第六章
后日聽著不遠,說起也只隔著兩夜共二十四個時辰。 書小少爺掰手指數著過,自然過得比往日更較漫長。 光是思考那日相會要穿何色的衣裳,戴哪般配飾才恰當,就這些,足足想掉小少爺一撮頭發。 晚上翻來覆去睡不著,索性抓來阿旦當參謀。 阿旦哈氣連天,眼皮一搭一黏,敷衍地直點頭:“少爺你長得好看,真好看,穿什么也都好看?!?/br> “我要好看有何用,關鍵是——” 書小少爺倏地閉口,悶悶塞袍子回櫥:“紅色招搖,不配白?!?/br> 阿旦靠在墻上直往下滑,隨手亂指:“墨袍吧,黑白雙煞。再來柄彎刀和駿馬,少爺你同秦公子策馬奔騰,帶上我,咱們可以去闖蕩江湖了?!?/br> “你小子幾時見著能完完整整回來的江湖人?我們去了,不過當人rou包子給人練手?!睍嚼餆o語地扯扯嘴皮,“腦子里凈裝些天馬行空,若你小子真想去策馬奔騰,我明兒就讓老牛給你找匹馬,你自個兒去闖蕩。?!?/br> “...那不行,阿旦得陪著少爺,沒有阿旦,少爺的日子可怎么過喲?!?/br> “沒有你,我還樂得自在?!?/br> 阿旦哼哼唧唧,鬧上了好一通。 次日,天公不作美。 出府前書辰里就在擔憂,到了地方,稍等沒片刻,便開始淅瀝飄雨。 雨勢不減,斜絲飛入亭,飄到臉上,阿旦吱啊哇亂叫,拉書辰里到角落避雨。 道上無人,遠見著也應是不會有人來了。 等了好半時辰,阿旦站累又蹲下來,勸道:“少爺,不如咱們回去吧。我看,秦公子八成不會來了,即便來了,今兒也不是個爬山的天氣?!?/br> “...再等等吧?!睍嚼镘P躇,他暗暗懊悔,早該算個宜出行的黃道吉日再約佳人。 大雨澆頭,還真是老天踹翻了的冷水盆,稀里嘩啦澆了書小少爺個透心涼,他先前還信誓旦旦說什么緣分天定。 都是假的,老天當真是不給面子… 回程,書辰里悶悶不樂,他想,既然自己都回來了,怎的也該知會秦公子一聲,免得人在雨小以后白跑一趟,再者,今日約不成,興許能約個下次、下下次。 都到這份上了,不去一趟云湘樓如何都有幾分說不過去。 借口透氣,書辰里拉著阿旦下車,車夫駕車先回書府,他和阿旦則繞道去云湘樓。 白日的云湘沒什么客人,樓空人靜,徒生幾分幽靜,胸戴寶珠的書辰里進樓再關門,雨聲隔絕在戶外,隆隆振在耳膜上,猶顯嘈雜。 最先瞧見他的是芳姨:“書公子,換了身青,險叫人認不出來了?!?/br> 若說書辰里著紅是熠熠生華,穿青倒添些許溫潤內斂,叫人眼前一亮,他是穿慣了紅,換身青衣,旁人不說,他自個兒先覺別扭異常。 書辰里是來找秦沐時的,芳姨沒肯收他的銀錢,卻也不讓他上去,支支吾吾的只道不便。 “不便?”書辰里想也沒想,抬腳往里去,“不便下來,那我上去看看他?!?/br> 芳姨“欸”的攔住他,氣他一表人才的原是塊榆木,破罐子破摔:“公子,你也不想想這樓兒是做什么的,說是不便,繞來繞去不過一些不齒人知的事兒?!?/br> 話已挑明,書辰里懂了。 他反復掂量“不便”這倆沉重的字眼,只覺氣血翻涌,好似有只看不見的手沖撞撕扯著他的身軀,高高扯著他的耳朵,在他耳邊大喊“不便”。 他望著樓梯,看不見四樓那間屋,聽不見動靜,也見不到人。 是他沒想到,書辰里抿唇,他傻乎乎忘了云湘樓是干何等營生的,困在這樓里的每個人,又有哪個是自由的,哪個能說后日見便定能后日見的。 捏拳捏得指根發白,指甲嵌rou中感覺疼了,書小少爺驚然松手,掌心辣辣的痛,白痕滲了血,一抹便沒了,他失魂落魄,說是霜打的茄子也不為過。 