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山云羅】第九集 煙雨如絲 第十章 一生所望 迷蹤薄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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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一生所望·迷蹤薄幕2019年10月28日明燈如晝,深夜里照得四壁清明,與窗外天空里的一輪皎月交相輝印。 倪府里的吃穿用度都說不上奢侈,唯一不禁的就是各個小院的燭火。深夜在房里,若還掌上了燭火大多都是為了讀書閱覽,倪府最喜的就是讀書。 倪妙筠回了府之后夜色已深,在閨房里睡意全無,通明的燭火下卻是不由愣愣地出神。 還是第一回與年輕男子結伴夜游,何況這位大體上已是未來的夫君。接到他的邀約時還不覺有異,在天陰門里的修行讓她一貫心如止水,在倪府里又自幼學的是忠孝禮義,大節小節。吳征來盛國是她所愿,會來盛國也因盛國所具的條件。倪妙筠心里卻清楚得很,在涼州時若是吳征把自己作為來盛國的條件之一,她會毫不猶豫地把自己剝得干干凈凈,任其予取予求。 “以他的秉性,若是提出這等要求只會為了提升功力,不至于為了貪歡如此下作?!蹦呙铙捺哉Z,望著軒窗之外出神,心中暗思:當時毫不猶豫,為何到了現下卻彷徨不已。聯姻算不得壞事,同樣也不是下作,自己沒有反對也不會反對,可心底那一絲騙不得人的不情不愿從何而來?吳征不是下作的人,可他與祝雅瞳的貪歡又從何而來? 倪妙筠以手支頜,在窗邊遙望天外。 一場細雨過后又是朗朗青天,潔白的皎月像大大的玉盤般掛在天空,連灑向地面的清輝都溫暖了不少。兩三點小星閃著若隱若現的光芒,像黑夜中忽閃的眼眸,更像他兩點溫柔又有些戲謔的眼眸。 可惡! 從前還不會,他與自己保持著距離,目光也平淡而簡單,還挺尊重的樣子。今日祝雅瞳上門提了親,他再見自己時,那一絲戲謔就不加隱藏!好像隨時在等著自己臉紅,害羞,丟丑,然后就伸出個手指頭,在自己臉頰刮上兩刮。 逗小姑娘么? 倪妙筠越想越氣,嘭地一聲關上軒窗,不去看天上仿佛在嘲笑她的兩點小星。寬衣上了床翻身向里,默運了陣天陰門內功,漸漸平心靜氣時睡意襲來,迷迷糊糊間喃喃道:“既然已成定局,不如想想回來后要他做些什么好吃的……只是,這樣真的有些遺憾……”她不知男女情愫一起,便與從前再也不同。兩人的交集實在不多,可每一回都震撼著彼此。從在吳府時現身的驚艷,到迭府外宅那一套行云流水,如夢似幻的刺殺,再到桃花山谷里目睹觸及心田的不倫親昵。吳府到盛國后,又是這一場幾乎無可避免的聯姻。不知不覺間,命運的紅線已將兩人牢牢系在一起,難以脫開。 倪妙筠本能地認命,就像在涼州時,她已做好了獻身的準備。至于那份隱藏于心底的遺憾,則是這位年過花信,仍懷處子身女子的不甘。緣分的種子已種下,卻埋得很深,看不見生根,看不見發芽,也看不見頂開巨石裂土而出的希望……吳征心中惱怒,幾番都險些爆發出來。 