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吟游詩人
43. ? 羅伊說,在他們從北荒回來的時候,留下了一條布魯打通的道路。他們沿路做了記號,可以沿著那條道順利地到達北荒。兄弟倆還因為弄丟了布魯而有些遺憾,說它是個聽話的好猴子。 ? 羅伊一行先來到了最近的云彩鎮。他們挨家挨戶地敲門,若是有人來開門,奈特就上前禮貌地說:“你好。我們是北上的旅行者,需要換一些生活用品。我能代寫書信,我的哥哥能幫忙干一些活。我的弟弟會看病。你們需要哪一樣呢?” 如果有人有需要,他們就用自己的本事換一些東西。一天后,他們換到了一些干糧,舊的鍋和碗,和一條非常暖和的大披肩。羅伊將它罩在葡萄身上,用一片樹葉領針固定。葡萄身上那件不合身的外套終于回到了羅伊身上。他們找遍了整座鎮子,在愿意換鞋的人里,只有女孩的鞋大小合適。葡萄于是擁有了一雙女式的布鞋。他很滿意鞋子上的小葉子刺繡。 ? 奧利金人大多喜愛安居樂業,沒有出游的習慣,他們對旅行者的見聞非常感興趣。一位十二歲的小女孩坐在窗臺上,晃著腳要求他們講講途中的趣事。奈特極其浮夸地講述了他與哥哥前往北荒途中,如何與土撥鼠機智搏斗的故事。小女孩托著腮,聽得滿眼小星星,高聲說:“這比那位吟游詩人講的故事有趣多啦!”高高興興地給了他們好吃的草莓卷餅。 羅伊:“我們只是看到了土撥鼠,哪里有搏斗?土撥鼠那短短的手能戰斗嗎?” 奈特理所當然地說:“太迂腐了,哥哥!聽故事的人要的是故事。我給她故事,她給我卷餅,不是雙贏局面嗎?!” 羅伊揶揄他:“你是不是興奮過頭了點?!?/br> 奈特:“……是嗎?”他冷靜下來,遞了一個卷餅給哥哥,另一個給葡萄,自己的拿在手里一口不動。 ? 這一天天黑前,他們敲響了最后一家的家門。這一家嚴格來說并不住在小鎮上。他們在走到鎮尾的時候聽到不遠處的林子里傳來歌聲,想起了小女孩說的“吟游詩人”。 走近后,發現明明已經快天黑,房里還是沒有透出燈光。門敲了很久也沒有人應。正準備離開,門吱扭一聲打開了。 ? 一開始他們以為開門的是個老人。那人一頭銀白的長發,但仔細一看,臉卻是個青年。他的雙眼被一條白布蒙著,露出的下半張臉生得十分周正。 他問:“三位陌生人找我有什么事嗎?”聲音非常悅耳,剛才聽到的歌聲正來自于他。他嗅了嗅草莓卷餅的味道,“你們來自鎮上,但并非鎮上的人?!?/br> 三位旅行者因為對方的奇怪行為而一怔,然后反應過來,對方是一位盲人。 “你好,”奈特上前,“我們是北上的旅行者,”打量他那貧窮的屋子內部,遲疑地說,“我們想換點生活用品,你需要什么嗎?” 果然,那個瞎子搖頭說:“我一貧如洗,沒什么可與你們交換的?!币活D,側首想了想,“但如果你們北上,能為我捎帶一封信嗎?要說交換的話,如果不嫌棄,請在寒舍度過一夜?!?/br> 羅伊看了看即將落下的夜幕,又看了他身邊的兩個年輕人。如果沒有地方住宿,他們又要露宿野外了。他于是問那位友人住在哪里。瞎子青年列出了一個地名:弗蘭。這的確在他們的必經之路上,羅伊爽快地答應了。 ? 青年如釋重負:“請進。就當是你自己家?!彼麄冗^身,讓三位旅人進入屋子。屋子黑暗,葡萄一進門就踢到了家具,嚇得驚叫一聲。 ? “哎呀,光,我們需要光?!鼻嗄隃蚀_地在黑暗中扶住葡萄,說話不急不忙,富有韻律感,“對不起,小精靈,我忘了現在已經是夜晚?!?/br> 葡萄正詫異,羅伊已經問出口:“你怎么知道他是精靈?” 青年說:“那我猜你也許是一位農民?!?/br> 這下,那三人都面面相覷。羅伊說:“你是胡亂猜的嗎?” 青年謙虛地說:“的確是胡亂猜的。