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尼爾是個生了病的吸血鬼。

    丹尼爾因為他的病和出格行為而出名。

    因為他愛上了一個機器人。

    作為吸血鬼，對血液的欲望、禁忌的罪惡成就了這一血腥的種族。妒殺親弟和夜食嬰兒使他們被上帝拋棄，他們的每一根骨頭里的每一絲骨髓都在渴望血液，吸血鬼因為血液愛上一個人是很常見的事情。

    尤其是在蒸汽時代開始后。

    因為機器和化工使人類的血液就變得不那么純粹，總是沾了些奇怪的雜質、化學物質，或者是毒品。這使他們每次進食都要精挑細選，如果可以，大多數吸血鬼都會選擇一個優雅美麗且血液干凈的人類當伴侶。

    但是沒有吸血鬼會愛上機器人。

    因為吸血鬼恨機器，恨那些無機質的東西，那些體內沒有血液的廢鐵。

    吸血鬼和機器似乎也是天生不合，吸血鬼厭惡那并不是由新鮮血rou而是由化學物理材料組成的骯臟之物，而機器總是會因為吸血鬼的在場而失靈，那些磁性配件、機械程序總會混亂。

    所以大家知道，丹尼爾病了，病得不輕，或許他已經不配被稱為一個吸血鬼。

    實驗室里有很多機器人，未完成的，已完成的，廢棄的，那些裸露的灰色鋼鐵和覆蓋了一半的rou色硅膠疊加在一起，形成了一種詭異的畫面，光打在這些有著人類外形的機械身上，反射冷漠的色調。

    因為所有人都在忙碌，沒有人整理這些材料和造物，他們都堆在一個角落，有些機器人指示燈還閃著綠光，因為沒有指令而沉默地待著。

    丹尼爾來這里提交報告，他希望能進入學校這個重點實驗室學習。

    他在門口站了許久，沒有人來接待他，大家都太忙了。

    實驗室高亮的燈光讓他有些不適，綠色的眸子瞇著。他又敲了敲門：“有人能幫幫我嗎？”

    實驗室里有人說：“求求你看看我們，忙得暈頭轉向，行行好改天來吧！”

    丹尼爾心想，好吧，今天不行。

    他正想轉身，角落里那個紅燈一閃一閃的機器人朝他走了過來。

    這個機器人很成功，面容非常的真實且英俊，連眉毛都根根分明，長長的睫毛在眼下映出一片陰影。只是體表的仿真皮有些破碎，眼睛下方有一塊露出了鉛灰色機械，“他”穿著簡單的襯衫和西褲，從TPE材料覆蓋的修長脖頸那里露出了鋼和鐵，又或者合金制成的骨架。

    丹尼爾盯著這個機器人靠近。

    “他”的動作很自然，緩慢而優雅，像是剛繼承了爵位的年輕貴族。

    “他”朝丹尼爾走過來，伸出了手，那雙手上還沒有貼上仿真皮膚，直白的裸露著每一根電線和機械骨節，他露出標準的微笑：“我、我……能幫助你嗎？”

    喑啞怪異的機械男聲，穿插著電流的聲音，因為丹尼爾在場，機器人說話卡頓不已。

    丹尼爾本該一臉厭惡的走開，就像其他吸血鬼做的那樣。

    可是他鬼使神差般，目不轉睛地盯著機器人性感的黑色眼睛，問：“你屬于誰？”

    “他”回答：“Love……”

    “他”重復:

    “Lllllove，loooveeee，llllll，llloveloveloveeeeee……”

    實驗室里有人被這動靜驚擾了，看著實驗室門口的兩人，抱怨道：“老天！你在和一個故障的機器人說什么??？來個人，把洛維特的機器人搬走，‘他’又瘋了！”

    丹尼爾心跳得很快。

    他知道這是個無生命的東西，知道自己的存在讓機器人崩潰，只能一遍遍卡頓著，重復不完整的名字。

    love……tt。

    可他無法停止自己的步伐，他靠近這個破損的機器人，他聽見自己冷靜無比的聲音：“我叫丹尼爾懷特?！?/br>
    機器人又開始重復：“懷特、丹尼爾懷特——洛維特特特特、洛維特eeee——Lovettt　Daniel，Llllove......”

