隋聞哲一直在反反復復地做一個夢。夢的開始是車碰撞間散出的濃煙籠罩著他，他被不同的手舉著，拖著，他始終都看不到那兩具被卡在變形軀殼里的尸體。隋聞哲把車門用手撬開，發現那里面埋著的是六歲的自己，流著血，身體蜷在一起。他醒了，睜開眼又看到江瑞拉著自己的手在海邊奔跑，在黑夜中，江瑞變得越來越模糊，他伸手什么都摸不到，潮漲起來，他被溺死在浪里，周圍是緊壓著身體的海水。

    “危險！”鳴笛聲刺穿耳膜，只差一毫隋聞哲就幾乎要撞上從路口駛出的車輛。程鑫把隋聞哲從馬路拉了回來，他抓住隋聞哲的肩膀，不可置信地喊：“你為什么不看車？你差點就死了！你去找了江瑞之后走路就心不在焉的?！?/br>
    隋聞哲回過神來，向程鑫道謝，拿開他覆在自己肩膀上的手，闔眼平復內心的不安。

    “你本來可以不用管我，江留英最希望的就是我死了?！?/br>
    “怎么可能不管你？我不想看到你受傷?！?/br>
    隋聞哲看向程鑫。

    “你會把我去找江瑞的事情告訴江留英嗎？”

    程鑫支支吾吾，糾結了一會，又妥協了：“我、我不會的。我會跟他說我在你去找姥姥路上跟丟了，這樣就不會給你帶來麻煩了?！?/br>
    隋聞哲不解：“不會給我帶來麻煩，就不會給你帶來麻煩了？”

    程鑫擺手，不好意思地說：“沒事的！江留英不會把我怎么樣，因為我已經是他的了。再怎么樣，他也不會讓我……讓我死的?！?/br>
    隋聞哲盯了程鑫一會兒。斑馬線盡頭的綠燈在閃爍。后知后覺，隋聞哲抬起頭，說道：“真他媽難啊?！?/br>
    與江瑞再相遇的四個月間，江瑞匯入他銀行賬戶的錢款對于還清他舅舅之前所欠下的債務已經綽綽有余。幫他還了債，保護他的姥姥，還要求他每天晚上和他在同一張床上睡覺，隋聞哲不知道江瑞這次是不是又是一時興起，是的話，他又該怎么做？

    想起宋成斌晚上的邀約，隋聞哲向他打了聲招呼，問程鑫能不能同行。

    程鑫傻眼：“宋成斌？！你要帶我去嗎？”

    隋聞哲淡然：“沒事的?！?/br>
    宋成斌果真欣然答應了。

    “真是好久不見，是不是最近都很忙？”宋成斌不停往隋聞哲的碗里夾菜?！凹依飺Q了個阿姨，不知道現在做的菜合不合你口味?！?/br>
    “沒關系?！彼迓務芤呀浟晳T宋成斌過于照顧人的性格，他端著飯碗，道：“我再怎么忙都比不過您?！?/br>
    “我倒是最近沒有什么事。嗯……”宋成斌注意到坐在隋聞哲身旁的程鑫，“你是程鑫嗎？我好像記得你的兩個哥哥在政府工作，大的叫程城，小的叫程桉，對不對？”

    程鑫點頭：“是的，不過我哥哥們都是alpha，只有我是beta……”

    “beta不意味著就比alpha差?！彼纬杀竺寄渴婢?，不經意道：“我也是靠自己的力量一步步爬到這個位置的。而且，現在很多alpha都面臨著失業。最近幾年很多alpha企業都被警方查處整頓，但是管理國家的幾位alpha似乎太不懂得居安思危，就只能看到充公收繳回政府的錢款，這無異于alpha們在自相殘殺?！?/br>
    隋聞哲說：“雖然整體經濟會受損，但是這更造成了江氏一家獨大的局面。您不怕嗎？”

    程鑫驚慌望向在談論政治的兩人：以他的身份可以坐在這里聽這些事情嗎？

    宋成斌給了程鑫一個安撫的眼神。

    宋成斌道：“我更多覺得的是奇怪。牲畜被殺之前都會被飼養得更加用心，養肥了才好入口，這是大自然的法則。為什么omega和beta為主體的企業沒有被波及？為什么被查封的alpha企業都和江氏有合作關系？甚至其中有些企業本來是良性運營，但是偏偏就是出現了漏洞，像是被人引著犯錯，故意露出馬腳。對我來說，姑且也算是好事吧?！?/br>
    隋聞哲喃喃：“人為……”

    “就像Quar的突然倒臺一樣。我猜原本是Quar想先對Aman下手，但是太急躁了，反而被Aman抓住了弱點，被Aman告上了法庭。這件事你應該知道原委吧？”