如果你經常割草,對植物的味道非常熟悉,那這位小精靈在你身邊,你也會覺得他身上散發的味道非常自然。我曾在林間遇到過木精靈的棲息地,對這種植物的香氣記憶深刻。聞起來就像陽光,土壤,溪水,三者的混合?!?/br> 羅伊恍然大悟。他偷眼看了看弟弟,他之前對葡萄那么好奇,如果是以前,可能早就自說自話湊到葡萄身上聞了,但現在毫不感興趣的樣子。羅伊擔心地注視著弟弟的一舉一動,說不上哪里不對勁。 ? 青年拉開抽屜,找到了常年不用的蠟燭和火石,一邊往燭臺上插,一邊感嘆:“正是因為眼盲,白天和黑夜為我帶來的感受與曾經不同了。不瞞你們說,我習慣在白天入睡,而偏愛在夜晚保持清醒。夜晚沒有鳥叫聲,也沒有人聲,我能聽到月光流淌,昆蟲爬行。那是非常美妙的感受。啊……我好像太多話了。抱歉抱歉,”他不好意思地笑笑,“一個人呆太久了。鎮里的人已經聽厭了我的故事,不再有人來找我說話了?!?/br> 屋子里亮了起來,他們終于看清這屋子里真的是一貧如洗。整個屋子只有一間房,半邊是寫字臺,另半邊就是臥室。連客人能坐下的地方都沒有。生活區非常整潔,但寫字臺亂得一塌糊涂,桌上甚至是地面上都鋪滿了盲文譜寫的樂譜。有些樂譜被釘在墻上,有些則被揉起來仍在地上,甚至有被踩踏的痕跡。 ? 青年從床底下拖出一些墊子。比起露宿來,能睡在有屋頂的柔軟的墊子上,已經是極大的幸福,因此羅伊一行人欣然接受。然而青年連一口茶也拿不出來,只能招待他們水罐里的涼水。他動人地介紹這是哪座山頭上接的清甜溪水,喝起來就像融化的雪。葡萄喝了一口,覺得真的很清甜。他注意到陶罐邊有一架舊的萊雅琴,像很多別的不用的東西那樣已經積灰。剛才聽到歌聲的時候,并沒有琴聲相伴。 ? “我拜托你們帶的是一本樂譜?!鼻嗄陱娜R雅琴邊的一疊筆記中抽出一本薄薄的冊子。羅伊接過來,翻看了幾眼,不放心地說:“這么珍貴的東西,你放心交給我們嗎?”他是看不懂樂譜,但光是這疊紙就價格不菲。 青年笑笑:“我還有什么資格不放心。以前我倒是經常到處游走,但現在,你們看我這樣,此生都不可能自己走到弗蘭了。我等了好幾個月,等來的都是一些南方來的商人,這里的人鮮少往北方去,北方人也不屑于來我們這樣的小鎮歇腳?!?/br> ? “如何,如何稱呼你呢?”葡萄問。羅伊心里吃驚,葡萄居然主動和陌生人講話了。 那位青年說:“我叫弗蘭?!?/br> 三人都因為名字耳熟而愣了一下,羅伊:“和那個地名一樣?” “是的,”弗蘭謙遜地說,“我拜托你們去送信的這個人,是弗蘭的領主阿爾弗瑞德?!?/br> 葡萄:“他是你的友人嗎?” 弗蘭停頓,神情慢慢變了。他們進門看到的那個親切的詩人在被問到弗蘭的領主是否是他的友人時,臉上柔和的線條全部褪去。 “友人嗎?我這樣稱呼過他嗎?”他的聲音依舊悅耳,但有些發抖,“也許,也許曾經是。但現在,他只給我留下了這個?!?/br> 弗蘭捋下蒙住眼睛的白布,三人看到他的兩只眼睛竟是被燙瞎的!那張原本俊秀的臉上留下了兩塊觸目驚心的烙鐵的痕跡,就像兩塊爛桃子粘連著眼皮,散發著尖銳的疼痛感。他們倒吸了一口氣。 “別擔心?!备ヌm將白布重新戴好,將那丑陋的疤痕遮蓋住??床灰娔前毯蹠r,那張臉仍顯得十分俊秀。 “我絕不會為你們帶來麻煩。這本樂譜也僅僅是樂譜,不是我的復仇工具。如果你們知道了之后改變了主意,仍歡迎你們在寒舍過夜?!?/br> 這順手幫的忙比想象中復雜了很多,羅伊又望向那兩個年輕人。他們再經不起什么風雨了。 他站起來,拒絕的話語還沒來得及說出口,葡萄也站起來,著急地說:“等,等,等一下……” 一著急就更結巴了。他抓起羅伊的手,羅伊莫名其妙地被他拉到屋子外面。 “羅伊,我看,看到他架子上擺了一架萊雅琴?!逼咸颜f,“這是貴,貴族專用的樂器,弗蘭曾經是宮廷的樂師?!?