    丹尼爾決定追求機器人的建造者，一個叫艾瑪洛維特的女性。這個姑娘狂熱迷戀著機械造物，并且擁有著創造力，或許再過幾年，她能夠憑借這股熱忱稱為有名的博士。

    但此刻她只是個機械課程的研究生，在導師的幫助下研發著自己的項目。

    她二十五歲，容貌平平，臉很長，長著雀斑?；蛟S是艾瑪對自身容貌的不自信，她創造的這個機器人在外貌上簡直登峰造極，和名字一樣，那俊美的面容就像是阿波羅的分身。他像是中世紀貴族，動作語氣都十分流暢，宛如真人。

    唯一的缺陷就是，這位機械“阿波羅”總是出故障。

    丹尼爾毫不吝嗇表達對艾瑪的贊美。

    “艾瑪，你是個天才。你是赫菲斯托斯的女兒，這雙美麗的手是如何創造出那么神奇的造物的？告訴我好嗎，親愛的？”

    艾瑪不喜歡聽別人奉承她的外貌，總讓她覺得自己更加的自卑，但她無法拒絕丹尼爾的夸贊。

    艾瑪堅信自己遇見了真愛。于是在他們認識的第三年，因為丹尼爾的熱情，他們結婚了。并且共同達成丁克家庭的意愿。

    丹尼爾朝艾瑪請教了許多關于機器人的知識，種族上的天賦讓他很輕松地掌握了修理和改造的工藝。

    他將阿波羅藏在書房，并向妻子表示這是他的私密空間。

    他們的夫妻生活很完美，丹尼爾能夠扮演好丈夫的角色。

    懷特夫人常因為擔心來看丹尼爾，念叨著“你的臉色又變差了?！?/br>
    丹尼爾已經許久沒有吸食過人血了，他盡量忍耐食欲，不去沾污艾瑪——這位純潔善良女性的身體，如果忍不住就去屠宰場，喝那些像是劣質快餐的動物血。

    丹尼爾的身體越來越差。原本白皙的皮膚變得蒼白泛青，眼睛下總是帶著兩團疲憊，他看起來像是癮君子，或是久病的人。

    丹尼爾確實病得太久了。

    “親愛的，你還好嗎？”

    這位正說話的女士是有名的美人，她那雙綠寶石般的眼睛仿佛能吸走人的魂魄，她毫不吝嗇地展露自己白皙的皮膚，時下流行的禮服，質感高級，露出她纖細的肩頸和半個雪白的胸脯。

    她正在對自己的兒子說話。盡管她看起來那么年輕。

    丹尼爾有著和她母親一樣白皙的皮膚和綠色的眼睛，他原本是個熱情開朗的小伙子，自從生病之后，總是沉默著，臉上流露出讓人好奇又心疼的抑郁神色。

    如果他只是單純的摔斷了手腳，又或者是曬多了太陽，她不會如此擔憂的。但是他得了心病。

    丹尼爾正在吸血鬼辦的律法學校學習，他因為良好的控制力和出色的表現被選為交換生，去人類的某所學校學習。

    起初她很是自豪，說不定兒子能為整個家拐回來一個人類媳婦。雖然她兒子作為一個吸血鬼還很年輕——十年前懷特女士初擁了他。

    然而兒子卻說：

    “mama，我是個背叛者。我無可救藥地愛上了實驗室的機器人。當我看著那雙眼睛，我感覺自己的靈魂已經離開，跟隨他而去?！?/br>
    懷特夫人差點暈了過去：“哦！親愛的，你永遠不可能愛上機器人的。他沒有鮮血！”

    丹尼爾又露出憂郁的神情：“這就是問題所在，我是認為他是真正的人，但當我獲得同意破開他的皮膚，當我的獠牙深入他的身體，我碰到了冰冷的鋼鐵，比我的血還冷些?！?/br>
    懷特夫人臉色蒼白。