    隋聞哲一愣，沒想到當時他一句無心的話竟然導致了這樣的結果。想必Aman肯定不會虧待幫助自己的Fini。

    “爸？您和誰說話呢——”

    宋梅難得晚上回來，進門就聽到自己父親和別人談論的聲音。她脫下警服掛在玄關上，轉頭看到兩張熟悉的面孔，想了一會。

    “你怎么不跟我說你今晚回來？”宋成斌沒想到自己女兒今晚會回家，起身想叫阿姨再做多一點飯，被宋梅按了回去：“別瞎忙活了您，我吃過了，就是回來看看您?！?/br>
    隋聞哲向宋梅致意：“您好，我是隋聞哲?！?/br>
    程鑫撓撓頭：“jiejie，我叫程鑫?！?/br>
    宋梅點頭：“你們好?！?/br>
    宋成斌問她：“局里忙不忙？有沒有被人找事？如果被哪個破產了不服氣的alpha找茬了，你和爸爸說?！?/br>
    宋梅錘錘宋成斌的肩膀，讓他住嘴：“爸，您別說了。我都四十了，還要您護著??？”

    “你八十歲了也是我的姑娘啊?！彼纬杀笮呛??！澳闶裁磿r候成家了我才能放心?！?/br>
    “我有您陪著就行了?！?/br>
    隋聞哲低頭吃飯，沒打算打擾父女情深。

    宋梅看著隋聞哲的臉，和江瑞的身影掛在一起，再拼上之前父親口中提及的名字，她問隋聞哲：“你就是爸之前一直資助的孩子？我都沒有機會見過你?！?/br>
    “嗯?！?/br>
    世界很小。認識的人和認識的人總能無法預料地碰上。

    宋梅贊賞地笑：“果然是個很出色的孩子?！本褪翘上Я?，碰上了江瑞這樣的人。

    “那么，請多來家里陪我爸說說話吧，別看他這樣，其實就是一孤獨的老頭?！?/br>
    這話宋梅是對著隋聞哲，也是對著程鑫說。程鑫不確定地點了點頭，隋聞哲看了一眼宋梅。

    吃完飯，宋成斌和宋梅親切地送程鑫和隋聞哲出門，隋聞哲謝絕了宋梅載他們一程的提議，真誠感謝了二位后讓程鑫跟他走。

    程鑫不明所以地跟在他身后。

    路燈下，隋聞哲點燃剛才隨意買來的劣質煙，抽了兩口，問：“你為什么幫江留英辦事？”

    “……”

    “不想說也沒事?！彪m然本來隋聞哲就知道，他只是想聽到程鑫口中的真實。

    程鑫局促地摸了摸后頸。

    “我爸原本在江氏是高管，因為受賄要被公司裁退，他向江求情，江讓我爸送條命給他。因為家里面只有我是beta，不可能選我的兩個大哥，再加上我從出生就不怎么受人喜歡，我爸就把我…”

    “可能是我太沒用了，腦袋不靈活，也不太會說話，所以才把我丟掉的吧?！?/br>
    隋聞哲沉默了一會，把煙在指尖生生捻滅。

    “不是的?！彼迓務芊裾J，“只是因為是他們，所以才會選擇扔掉你，不是因為你是beta，或者是沒用的人。不要怪自己?！?/br>
    說過的話又被說了一次。程鑫笑了笑。

    隋聞哲的手機震了震，他拇指一屈。江瑞看著手表劃動的指針，問：“十點了，怎么還沒回來？你在哪，我去接你?！?/br>
    隋聞哲沒說話，掛斷了電話。發了定位過去，隋聞哲想：江瑞太容易生氣了。他跟程鑫說：“你先回去吧。你跟江留英怎么說都行，不用瞞著?！?/br>
    程鑫完全忘了自己還有監視的任務在身：“欸？不是、我不會…嗯，好吧……”

    剛才抽的煙味道很澀，舌尖都泛苦。

    江瑞來得很快。他下車，在隋聞哲面前彎腰，貼著臉看他：“還生氣呢？”

    隋聞哲搖頭：“我沒有生氣?！?/br>
    江瑞樂：“那還掛我電話。我保證下次有什么事都先告訴你，好不好？”

    隋聞哲抬眼，沒說好也沒說不好。

    江瑞說：“我愛你?！?/br>
    突然間的。三個字和四個字，表達的情感完全不同。

    隋聞哲愣怔。定定地看著江瑞，一時無言，手也失去了知覺。

    當初，他也是像這樣，微微垂眼，輕聲細語地說，他喜歡他。然后呢？

    他再也沒有回答他。

    隋聞哲擰頭，冷冷地說：“我不愛你?！?/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