/br> 羅伊嚴肅地說:“葡萄,不管他以前是誰,他讓我們給他的仇人送一本樂譜,可我們怎么知道這樂譜里有什么,如果是他復仇的兇器,那我們就會被當做幫兇。我不能再把你和奈特放在危險里了?!?/br> 葡萄著急地說:“羅伊,你,你,你聽我說……” “我在聽,”羅伊安撫地抓住葡萄的一只手,“我一直會認真聽你說話?!?/br> 他的口吻耐心溫柔,令葡萄受到鼓舞,繼續說:“弗蘭,弗蘭這個地方,是七年前改名的。之前它還叫莫伊。我剛,剛才在他的樂譜上看到譜寫的日期,是在弗蘭這個地方改名前。而且你注意到了嗎,他,他的其他樂譜都是盲文寫的,但那本是,是普通的樂譜而已?!?/br> 這一通可把羅伊繞暈了。葡萄憋了半天,終于直接說:“也許,弗蘭就是以弗蘭命名的。弗蘭是北方最,最重要的貿易樞紐,改名是個很,很重大的決策。不,不管發生過什么,送回樂譜這件事,對弗蘭肯定很,很重要?!?/br> 羅伊看著葡萄,這事對弗蘭重不重要他管不著,但顯然對葡萄很重要。羅伊回想起那個發生在地下石窟的意外,他被怪物吸在墻上,險些丟了性命。葡萄冒著自身的危險拉響了鈴鐺,救下了他的命。那時他們甚至不認識對方。 這是葡萄在苦難現實中的微小善良。羅伊想到這里,鄭重其事地點頭:“我明白了。我再想想辦法?!?/br> 葡萄感激地點頭??吹剿敲锤吲d,羅伊也打心眼里感到一股暖流。 既然商量定了,就該回屋子了。但兩人都注意到他們的手還握著。兩人都低眼看了一眼手,又抬起眼,目光碰在了一起。這提醒了他們,他們在親密地獨處。 羅伊頓時忘了什么弗蘭,樂譜,他內心壓抑的渴望被喚醒,使他大膽而沖動起來。他的目光落在葡萄的嘴唇上。一時間,他對這柔軟嘴唇的渴望超過了任何東西。 羅伊仍想著葡萄拒絕他的時候,內心忐忑地接近他的嘴唇。葡萄沒有回避,滿眼是緊張和不確定,但一動不動。羅伊害怕嚇到他,心想,只一下,只輕輕一下…… 羅伊聞到了木精靈身上散發的木香。陽光,土壤與溪水混合的美好味道。他們的呼吸接近,正在這時,門又打開了,奈特的頭探出來,剛想開口,看到他們時,啥也沒說,又縮回了房里。 兩人都被嚇了一大跳,松開了互相握住的手,進屋時各有各的臉紅,悄悄往腿上擦手汗。奈特假裝看著別處,弗蘭什么也看不見。 羅伊清清嗓子,說:“那么這樣,弗蘭,我們不會多問你什么,也不會親自交給阿爾弗雷德。我們會讓仆人轉交,那之后也不會再為你傳回回信。畢竟,我們不想被領主的怒火波及?!?/br> 說著邀功地看了葡萄一眼。弗蘭見他們討論出這樣的結論,長長地松了口氣,說:“好的。那就拜托你們了?!?/br> ? 葡萄:“但,但是……” 大家都以為這交易成了,聽到葡萄開口,又轉頭看他。 葡萄:“這事的難度比,比你的報酬高?!?/br> 弗蘭無奈地說:“我知道……” 葡萄:“可以,為,為我們彈奏一曲嗎?” 弗蘭先是一愣,而后,他顯然想起了那架積灰的萊雅琴。他的眉頭舒展開來,站起身,將那架琴從架子上拿下來。他輕輕撥動琴弦,發出了悶悶的彈撥聲:“這架琴已經壞了有些年頭了。你要是感興趣,我倒是可以送給你。作為我的感恩?!?/br> ? 葡萄將那架萊雅琴接過來,好奇地撥了兩下,果然發出的琴聲是悶悶的。但他十分喜歡上面雕刻的葉子圖案,就收下了。 ? 那天半夜,燭火熄滅。三人并排睡在攤子上。 ? 奈特睜開了眼睛,聽到有沙沙聲,抬眼,看到弗蘭果然如他所說,迎著月光坐在桌前。奈特站起來,跌跌撞撞地走向門,好像喝醉的人似的。感到他的動靜,弗蘭回過了頭,聞了聞他的味道。 “你們這個組合真是奇怪呀,在人類的世界里,只有一位是真正的人類?!彼吐暩袊@。 奈特說:“也許你應該告訴我的哥哥?!?/br> 弗蘭笑笑。 ? 