顧盼既已加入了陷陣營,想來離開吳府的時辰已不短,多半是午后趁著府中人都在小憩悄悄離去。大半日的時光,邵承安居然敢隱瞞自己,至今才來稟報,膽子著實不小。 個中或有確認顧盼的去向,以及看看她離開吳府目的何在的緣由,生怕因一點小事而驚動吳征。但小丫頭可是吳征千叮嚀萬囑咐,一定要看緊,有任何異動不可擅自處置,隨時來報。顧盼這一路離去加入了陷陣營,軍法無情,難道吳征還能把她拎回來不成? 夜風吹過,吳征略略冷靜。即使在陷陣營里,真要把顧盼神不知鬼不覺地帶出來也不是難事,就怕小丫頭決心已下,決意不肯。十六歲的青春少艾,也是最為叛逆的時候。在涼州時顧盼深受多番打擊,吳征擔憂她一時賭氣做出傻事來。果如所料,顧盼這一回出走只怕又恨又怒,誰也勸不回來。 思量至此,吳征猛然醒悟。邵承安不敢欺瞞自己,又怕驚動了吳征誤事,想來是先報與了祝雅瞳。至于一直瞞著自己,定是祝雅瞳的主意了。顧盼一時半會兒不能回心轉意,強行為之必然要觸及她的逆反之心,屆時更加難以收拾。在陷陣營里能讓顧盼換個環境調適心情,或許能想明白些事理。即使不能,陷陣營也是現下最適合不過的去處了。 與吳征的略微保守不同,祝雅瞳做事一貫勇猛精進。如此安排固然將吳征架在了火上,烤的坐立難安,倒也不失為激發吳征潛能的好辦法。 想通了此節,吳征怒氣漸消。他手中事務繁多,祝雅瞳代為分憂合情合理。吳府在紫陵城初定,雜事也是層出不窮,韓歸雁現下要管一則要務也多管不過來,二則似乎也缺了那么點點分量?!┤缱Q磐珜⒋耸聣毫讼聛?,陸菲嫣便不敢有意見,循循講起道理來也能說得通。若是韓歸雁下的令,陸菲嫣愛女心切,著急起來恐怕已翻了臉。 怪道傍晚回府時未見陸菲嫣! 吳征在府門外停步長舒了口氣,擺了擺手打發邵承安道:“你不用跟來了!盼兒在陷陣營里若有任何意外,我唯你是問?!鄙鄢邪泊蛄藗€寒噤忙俯身跪拜道:“已有五名兄弟一道兒應征進了陷陣營,日夜守衛顧小姐。章大娘也在挑選兩個機靈的女娃子,明日就去應征,以便貼身照料顧小姐,屬下絕不敢有絲毫輕慢?!眳钦鞯拇_說過他喜歡戴罪立功,可邵承安也明白,有些罪是一千八百年的功勞都抵不回來的。 “好,我記下了?!眳钦髋牧伺纳鄢邪驳募珙^以示安慰,徑自進了吳府。不是顧盼對他不重要,而是部下處事得當并沒有過錯,他雖心情煩躁,也不愿沒來由地將火氣發泄在部下身上。 吳征沉著臉來到后院,放輕了腳步向陸菲嫣的小院走去。路途并不算遠,但短短的一段路吳征走得分外沉重。吳府不比從前,不僅人多了,事情也多,閑適的時光短期內難再返。來到紫陵城之后,吳征甚至難能與陸菲嫣獨處,更別提盡情盡興的歡好。曾向她許下諾言,不僅要一生一世待她好,把她捧在手心,也要安撫好顧盼。這兩件事從現今來看,沒一件做得好了。 吳征不怕陸菲嫣不理解,只怕她將不滿壓抑在心里,今日顧盼偷跑出府,會不會成了日后矛盾爆發的導火線。就像那夜在荒原,她把滿腔怒火全然不留情面地發泄出來,終于與顧不凡恩斷義絕。 隔閡若生,便難消除。吳征當然不愿今后會與陸菲嫣走到這一步,可在推開院門之前還是猶豫了一下,生怕陸菲嫣那一雙流連的鳳目再看見自己時,有失望,也有疏遠。 