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天放蘭芷味的屁
自青眉山到淡之河,一路上人聲鼎沸,漕運船,小烏蓬,官府的、民用的船全部出動,船上載著碩大的冰塊,緲緲飄動白氣,過淺灘時纖夫齊呼號子,在濕泥中艱難跋涉。 岸上,工匠砰砰鐺鐺鑿割冰塊,按照圖樣鏤刻戰國宴樂狩獵花紋。整個浙江的儲冰全集中在這里了,每年冬天官府都要安排人下湖鑿冰,貯存在寒涼的山頂、山腰,或深井里、寒潭里,待來年夏季納涼使用。 今日全部運出來為康王造水晶臺。 重陽節將至,加上海戰大捷,康王有意將慶功宴大辦特辦,旃旎殿前設千席流水宴,以飧眾將士。抬首見飛閣流丹,日光西臨,琉璃動華彩;俯首見遍地金燦,菊花盛綻,富貴在皇家。 秋海棠樹伐了大半,冰塊鋪在空地上,由數十工匠連夜劈鑿雕刻,造出一方十丈見余的大舞臺,臺面晶瑩剔透,冷氣裊裊浮升,如云如霧,美意殊勝水晶。 金蓮小足藏在木屐內,屐上墜著銀鈴鐺,隨舞步泠泠作響,美人生得一幅絕艷面龐,秾纖得衷,腰如約素,延頸秀項,皓質呈露,烏發長及腰畔,只戴一朵名貴的首案紅牡丹做點綴,更顯得風姿天成,在臺上踏歌而舞時美不勝收。 筵席下人頭攢動,吃酒談天,是眾將同樂普天同慶的熱鬧場面,漫天聒噪內不乏壓低的聲線,交換彼此所知的信息。 康王意圖遠征東瀛,一舉殲滅倭寇。 但凡是親歷過連年海戰的人都深知這有多不切實際,去國三千里,離鄉十四年,多少戰士死在了路途中,連東瀛的土地都不曾踏過,便魂葬大海。 更何況大明當下的情況已經捉襟見肘。浙江改稻為桑,預計未來多年內軍隊的糧草供應不上;火藥越發稀缺,工部無錢再造;自江西、直隸借調來的兵都不熟悉海戰……種種件件,都是隱患,不徹底解決如何能擴大戰爭? 可惜康王看不見,康王不想看見,他看到的是自己神龍降世,福澤人間,剛到臺州督戰便使軍隊大勝一場。 “本王聽聞張翼指揮使要獻,不要等了,現在就演吧?!?/br> 張翼不笑亦不語,紫棠面孔板正正的,不像會來事兒的人,不少人心知肚明,什么“獻”?不過是隨軍大宦官馮嵐的主意罷了,馮嵐面白體胖,狀如彌勒佛,陪伴康王逾二十年,最知道怎么熨帖圣心。 臺上伶人散盡,軍士們四下奔忙,將十五架編鐘搬上去,鈕鐘,甬鐘,大镈鐘高低錯落,另有牛皮大鼓十數架。 只聽一個漢子用高亢的嗓子唱道: “簡兮簡兮,方將萬舞。日之方中,在前上處。 碩人俁俁,公庭萬舞。有力如虎,執轡如組。 左手執龠,右手秉翟。赫如渥赭,公言錫爵?!?/br> 鼓聲砰砰,由徐緩入緊促,整齊的步伐踏在鼓點上,四隊軍士自東南西北四個方向登臺,匯成一隊,橫九行豎九列,竟是一般高矮,個個魁梧奇偉,不配金戈,身著軟甲。 為首一人尤其健美,大臂、小腿裸露在外,肌rou線條流暢,不瘦不腴,呈現蜜色光澤,面龐也是端正英俊,眾人暗暗喝彩,好個儀表堂堂的漢子!他不是別人,正是抗倭海戰中出盡風頭的總旗云燕然,已經被破格提拔為千戶,還有人聽到風聲,說他被京城來的錦衣衛內定了。 只聽編鐘大樂恢宏而起,引杵緩沉,盈滿天地之間,說不出的悅耳華貴。 云燕然領頭唱道:“王于興師,修我戈矛。豈曰無衣?與子同袍?!?/br> 八十軍士隨之動作,拉開架勢,高舉手中木劍,在樂聲下在鼓點中唱和:豈曰無衣?與子同澤。王于興師,修我矛戟。與子偕作! 豈曰無衣?與子同裳。王于興師,修我甲兵。與子偕行! 軍士們兩人一組,你來我往,進攻防守,使出劈、砍、搠、刺、削、射等動作,龍盤虎踞,英姿颯爽,威風凜凜之余又別有一種舒美。 舞與武,水rujiao融,男子體內的剛柔相濟,在表演性的打斗中盡致淋漓地展現,歌聲與樂聲與鼓聲,宛若天成,地面在震顫,由緩至急,越來越急,京城與之同聲同振,最后一聲重重落地,咚!