奈特推開門,一路扶著墻,走到了屋子后面的林子里。找了塊石頭坐下來,開始摳自己的喉嚨,把白天吃過的東西都催吐出來。他聽到有人接近,緊張地回過頭,看到葡萄裹著那條厚厚的羊毛披肩,站在他不遠處。 奈特騰地站了起來,但沒有站穩,身體搖晃了一下就跌倒了。他想爬起來,但身體有點不受他使喚。 ? 葡萄說:“不要動?!?/br> 奈特說:“我還能堅持……” 葡萄抬起了一只手,奈特的身體一震,不能動彈了。他被迫挺直了身體,說:“你也不用這樣吧,我不會反抗的?!?/br> ? 葡萄走近他,掏出了一把小刀,割開了自己的手腕。這情形使奈特厭惡地避開了眼。鮮血順著傷口流下來,落在奈特脖子上的傷口。血液順著傷口,爭相被吸入了他的體內。在這漫長的輸血過程中,奈特一直繃著身體。葡萄背對著月光站著,眼里都是黑暗。黑色的血流淌在空氣里,散發著一股邪惡的味道。 ? 奈特說:“我什么時候才能不假裝吃東西。我的哥哥遲早會知道,他會知道我們在他來之前就認識,也會知道我現在是個什么東西?!彼nD了一會兒,“但是說真的,我也不知道我現在是個什么東西。沒有活著的感覺,也感覺不到對他的感情了。我裝得很累,我都不知道我什么時候笑得太夸張了,什么時候扮演得不像我自己?!?/br> ? “他不,不能知道?!逼咸颜f,“你也不能讓他知道。只要有我的血在你的身體里,你就沒法對他說出真相?!?/br> 奈特笑了一聲:“我知道。我只是不明白這有什么意義。我像個白癡一樣?!?/br> 葡萄:“他沒有你,活不下去?!?/br> 奈特說:“你錯了,葡萄。他不是一個小孩子,沒有任何人都能活下去。就算他短暫地以照顧我為目標,但他總能找到自己的人生目標。是你自己,你被關了兩年,你出來以后既沒有目標也沒有方向,你怕羅伊仇恨你?!?/br> ? 奈特的身體又一震,變得不能說話了。他目不轉睛地盯著葡萄。后者的呼吸都因為他的話而變得急促,但并沒有繼續爭辯,只固執地往他的傷口里灌血。血液及時地灌入,使奈特原本有些皺縮的指尖皮膚舒展開來,凹陷的臉頰也再次變得飽滿,看起來更像一個正常人了。 ? 輸血結束,葡萄搖晃了一下,扶著樹慢慢坐下來。奈特的身體重獲自由,那因為失血而導致的無力感消失了。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手。站起身,蹬蹬腳。他對身體的控制力又回來了,活著的感覺也又回來了。 ?奈特從地上爬起來,垂頭喪氣地坐在了葡萄身邊。 “對不起。我也不想像個蜱蟲一樣靠你的血活著……”他低落地說。他想起黑血從割開的傷口灌入他身體的情形,捂住了嘴,產生了一股本不應存在的惡心感。 “能再讓我看看我的靈魂碎片嗎?” 葡萄正在修復手臂的傷口,聽到這個訴求,從貼身口袋里掏出了一粒種子。 奈特對著月光觀察它:“就是這玩意,承載著我的愛和幸福感?,F在它不在我的身體里,對我最大的影響是,我已經感覺不到對哥哥的愛了。但我的哥哥還愛著我,這對他來說很殘酷?!?/br> 葡萄說:“我會想,想辦法把它安回去?!?/br> “不,不需要?!蹦翁卣f,“你知道嗎。人能感覺到愛的時候,覺得愛是個非有不可的好東西。但如果你沒有了,又會覺得理性是個更好的東西。它讓我頭腦清楚。我還清晰地記得活著是什么感覺,絕不是現在這樣的。我活著的時候曾困惑過,人假如沒有愛和幸福感,活著的意義是什么?但既然我的靈魂被你挽留在了人間,我感激你讓我有機會重新思考這個問題??隙ú皇菫榱藧酆托腋??” ? 葡萄并沒有回答,冷著臉收回那顆種子,小心地藏進自己的貼身口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