舉著的手還未叩響門扉,一陣輕盈又惶急的腳步飛奔而來,院門吱呀一聲被打開。在吳征的愣神中,陸菲嫣已像投林的飛鳥一樣撲進他懷里,將臉頰貼在胸口。 胸口的衣襟被死死地攥緊,可溫暖又柔軟的嬌軀偎依貼合在自己懷里,一抖一抖的,像只受傷的小鹿在尋求安慰,又像在安慰著吳征。 “菲菲……”吳征不由自主地將陸菲嫣摟進懷抱,動情之間,千言萬語竟不知從何說起。 “我明白,我都明白?!标懛奇倘滩蛔÷湎轮闇I,啜泣道:“我沒有丁點怪你?!焙唵蔚囊痪湓捤朴袩o窮的魔力,吳征懸著的心立時安定下來。只聽陸菲嫣斷斷續續道:“你一直在尋找機會我清楚得很,若沒有這么多變故,終有一天能穩穩當當地解決。我心里難過只是心疼盼兒,覺得對她不住,也沒盡到一個娘親的責任……”“那就好,那就好。我就怕你怪我……”吳征也覺鼻子酸酸的,陸菲嫣只是只言片語,已將滿腔心意說得淋漓盡致,也說得吳征心中大慰。兩人擁在一處,頗有心意相通時互相扶持的默契與甜蜜:“盼兒留下了書信,寫的什么?”只是半日的小箋,看上去折痕已深,也沒有新紙的堅韌而像是舊紙的綿軟,想是陸菲嫣已反反復復看了無數遍。吳征展開之后,熟悉的字跡映入眼簾。小楷娟秀而利落,每個字的架構都是高矮比長寬略多了丁點,讓字體看上去顯得圓潤,正像顧盼兩頰尚帶有一點嬰兒肥,圓圓的小臉蛋。 【娘,盼兒沒用,實在不知該如何自處,只好先離開這里了。 身為昆侖門人,不能為門派分憂。身為顧,陸兩家的后輩,不能為家族出力。身為您的女兒,不知要怎么面對您。盼兒左思右想,只能怪自己無能,就像韓將軍說的,我只是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小丫頭,什么也不會,什么也不懂。盼兒不怨韓將軍,只怨自己,否則掌門師兄又怎會只拿我當個不懂事的小孩子。 盼兒知道掌門師兄一向疼愛我,興許是太寵了就慣壞了小孩,盼兒無憂無慮,每日只知糾結些小事,總是活在自己的世界里。娘,盼兒一直以為掌門師兄無所不能,也一直以為疼愛一個人就是要她做自己的妻子。盼兒真是傻。 娘也一樣,盼兒長大以后就知道娘心底的傷痛,還有經年累月的傷痕累累。掌門師兄是個好人,那天我見到娘和掌門師兄如此親密,確實有些震驚,可是心底又有些安慰。萬事皆有因果,掌門師兄就是您命中注定的人。我最最敬愛的娘親,盼兒是真心為您高興。 只是盼兒又覺得自己是個多余的人,府邸很寬敞,可盼兒無能,就很寂寞。幼時娘親常勸誡盼兒要多下苦功,盼兒只恨自己沒有聽進您的話。所以盼兒請娘親原諒,盼兒要走了。 也請娘親轉告掌門師兄,莫要來找盼兒,盼兒不愿碌碌無為一世,現下寧死也不會回來的。希望有朝一日歸來的時候,盼兒能讓娘親感到驕傲?!繀钦骺吹娩粶I下,連連搖著頭將小箋折好,嘆息道:“盼兒長大了,而我全然不知道,還當他是個什么都不懂的小丫頭?!薄八チ讼蓐嚑I?!标懛奇虛崦」{,將紙頁撫得平整后才小心地在袖口收好,道:“這支軍旅九死一生,盼兒怎地偏偏選中了那里?!薄拔业膱髴??!眳钦鞯哪標查g黑了下來,咬牙切齒道:“當盼兒是小孩,什么都不告訴她,這就是我的報應!”“其實若是先告訴她,以盼兒現下的犟脾氣,只怕還是要去陷陣營!”