還是芳姨看不下去,招來小廝給書辰里遞了盞去火的涼茶,扶他坐了會兒,又親自上樓,喚來阿凌。 阿凌提著食盒,代自家公子道歉。 “我家公子說了,下次或等何日得有空閑,再同公子親自道歉?!?/br> 書辰里明白得透徹,不會有下次了。 駐足目送人離開,阿凌轉身回樓上,推門,秦沐時側首,玉冠冷面,就連聲音也是無波無瀾的輕:“送到了?” “是?!卑⒘杓m結道,“書公子走的時候都快哭了?!?/br> 秦沐時無言,抬筆落字,紙上赫然是一個鋒利的藏著殺氣的“書”字。 雨聲繁雜,他側目望出窗外,黑沉沉的陰云滾卷,厚重地堆壓在頭頂,是風也吹不去的濃稠。 ... 書辰里胃口不佳,只吃了幾筷子的菜就飽了。 他父親書秉道看他模樣懨懨,也是停箸,責他擺出張喪臉盡給人倒胃口,不由分說罵了書辰里一通。 聽慣的話,書辰里早已練就左耳朵進右耳朵出的功夫,他一聲沒吭的回臥房,食盒打開,里頭是琳瑯滿目,看著讓人好無胃口的花式甜糕。 他想起了秦沐時,想起那日滿池的錦鯉和他含笑如春的眉目。 書小公子放空,阿旦站在他身后,書辰里嘆一聲,阿旦也跟著嘆一聲。 書辰里問他:“你嘆個什么氣?” “少爺,你不也嘆氣了嗎?!卑⒌┓磫?,“你又在嘆什么氣?” “我有時候都不知你是懂裝不懂還是真的什么也不懂?!睍嚼锱吭谧郎?,下巴放在胳膊上,寶珠也黯然,“少爺我心煩?!?/br> 心都是長在自己身上,旁人控制不住。 阿旦無計可施,他看中盒子里一塊桃花酥好久,饞了忍不住伸手取。 書辰里跟踩了尾巴的貓一樣警覺,啪地拍在阿旦手背:“猴爪子!” 阿旦嘶氣揉揉拍紅的手背,頓感委屈:“反正少爺你也不吃,天氣熱,這糕點放也放不久?!?/br> 話雖如此,但... 怎么可能舍得吃,即便不是秦公子做的,卻是他親自托人送的。 吃自是萬般不舍得吃的,阿旦嘩嘩流口水的樣子像是餓了幾百年沒吃過飯,須臾,書辰里妥協了:“就一塊,吃了就不能再吃了?!?/br> 阿旦喜笑顏開:“謝謝少爺!” 飽了口欲,阿旦舔干凈手指,問:“少爺,這食盒我們還需不需要還給秦公子?” “嗯?”書辰里沒想過這事。 “你看啊,秦公子明明可以托人給你講一聲,不來便不來了,可他偏偏要送你東西,這不是擺明了有來有往,屆時你再把食盒還回去,兩人又能有個由頭說說話?!?/br> 阿旦聰明起來簡直讓人驚喜:“少爺,我覺得秦公子是想與你交往的。但苦于身不由己,只能用好吃的桃花酥聊表歉意?!?/br> 好一套你來我往、你送我迎,書辰里豁然開朗,細細琢磨,竟真品出阿旦話中深意。 你送個禮給我,我再還個禮給你,一來二去,情誼這不就處出來了嗎。 想來佳人并非無心人。 小少爺頓時轉陰為晴,頭頂天兒都跟著明媚了。 ... 既做了還禮打算,書辰里近日沒少物色些新鮮玩意,他看中一幅青竹圖,出自畫師三禾之手。 三禾此人甚是低調,無人見過其真容,關于他的身份也是眾說紛紜,書辰里聽到最離譜的一種說法,便說這三禾實際是前朝的秦王爺。 秦王爺不是什么好人,在世時攪亂朝野,一手遮天,書辰里父親書秉道為民除害,奉旨率兵清剿秦王府,等攻入府中,才發現秦王早已畏罪自縊,人掛在房梁之上,身體是涼透了。 不去想那些紛擾往事,再說回青竹圖。 書辰里問了價格,高得驚人,他囊中羞澀,但選來選去,還得是縹緲青竹勉強一襯他心目中的安寒佳人。 要買,就得要錢,要錢...書辰里也并非全然無法,他去求了母親柳夫人,以去城東看鋪子一月為交換,得了不少銀兩。 