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大巴車駛入高山間那條蜿蜒的土路之前，宋辭還沒有后悔。

    那土路估計是上世紀六十年代“剛”翻新過的，坑坑洼洼、崎嶇不平就算了，地面上的沙礫粗到能磨破鞋底，人雙腳走在上面都容易摔倒，更別說是體積這么大的車了，終于，在宋辭吐滿了第三個黑色塑料袋之后，車上的兩人被司機趕了下來。

    “在前面不遠了！就五六里路，再往前車就不好走了，我還忙著去送貨，兩位老師麻煩自己走一段吧！”大巴司機cao著一口濃重的口音，揮揮手揚長而去，完全沒意識到“五六里路”對于兩個從來沒走過山路的城里人來說是多么長的一段距離。

    下了車宋辭就捂著嘴四處張望——鄉村的路上當然是沒有垃圾桶的，胃里幾度翻涌，他只好跑到一顆大樹下，昏天黑地地吐了個干凈，接著從自己包里拿出一瓶水來漱口，蹲在地上不動彈了。

    “喲，嬌少爺，說了讓您別來，坐個車都能上吐下瀉?！奔馑岬恼Z調從背后傳來，宋辭此刻頭暈目眩，也沒心思接話。

    那人見他這副蔫了吧唧的樣子嘲諷地更起勁了，將眉毛一橫：“別怪我沒事先提醒你，等真正進山了，環境可是比現在還艱苦，吃不了苦還來山區支教，瞎逞什么能啊?！?/br>
    “關你屁事?！彼无o強撐著站起身，毫不吝嗇地賞了對方一個翻到天上的大白眼：“自己走路也沒多穩，李泓鑫，你cao個淡的心?！?/br>
    李泓鑫一下就被那眼神激怒了：“我走得不穩也比你好！看過幾天你是怎么屁滾尿流滾回家的！”

    兩人你一言我一語的，都不愿讓對方占據上風，宋辭牙尖嘴利，很快擠兌地對方沒話說了，李泓鑫只好一副不跟小孩見識的表情，快步走到前面，跟宋辭拉開距離。

    哪怕此刻吐到快虛脫了也能起立與對方大戰三百回合還不落下風，宋辭沒別的，就是嘴硬。其實還真讓李泓鑫給說對了，他從在車上看到周圍連綿蔽日的群山開始，心里就在一個勁打退堂鼓了，天地良心，他知道這一趟自己的日子不會好過，可也沒想到連車都沒下自己就能水土不服成這樣。

    遠處山巒交疊，云海翻騰，正值夏秋交界，金黃的樹葉飄落滿山，如果這一趟的目的是旅游，如此“原生態”倒也稱得上一句景色宜人。

    可此刻宋辭半點欣賞美景的心情都沒有，暈了幾個小時的車，他越走腿越軟，大腦逐漸放空，思緒不知怎么就飄回了兩周前。

    父親在會議室怒而拍桌的場面還回蕩在腦海，他聽見自己壓抑不住憤怒的喊聲：“我就不愿意干你那破生意怎么了？我就愿意當老師、就愿意去支教怎么了？我媽當年還支教過好幾年呢，怎么，你又要說她干的事沒有意義了？”

    青年倔強地昂起頭顱，與日漸式微的權威對峙著，最終，權威妥協了，宋辭就這么將鋪蓋一卷，搖著歡快的尾巴飛到了兩千多公里外的大山深處，可惜地方都還沒到，尾巴已經折了一半。

    想到父親那帶著不理解與略微輕視的眼神，宋辭握緊拳頭，想著不蒸饅頭怎么也要爭口氣，強行讓自己挺直腰桿，幾步又趕超到了李泓鑫前頭，還回頭挑釁地看了對方一眼。

    李泓鑫簡直要被他幼稚的行為氣到吐血：“宋辭，你有病沒??！”

    “沒??！唔——”宋辭回頭大聲喊道，卻突然發現李泓鑫的表情變得慌張了起來。

    哎，世界怎么倒過來了？哦……是他暈倒了，宋辭后知后覺想。

    “你怎么回事？！喂，你別裝死啊，別嚇我！”李泓鑫快步上前，無措地拍拍宋辭蒼白的臉，這時路邊路過一輛大貨車，他忙沖到路中間：“那個司機！司機！停一下車，救命！”

    臨暈過去前，宋辭還是很想說一句，是水土不服的鍋，真不是他身體弱啊……他張了張口，還是沒能說出來，接著就徹底失去了意識。

    －

    宋辭是在一陣輕輕敲打的聲音中醒來的，他頭疼欲裂，緩緩睜開眼睛，映入眼簾的是茅草屋頂，他一時有些回不過神。

    “你醒了，要喝水嗎？”有節奏的敲擊聲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低沉渾厚的男人嗓音。