陸菲嫣幽幽道:“其實兜兜轉轉,一切又回到原點?!眳钦餍闹锌┼庖幌?。原點自那一夜半強迫地與陸菲嫣共結連理,美婦柔腸百轉時,最為糾結的便是吳征是女兒的意中人。吳征的山盟海誓,自也包含了將來能安撫好顧盼。他并非每一回都能言出必踐,時不時的,總會被些意外所干擾??蓞钦饔幸稽c大大的好處,說出口的事情,即使未能按時完成,這個約定卻不會就此作罷,不完成絕不停止。陸菲嫣對此無比信任,也相信吳征一定能處理好此事,才有了若不能安撫好顧盼,她也再不能與吳征雙宿雙飛的約定。 “天意如此。早間才說通了韓鐵衣,晚間就定下了此事,誰都不能改變?!眳钦饔行└锌溃骸白钸t三月之后,我也會去陷陣營,這期間自有祝家的得力下屬暗中照顧盼兒,你別擔心了?!薄澳鞘侵б乐銉汉湍愕囊馑冀M建的軍伍,我不擔心?!标懛奇探K于將螓首從吳征的胸膛前抬起,嫵媚又充滿柔情的目光與吳征對視道:“午后盼兒離去,我不敢阻攔,此后一直在自責,也難免有些怪罪于你,怪罪祝夫人。后來得知盼兒去了陷陣營,我反倒心平氣和。陷陣營若不能勝,盛國立時山河破碎,咱們也沒了容身之地。像你說的,天意如此,咱們只能勇往直前。夫君去陷陣營,往大了是輔盛國渡過難關,往小了是讓吳府在亂世里徹底站穩腳跟?,F下又多了個盼兒……夫君正竭盡全力,這么一來只怕還得逼迫出潛能……夫君不能有意外,盼兒也不能有意外,你們倆任誰出了事,妾身都無法獨活。換句話說,我娘兒倆的命全系于夫君一身,望夫君垂憐!”“在這府上的每個人都是如此,我還沒有活夠,而且一想到欒楚廷和霍永寧那副小人得志的嘴臉,氣就不打一處來!我們一定都要活著,還要活得比他們都好得多?!眳钦髋踔懛奇痰哪橆a,道:“只是近來實在冷落了你……”陸菲嫣緩緩搖頭,撅著唇瓣,嘴角又向上彎起,露出個十分委屈又可愛的微笑,其討喜之處,竟半點不遜她青春逼人的女兒顧盼。 “今時不同往日。府里上上下下百廢待興,你若是還像從前一樣滿腦子兒女情長,我才是罪過。夫君不該擔心家里,把精力都放在那個什么……突擊隊?還有陷陣營里。我們都沒事,家里一切都會好好的。從前就是一條心,現下更不用說啦。夫君只要心里有我們,往后的日子還很長?!睆那霸S多安慰陸菲嫣的話,被她拿來安慰自己,吳征聽了卻是說不出地貼心。居然也有詞窮之時,他張了幾次嘴一個字也吐不出來,心緒激動之下,向陸菲嫣一口吻去。 熟悉的唇瓣暌違了許久,貪婪地含在嘴里又吸又吮,滋味仍然是膏腴柔嫩,滿口噴香。那幽幽地喘息聲伴隨著火熱的呼吸傳來,吳征如癡如醉。良久唇分之時,美婦那媚眼含羞,香唇逐笑,螓首低垂又決然抬起,有些凄苦地頻頻搖晃著后退的模樣,又讓吳征仿佛心碎了一地。 不需多言,對視的目光已將心跡表明得再清楚不過。兩人許久未曾獨處,今夜本是絕佳的良機。但在陸菲嫣心里,這個良機來自于顧盼離家出走,來自于她未曾盡到作為一個母親的職責。兩人雖因種種現實待顧盼有所不公,可心中待顧盼俱是又疼惜又喜愛,顧盼雖不在吳府,猶似就在府中。這等【良機】若是兩人不管不顧,與不知禮節,只顧自己的禽獸何異? 吳征雖覺失望,也會意地點了點頭。自己有解決此事的承諾在先,陸菲嫣處在夾縫之中有了心結,也是人之常情。