千里外的海岸浪濤激涌,萬里外的枝頭落葉成雨。 靜默無聲。片刻后康王道:“好!” 殿前立時因喝彩聲沸騰,指揮使被召到御座前接受嘉獎,康王朗聲道:“壯哉!吾大明男兒!如此雄姿,下可安家立業,上可安邦定國。孤有這樣的子民,攘外安內,必不在話下!若那外賊來犯,必教他肝腸寸斷;若出海伐倭,劍鋒所指無往不利!” 孫善正站在階下,溫文一笑:“臣恭賀殿下?!?/br> 群臣跟著賀道:“恭賀殿下,吾朝有此健兒,百年大業必成?!?/br> 康王忽然看向瞿清決:“瞿知府,你看大明的兒郎們好不好?” 瞿清決正走神思慮心事,驟然被點了名,來不及修飾辭藻,張口便道:“甚好?!?/br> 康王面北而坐,置身高處,可將臺下情狀一覽無余,臺下眾人看他卻需要仰首,康王居高臨下道:“昨夜本王批公務,感覺乏了,便隨手抽了本書翻看,看到一句話,子曰:,君子矜而不爭,群而不黨。,” 瞿清決心中猛然一沉,來了,還是來了,康王容不下瞿黨,他瞿清決便是康王的眼中釘rou中刺。 怎知康王的話語陡然一轉:“依本王之見,孔夫子這句話不好,刻板,說教。君子結黨,黨便是政治利器,可用來顛覆時局。用的好能開創海晏河清的盛世,用不好則禍亂朝綱、天下動蕩。能不能用好,全看君主的能力?!笨低跹粤T,聲音中帶了點笑意,問瞿清決:“瞿知府,你怎么看?眾卿說是不是如此?本王說得有沒有道理?” 相近的臣子將士抬頭交換眼神,都看到對方眼里的錯愕。千穿萬穿馬屁不穿,有人拱手道:“殿下賢明,遇到殿下是臣等三生修來的福氣?!?/br> 瞿清決心下冒出寒意,以及鄙夷,成熟的政治家懂得如何粉飾語言,議事時中庸和泰,但下手絕不留情,發表一萬句高見,不如做一件實事。未來儲君現在就顯露自己玩弄權術的野心,可笑,可懼,可憐。 他還遠不如他父親。 “殿下?!睂O善正恭敬道:“儒家之術是治國正道,若是稍嫌刻板說教,可品讀以修身養性,臣一直銘記中那句‘無為名尸,無為謀府;無為事任,無為知主’,并深以為然?!?/br> 不要成為名聲的載體,不要成為謀略的府庫;不要強行任事,不要做智慧的主謀。這句話素來用于告誡群臣,不要貪功冒進結黨私營。 內閣次輔公然與康王唱反調,氣氛陷入一種隱秘的焦灼,康王沉默許久,終于開口道:“孫閣老所言極是?!彼Z調一轉:“既是如此,還請孫閣老將全篇寫下來,聽聞孫閣老的書法傳承正統,自是人間第一流,寫好裱好,送給瞿知府,教他貼在書房內,怎么樣?” 高巖、許頡都在京城,來浙江的眾臣中屬孫善正地位最高,聽聞此言眾人都眼觀鼻鼻觀心沉默不語,孫善正笑著應下來:“好,還請瞿知府多多包涵,莫嫌我的字難登大雅之堂?!?/br> 他一身暗色綢袍,不富不貴亦不氣盛,但往案前一站便鎮住場子了,好幾個才子為他鞍前馬后,鋪紙磨墨擺筆山,他踞于案前,提袖揮筆,游龍走鳳一氣呵成,頗有據鞍草檄的風流,墨跡風干后,宦官一左一右提起六尺大幅,叫臺下人觀賞孫善正的手筆。 文臣們拈須作笑,武將們稱贊有勁道,瞿清決百般挑剔,心中也不能不嘆出一個好字,孫善正明顯襲承孫過庭,將學到了十分火候,筆法溫潤敦厚,又不失雋逸卓雅。 這張字經由宦官層層傳遞,送到瞿清決手上,他賠笑收下,以為能過了這關了,不料有人開口道:“今日君臣同席,普天同慶,瞿知府不若做青詞一首,為宴席助興?!?/br> 說話的是新科才子游沢,二十啷當歲,正是意氣風發時候,瞿清決知道他時清流黨中最賣力的那批人之一,沖鋒陷陣,拼命賺名聲,漂亮話說得又大又空,成天放蘭芷味的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