買下青竹圖,書辰里愛不釋手,他覺得秦沐時一定會喜歡的,心下不免得意。 悉心收好,再以金絲木為殼,將畫仔細保管著。 書辰里帶著還禮上再度上了云湘樓,這次,暢行無阻。 屋內,秦沐時當是方洗漱畢,黑發攏到一邊,散散披肩,溫潤水汽氤氳,沖淡不少涼意:“書公子,你好像很容易出神?!?/br> 書辰里含糊的“嗯”了神,忙低下頭,將懷里寶貝遞上,“三禾圖,希望秦公子能喜歡?!?/br> “為何要送我?” 是緘默良久,秦沐時的第二句話。 他似乎有些乏倦,面上不顯,嗓音也是淡淡的,聽不出喜怒。 “好看,襯你?!痹具€指望得到表揚的書辰里有一瞬的失落,不過能見到秦沐時,本身就是一件令人心情愉快的事,這些小插曲也變得無足輕重了起來。 秦沐時對畫應當是沒興趣的,他白凈的指尖拂過畫上青竹,書辰里魔怔般目光跟著他指尖游走,他抬眸,視線落在佳人淡色的唇上。 “修竹堅韌有節,實為君子可擬?!鼻劂鍟r斂神淺笑,說,“公子送錯人了?!?/br> 書辰里猛然回神,他皺眉,他就不愛聽秦沐時妄自菲薄的話,他心目中仙人似的人物,自是配得上世上最好的畫。 卷了畫推到秦沐時懷里,書辰里難免心疼:“在我心中,無人可比秦公子更配得上這幅畫的,管他什么竹啊菊的什么君子,秦公子你就是這世上最好的人。這畫你就收著,如若不喜歡,賣了也能換個好價錢?!?/br> 肺腑之言一口氣嘩啦啦倒完,急、臊后知后覺涌上心頭,書辰里臉熱不已,rou麻,委實太rou麻了,他自個兒都沒耳朵聽。 大概是真情告白來得太唐突,秦沐時一時沒動,他的目光有有份量,帶著些隱晦的審視,仿佛在掂量書辰里嘴中所謂的“真心”有幾分可信。 最后他嘆息:“書公子,你不了解我?!?/br> “不了解,我可以試著去了解,就敢問秦公子給不給在下機會?!?/br> 真心交付,書辰里脫口而出,而后在秦沐時涼如水的目光中徹底噎住。 這算什么…他忽地悵然,幾分難堪和內疚,這什么都算不了,他們兩人之間隔著的,并不是一頭腦熱動動嘴皮子就能跨過去的,他在給秦公子制造負擔… 但又憑什么… 秦沐時還未曾在一個人臉上看到過如此復雜神色,似喜像哀,神色變來變去,比染缸還豐富多彩。 方才還一口一個“秦公子”,這會兒人莫名轉了性子,耷拉著腦袋,沒幾分神采。 不合時宜的,秦沐時想起小時他養過的一條蠢魚,渾身紅鱗,又傻又笨還很肥,干什么事都是不積極的,就連吃食也沒多少熱情,但也就這么一條傻的,真正記住了自己。 最后一次喂魚的天氣,秦沐時還記得,父親哀傷的臉,他也記得,變天了,父親要他快走,他不愿,臉上生生挨了一巴掌,這是父親第一次打他,也是最后一次打他。 他要喂魚,娘親哭得梨花帶雨,抱住他的力道很大,叱責他不要再喂了。 他說,不喂,這些魚會餓死的。 娘親愣住,然后搶過他碗里的魚食一股腦全倒進了池子里。 他得走了,被人推推搡搡到院外,他聽到了撲通一聲,回頭看,竟是這條蠢魚跳上了岸。 舊憶纏人,平生倦怠,秦沐時閉了閉眼,不禁想到眼前人炯炯的雙眼,還有那句“世上最好的人”,當真是天大的諷刺,為何世上會有蠢得如此無藥可救的人。 太討厭了… 秦沐時實在不喜歡他這雙熾烈得仿佛燃著火焰的眸子,一被他注視,火焰灼在皮膚上,那個陰暗的、藏在污垢里的自己,就像被人扒光了曝在日頭下,無處可藏、丑態畢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