何況擁吻之后吳征雖有些興動,打心眼里和陸菲嫣一般也是不愿。 陸菲嫣退入房中之時以手點在胸口,又遙遙點向吳征,再次示意我娘兒倆的性命全系于夫君一身。吳征也用手捶胸,又向陸菲嫣露出個溫暖的笑容道:“好生安歇,不必擔心盼兒?!薄D眼便是二月有余。吳征領著昆侖一系來到盛國,從初時的群臣畏懼張圣杰與費,花兩家的彈壓,只敢在私底下議論紛紛,至今反對聲幾乎消止。 一來張圣杰雖久未歸國,但一回來就被國師費鴻曦與丞相花向笛奉為真命之主,有了這兩家協力扶持,張圣杰原本單薄的根基立刻厚重無比,誰也不能相提并論。這三人力主的事情,自然誰也不敢明目張膽地反對。 二來吳征入盛國之后,大秦忙于內亂無暇東顧,倒是為盛國掙來一個大好的局面,算是獻上一份大禮。拿人嘴軟,大臣們也就不好多說。 三來也是最為重要的,燕國尚未有旨意傳達,持反對意見的大臣暫時偃旗息鼓,其實也在等待這一刻。他們沒有底氣與陛下,費,花叫板,但是燕國的旨意下達之后,便是最大的底氣。 昆侖一系無疑有著極大的誘惑力,即使殘存者的實力也令人垂涎不已??刹簧俅蟪级颊J為這是塊燙手的山芋,也是弊大于利。吳征再怎么本領通天,難道還能讓羸弱的盛國翻身不成?既然翻不了身,又何必因此去招惹來燕國的不滿? 吳征不急不躁,除了暗中籌劃的事情之外,也冷眼旁觀著一切,世情樂觀,有時不免也有些感慨。羸弱的盛國受了多年的欺壓,自不免會有些人頹喪,得過且過。張圣杰聯合費,花兩家如今尚能壓制,長久下去也堅持不了多少時間,直接與燕國翻臉顯然是他深思熟慮的結果。 越早打起來,盛國還能勉強一條心,燕國經歷了北部大戰,新皇更迭等諸多大事件之后,也是最虛弱的時刻。同樣倉促上馬的盛國反而在此時有更大的勝算,越拖下去,也越是不利。 也幸好,除了那些已滿是投降之念的人以外,還有不少勇敢的斗士,依然不屈地奮戰,不辭勞苦地去盡力抓住能幫助盛國打勝這場戰爭的可能。 府上的大多數人莫不如是,還有已身在山越邊界的倪妙筠。佳人這一走就是一月,定時聯絡的書信里雖未提起,想來免不了風餐露宿一路艱苦。剛回到盛國老家,住在舒適的府邸里,又被吳征請離了而在山野間奔走,想想也心中不忍。 吳征將手中的船漿不住在大缸中攪動,喃喃自語道:“待你回來了,必須送份大禮才成,這一樣你當會喜歡的?!痹骄扯嗌?,密林里毒蛇蟲蟻與瘴氣都有致人死地的危險,這一片地界便有些人煙稀少。聽聞翻過了崇山峻嶺,閩粵之地便有大片的平原直達海岸,也是個魚米之鄉的好去處??上н@片大山幾乎阻隔了兩地,少有人能翻越,也沒多少人愿意去。于是閩粵與吳楚接壤的大山一帶,淦城便成了山里山外的重鎮。 想翻越大山,必在淦城備齊行程之需。而剛穿過大山準備返回吳楚之地的人,也必在淦城好好地歇歇腳。 地處偏僻,坐落于山腳下,兩面背著山陰的淦城其實并不大。低矮而有些破舊的城墻,無精打采的兵丁,剛發了財的豪客縱聲吆喝,裝飾豪華的賭坊與青樓門口,迎客的小廝陪著諂媚的笑容將他們迎了進去。而街邊時有衣不蔽體的婦人領著個面有菜色的幼童,哆哆嗦嗦地舉著個破碗,向著來來往往的行人討要幾枚可以果腹的銅板。 是的,這座城市就是如此地怪異。