    他在書房里緊緊抱住高大的機器人，柔韌的水凝膠觸感很好。

    阿波羅安安靜靜地抱著他，嘴角帶著溫和的笑，“怎么了？我的愛人?！彼穆曇粢呀浐芡昝懒?，雖然還是能聽出奇異的停頓和語調，但那音色像是大提琴般優美低沉。

    丹尼爾看他那雙黑色的眼睛看得出神，他覺得自己在里面看到了神跡，看到了遠古巫靈放在祭壇上的黑曜石，看到了夜晚沒有一絲光的天空，看到了人魚墨黑發亮的鱗片。

    “阿波羅，我有點渴?！?/br>
    阿波羅松開他，轉身去倒水。

    他的吸血鬼愛人從背后抱住了他，正想問問怎么了，他突然身體一僵，頭部的芯片組發生了某種變化，數據流突兀地停止，所有程序像是一團混亂糾纏的線，發出報錯信息。

    “丹丹丹、尼爾，我去去去去去、去去——倒水?！?/br>
    在混亂的卡頓后，他隱藏在胸口的指示燈終于跳成了綠色。

    機器人遲鈍地低頭去看，發現了他混亂的源頭。

    丹尼爾正咬住他的脖子，從嘴唇縫隙可以看見又長又細的尖牙。

    那雙美麗的綠色瞳孔變得針一般細，被長睫毛蓋住一半，邪異驚悚。

    丹尼爾從喉頭發出痛苦的嗚咽。

    他情不自禁的咬住了阿波羅，卻忘了阿波羅這副完美皮rou下是冰冷無機質的鋼鐵。他的牙沒入柔軟的肌膚，深入，試圖吮吸那從情人心臟涌動出的炙熱血液，興奮地渾身顫抖。然而那敏感的獠牙觸碰到了堅硬的外殼，一陣發酸，體內的熱潮倏爾冷卻，降至冰點。

    阿波羅動了動，語氣溫柔而冷靜：“我的愛人，你還需要水嗎？”

    丹尼爾痛苦地推開他，捂住酸麻的牙。

    總有一天，他不會執著于血液。

    但他會永遠執著于這個按照程序愛他的冷血造物。

    艾瑪穿著家居服，皺著眉頭打量她的第一件作品。這是她研究生期間的作品，當時或許是驚為天人的藝術品和作品，現在卻已經落伍了。

    現在她是個博士，而她的導師都已經做出通過圖靈測試的機器人，既美麗又聰敏，導師與妻子離了婚，迎娶了他的作品。

    艾瑪覺得這很正常，她的第一個作品阿波羅就是她理想中的丈夫，英俊高大，溫柔體貼，如果不是遇到了丹尼爾，她或許也會同自己的作品一起生活。

    她原本以為這個被她取名為“阿波羅”的機器人早就因為搬家弄丟了。

    最近她才發現，原來這個家伙一直待在丈夫的書房。

    他身上還是有著破損的仿真皮膚，裸露的鋼鐵卻因為良好的護理并沒有生銹，四肢和“大腦”也在好好地工作。

    艾瑪進去時，阿波羅正在掃地，見到艾瑪驚訝的臉，阿波羅點點頭，朝舊主人微微一笑：

    “好久不見，艾瑪洛維特?！?/br>
    艾瑪洛維特顫抖著手敲開了導師家的門，這位年近八十的老人熱切地親吻她的臉頰，詢問她這么急匆匆是為了說些什么。

    那位美麗的機器人夫人招待了她，給她端來熱可可，安靜地坐在一旁。

    艾瑪不安地裹緊了圍巾，看了看旁邊年輕漂亮的女性外表機器人，深呼吸了好幾口才說得出話：“老師，向您問好。我想詢問您——”

    聽完愛徒的話，老人瞪著眼睛，半晌才說：“艾瑪，那可真是個奇跡——”

    艾瑪洛維特卻紅著眼睛：“不不，老師，我不這么認為，我創造的理想丈夫搶走了我的現實丈夫?！?/br>
    老人對她大肆夸贊，“寶貝，你在擔憂什么？一個會變老變丑的男人和永遠年輕漂亮的機器人，并且這個機器人永遠愛你！你何必去愛一個庸俗的男人？”

    老人安慰了她許久，又詢問她：“你為‘他’設置的什么程序？”

    艾瑪道：“最初，我是按照理想情人設置的一切程序，他只會對我的聲音有反應?，F在，我在他的數據里發現了一條‘丹尼爾懷特即所有物’的命令，這條數據的源頭，是系統自帶的隨機命令……”

    隨機，是數據洪流里滄海一粟的可能性。

    隨機，是不被人cao控的內部自主命令。

    隨機，是機器人的思考。

    在阿波羅與丹尼爾初次見面時，閃著紅色的指示燈，告訴所有人，這個機器人是壞的，‘他’無法正常運作，無法正確執行命令，一直在發送錯誤報告。

    在混亂無盡頭的錯誤中，一個年輕的吸血鬼出現了。機器人的磁場發生了奇妙的變化，無數個錯誤報告亂了碼，數據流像是倒灌的洪水沖垮了他的‘大腦’，電流噼里啪啦地跳動在線路中，傳遞混亂至極的數據。

    如果他本來就是壞的。

    那么一切意料之外都會變得毫不意外。

    隨機，是他固定程序下的無序思考。

    從Emma　Lovett到Daniel　White.

    跳動的數據最終停在了——love　Daniel.

    紅燈跳成了綠色，那雙黑色的機械眼里的變化使丹尼爾愣住了。

    基因法則和數據法則同時失效，‘上帝’在這一刻倏然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