    嗯？自己這是在哪？怎么會有別人？宋辭懷著滿腹的疑問微微扭頭。

    “別亂動，大夫說你需要好好休息幾天?！蹦腥松锨胺鲎∷?。

    男人眉目濃烈，雙眼炯炯有神地盯著自己，身穿白色布衫，健壯的雙臂就裸露在空氣中，扶住自己的那只手臂上紋滿了巨大的紋路，宋辭猛地抽回手——他不知道現在是什么情況，但任誰都無法不對一個紋了大花臂的陌生壯漢產生警惕心，他死死盯住對方，把自己往被子里縮了縮，話里滿是警戒：“你是誰？”

    男人看著被猛地甩開的手眼神暗了暗，將手在衣服上摩擦了了幾下，他低下頭，不留痕跡地后退了一步，解釋道：“我……你別害怕，我不是壞人，我……哎呀，我去叫人?！?/br>
    男人忙不迭跑出房間，宋辭這才松懈下來坐起身，理智也慢慢回神，自己應該是在路上暈倒了，最后一刻的記憶停留在自己整個人陷進了一個結實溫暖的臂彎，應該是被路過的村民給救了？剛剛那個長得像黑社會的，就是救自己的村民？

    “宋老師，您醒了！”思緒被一道十分驚喜的女聲打斷，他再次抬起頭，只見眼前是一位三十多歲的女人，長發在腦后隨意地挽著，粗布衣服的袖子向上折疊到手肘，袖口還殘留一塊塊未干的泥漬，明顯是剛干活回來的打扮。

    女性對宋辭來說要親和得多，又聽見對方道出自己的身份，他心里多少有數了，于是開口道：“您是……？”

    女人走進屋里，她鞋上沾滿的泥水流到地上，印出一個個泥腳印，宋辭看著那些印子，忍不住皺了皺眉，女人低頭看了看，歉意開口：“不好意思啊宋老師，我剛剛跟老師們修學校的屋頂呢，身上有點臟，一會我就去清理干凈，實在是不好意思，讓你見笑了?！?/br>
    聽對方這么一說，宋辭瞬間感覺自己那點小潔癖顯得有些矯情，他臉紅了紅，忙開口道：“不，沒事，沒關系的?！?/br>
    “我們這兒條件不好，您第一次來不適應也難免，聽說您暈倒我都給嚇壞了?！迸艘笄诘啬闷鹨粋€色澤鮮艷的蘋果遞給宋辭：“還好我弟弟剛好回來遇上你們，哦，就是剛剛屋里那個人，他叫成野，長得五大三粗，其實人很老實的，別被他嚇著?！?/br>
    “他是做什么的？”宋辭忍不住好奇問道。

    “有活的時候他給人當大車司機，跑長途送送貨，有時候沒活他就在村里自己做點小玩意?！?/br>
    大車司機紋那么大片紋身干什么？嚇唬偷油賊嗎？人又長那么壯，簡直像個混黑社會的，宋辭暗暗腹誹。

    女人搬了個凳子坐在床邊，繼續開口道：“我叫成茵，是萬春小學的校長，同時也擔任一到六年級的數學老師?！?/br>
    “啊，原來您就是校長！”

    宋辭有些無措，跪坐在床沿微微彎腰：“您好，您好，來之前我就聽說您了，一手建立了萬春小學，十年間把幾千個孩子送出了大山，實在太厲害了?！?/br>
    “沒什么，我受教育程度不高，上到高中就不上了，后來的東西都是自學的?！背梢鹇冻鲆荒ㄐσ?，顯然得到這位宋老師的贊譽讓他開心不已：“您這種高級知識分子才是真的厲害！”

    說到這她狂放地一撩劉海，上前激動地握住宋辭的手：“宋老師，您是第一個自愿報名來我們這里支教的重點師范大學畢業生，我知道這個消息后都高興壞了，宋老師，我真是不知道該說些什么……我代表全校師生感謝你！”說完還站起身給宋辭鞠了個躬，把宋辭驚得連忙將人扶起。

    “沒有沒有，沒有的事，呃……這間屋子就是我的宿舍嗎？”宋辭瞬間尷尬地無以復加，絞盡腦汁轉移話題。

    “不不！宋老師，您暫時在這里好好休息！我已經叫人去把最大的房間收拾出來了，給您當辦公室和臥室，我現在去催催！”成茵說著就要起身。

    宋辭無奈將人按下：“姐，姐，先不急，叫我小宋就好，也別對我用尊稱了?！?/br>
    “剛好今天是周六，您先休息兩天，對了，暈了這么久，餓了吧，我去給你弄點吃的去——”成茵說完便風風火火跑了出去。

    帶起的一陣微風掀起了宋辭的劉海，他懵懵地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還是有些回不過神。

    女校長的體貼舉動微微撫慰了他因為環境變化帶來的心理波動，讓他對這個落后的山溝多了些期待，可讓他沒想到的是，更艱難的還在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