有富裕的行商,也有窮得吃不起飯的婦孺。人丁不多,銷金窟卻應有盡有,極盡奢華。數洲交匯的邊界地帶,誰也不愿去多管閑事,又是山高皇帝遠,難免就生長出如此畸形的城邦來。 來來往往的客人不多,也不少,閩粵之地珍貴的茶葉,山珍,只消從大山里運了出來,就能換來大把大把的銀兩,于是危險的大山也就可愛起來。淦城作為翻越大山后的第一處城邦,自然也就成了收購貨物的好地方。 行商們腳步匆匆,在這個龍蛇混雜的地方,只消達成了目的,肯留下來消遣一番的都是有名的豪客或是身負絕技的高手,大多數人都不愿意多呆下去,以免平白惹上了麻煩。但是如此慌不擇路地撞進城來的,也屬罕見。若是從閩粵一帶的大山里來還有些可能,這種人多半是被毒蟲咬傷,趕進淦城里尋找解毒良藥??蛇@人從吳楚一地像只正被老虎追趕的兔子,疲倦已極,連滿面塵灰都顧不得擦上一擦。 他一路跑向城門,守門的兵丁見了個邋遢的不速之客,剛要攔阻就看清了來人的面容,不由呆了一呆,急忙放行。這人對淦城居然極其熟悉,看他踉踉蹌蹌地穿街走巷,不過幾個起落就在一片堂皇屋宇之間沒了蹤影。 兵丁們十分詫異,交頭接耳地悄聲議論,這半日來沒什么人進出淦城,這樁足以讓淦城抖上一抖的怪事便成了談資。過了有小半時辰,只聽嘚噠嘚噠的蹄聲響起,遠遠地又有一人向淦城行來。 充作腳力的小毛驢低著頭緩緩而行。這匹驢子十分瘦小干巴,一看就不是良種,也不是有人飼養,也不知道是哪里臨時找來??v然驢子頗具耐受力,這樣的身板想要馱起個人也是不易,可它走得穩健,足見驢上的人兒身姿之輕盈。 那人只用一頂黑紗斗笠蒙面,并未掩藏身形,遠遠看去是一名女子。她側坐在驢背的身姿十分舒展,上身略微后倒,兩條長腿則略略斜伸,讓身段看起來苗條而修長。已入秋的時節里,除了偶有的寒雨,南方并無秋涼,她身上所著也仍是夏季的輕薄服飾。溫柔的山風撫過,衣袂被掀起邊角輕輕飛舞,仿佛一位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剛剛臨凡。 淦城里多有豪客,城里的青樓也有些極為出眾的姑娘,可來來往往見多了的兵丁們卻從未見過這樣美麗的女子。她身形尚遠,只見一個依稀的輪廓,更是被黑紗遮去的面目,也未刻意地賣弄,只是自自然然地尋了個最舒服的姿勢乘坐在不起眼的毛驢上??晒馐悄枪娠L姿,便讓人移不開目光去。 兵丁們也是如此,不自覺地露出垂涎的目光,死死盯著她前來的方向,由遠及近,誰也不肯錯過片刻。 行至城門邊,女子輕輕拍了拍毛驢的頭頂,讓它停了步后便跳下地來,又摸了摸毛驢,輕聲道:“累了你了,我走了,你這就回去吧?!泵H似懂人言,抬步欲走,卻又似對女子戀戀不舍,逡巡猶疑著不愿離去。 女子的聲音悅耳,像城門上風鈴隨風起舞時的動人。清脆語聲中又帶著nongnong的鼻音,在冰冷中又泛起些輕柔之意,聽起來令人說不出地舒適。她從驢背上躍下時裙裾飄起,露出一截纖細秀美的足踝,雪白發亮的肌膚上,一只五彩斑斕的翠鳥栩栩如生,展翅欲飛。 如此佳人,幾時得見?如此風姿的女子,來頭也絕不簡單。瞧不見黑紗后的容貌,守門的兵丁不由倍感遺憾。不想女子抬頭看了看城門,順手便將斗笠揭了下來,喃喃自語道:“原來這里就是淦城?!比缤穆曇粢粯?,這副俏生生的鵝蛋面龐也是如此地柔美。一對秋波眉在濃密間眉梢一勾,透出幾許溫柔之意。剪水雙瞳晶瑩透亮,仿佛一汪秋水清澈見底。秀直高挺的瑤鼻因微微的喘息而略微開合著,連兩片鼻翼都無可挑剔地好看。她的唇瓣小而薄,不知是城門處讓她的思緒飄到了哪里,兩片薄唇微撅著抿起,讓一張清純的臉蛋顯得如此干凈清爽,簡直連多看一眼都是褻瀆。 更為難能可貴的是,上天賜給了她一副姣好的身段,修長苗條處,卻是該有的不吝其豐。那一對兒飽滿的胸脯高高聳起,直將寬松的衣衫撐出兩座挺立的山峰。而腰際雖被不設腰帶的衣衫完全遮蓋,臀兒卻是像座圓拱橋般急劇挺起,不僅豐滿,其形之圓潤也讓人垂涎欲滴。 奇怪的是,這名女子對自己不可方物的美貌似乎一點都不在意,甚至不自知。她只是隨隨便便地站在門口,不在意身旁有什么人,又有多少人在看著自己,是傾慕還是貪婪。 確認是自己的目標,女子邁開長腿,聘聘婷婷地向城門行去。她的步伐極為特殊,提步時膝彎抬得甚高,每一步都像悠閑踱步的仙鶴般優雅好看。 她剛行至城門口,便有一位須發已花白的守城官欠身施禮道:“姑娘看著面生,敢問可是初來淦城么?”女子停了步,目光一掃,只見守城兵丁里有一人面頰通紅,高高地腫了起來,此刻與她目光一碰,雖仍難掩貪婪垂涎,卻不敢與她對視。女子情知是有些兵丁對她有為難之意,卻被守城官攔了下來,當是情急,還暗中教訓了一頓。 女子暗暗點頭。一面贊守城官老成持重,一面也想淦城地處三地交界,雖有城狐社鼠,也難免有暗中掌控這處城邦的勢力,但朗朗青天,皇帝威儀之下,到底官府也未敗壞。 “這位官爺,小女子初來貴寶地,不知是有什么不妥么?”女子清脆中帶著柔和的聲音一出,幾乎又讓些年輕的兵丁酥軟了半身。 “沒有沒有?!笔爻枪倜B連擺手,示意當不得官爺的稱呼,躬身道:“只是依例相詢,淦城并非高墻重地,姑娘請自便?!薄爸x了?!迸右脖囟Y,此前背在身后的寶劍也因此露了出來。平實沒什么花巧的劍鞘里寒鋒未出,可她不加掩飾的高手風范在這一刻也展露無遺。連守城官也不由打了個寒噤。 “敢問姑娘貴姓?”守城官咬了咬牙,大著膽子道:“本城律例,若有初次來此的行人,須得落個名諱?!薄拔倚漳?,人兒之倪?!贝サ眠h了,城門外始終注視著她的人們才忽然同時喘了一口氣,仿佛魂魄剛剛回到身體。被扇了一耳光的兵丁咬牙切齒,他不敢對城門官有怨言,只是嘆息道:“可惜,太可惜!”“如果不是老夫一耳光打醒了你,看你那一副賤像,今日就沒命了?!背情T官冷冷地道。 “當真?”兵丁嚇了一跳,他本以為最多是碰到了硬點子挨一頓打,在城門之前,難道這女子還敢公然殺害兵丁不成。 “你以為自己披著這身皮就了不得了?老夫和你們說過,想在淦城混下去,無時無刻都要有眼力!這位姑娘不是一般人物,這等氣度做不來假,而且……你們看她下驢的時候沒?那一躍輕飄飄的,像浮在空中一樣。這等身手,隨時要取你的狗命,你連眼睛都來不及眨上一眨?!笔爻枪倩椟S的目光看著淦城里的長街喃喃道:“不知這位姑娘為何來此,看來淦城里有得鬧了……”倪妙筠入了淦城,信步順著說不上寬敞的街道走去。自答應了吳征之后,次日一早她便離了紫陵城。說到藏匿伏擊,追蹤拿人的本事,吳征所認識的人里無人能與她相提并論??墒撬H自出馬,這月余的時光里雖是發現了江楓璃的蹤跡,卻始終不能得手。 一方面答應了吳征,另一方面也激起了執拗之心,倪妙筠循著蹤跡一路南下,今日便入了淦城。她看似在長街上漫無目的地信步而行,實則巨細靡遺都逃不開她的雙眸。初入淦城時,青石板的地面上落下兩個足印,這兩個足印沒入青石板一分有余,鞋面上帶來的泥濘之跡至今尚未干透。 足印向前,右拐,越發淡了,隨即便消失不見。倪妙筠向右剛一轉,旋即左轉向長街行去,心中自語道:“你刻意留下兩個清晰的足印,還踩得那么重,這是要我以為你惶急之下亂了神智,只知倉皇逃竄??晌鞒抢锏奈萃叨际切┢矫?,以你的本事自然不會籍籍無名,也不會甘愿住在窮苦人家聚集之所……咦,果然,躲到這里來了?!蹦呙铙尬⑽⒁恍?,一個輕巧的轉身,便轉入一處小巷子里。 足印在長街上早已尋不著,江楓璃自不會在引誘倪妙筠尋錯方向的同時,還留下線索。只可惜這世上有很多事并非他所能掌控,譬如他逃竄之時,曾撞倒了一個蔬果攤。攤主不敢罵罵咧咧,可臉上的不郁卻又掩藏不住。又譬如他奔行時,許多攤主主動讓出條道來,沉重的貨攤搬動時就會落下痕跡。這些難以發現,又容易錯過的細節,卻一一為倪妙筠畫出江楓璃逃竄的路徑來。 “痕跡幾乎不留,看來并沒有慌慌張張想著要奪路而逃嘛,是淦城沒錯了。他真的聰明得很……”倪妙筠看了眼小巷就回轉向大街,左右張望起來。 淦城不大,這條長街能環城一圈,而除了府衙占據了城中心之外,能在這條大街上占據最好位置的,便是幾家生意最好的青樓,賭坊與客店。這幾家店子都在倪妙筠所站的位置附近,這里陽光最明媚,到了傍晚后也最是通風涼爽。最重要的是,吃喝玩樂的場所都聚集在一處,豪客們花起錢來花不完,店家賺起錢來也分外地爽快。 “你不愿再逃,就是要在淦城里與我決一死戰了么?”倪妙筠微微一笑,提步向名為幽舍的客棧走去。 有本事把店鋪開在這個街區的老板,都是淦城里有頭有臉的人物,何況還是最大的幾家之一?倪妙筠剛至店口,便有熱情的小二將她迎了進去。能夠接待這樣一位天仙般的美人兒,小二不僅樂開了花,還分外地有面子,連話都多了許多,只是舌頭居然莫名其妙地打結:“姑娘有請,本店這個這個……環境幽雅,鬧中取靜,吃住用度一應俱全……姑娘這般人兒……看中了這里當真是好眼力……”“嗯,正巧餓了,可有什么好吃的?”倪妙筠登了二層左右張望一番,尋了張靠街邊的椅子坐下,將寶劍擱在窗邊道:“本地特色的最好?!薄坝杏杏小蹅冞@里的梅菜扣rou,清蒸桂花魚,香煎藕餅最是下飯。姑娘還可來一道百合紅棗蒸南瓜,清甜可口,還美容養顏?!薄昂??!蹦呙铙撄c了點頭。閩粵一帶的菜色口味偏清淡,這幾樣菜聽起來倒是不錯,她想了想又道:“好酒也來一壺,再安排一間上房?!薄昂眠帧毙《藗€長長的尾音,以洪亮的嗓門唱道:“上好扣rou封梅菜,新鮮桂花魚清蒸,嫩藕下油鍋,南瓜切片佐百合紅棗,長樂玉液一壺。天字一號間待客啦~~~”即使是小地方,也自有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