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長腿跑了
結果還是去了,凌歌特意來公司接我,步行來的,我在洗手間簡單修了個容就跟他走了,晚間八點,街上車水馬龍,我戴上墨鏡,抱怨他不開車來。 他牽著我闊步如風,走到空曠廣場上忽然回頭指天,“看,天狗食月,這次是六百年一遇的全虧?!?/br> 圓月缺了一個角,不甚體面地掛在天邊,銀白泛黃的麻子臉異常得大?!邦A計全程3.5小時,初虧在晚七點16分,在九點半全食,晚十點45分復原?!?/br> “九點半?能看到全黑的月亮?” “嗯,你想看?到時候我喊你,我們一起到天臺上去看,六百年一遇呢?!?/br> “好!”我跟他手拉著手,大步流星地走,身后是亙古如一的蒼涼月夜,前方是CBD鱗次櫛比的鋼鐵叢林,不知道哪種更震撼我心。 風很大,廣場很空,人能感受到無限的渺小,磅礴的歷史像傾塌的天空慢慢從后方壓下,而高樓大廈是行進中的軍團,緩緩碾壓過來,我恍然理解了賽博朋克的美麗,在光鮮城市里做一無所有的逃亡者,多浪漫。 我握緊他的手,握出了汗,他與我相視而笑,清白的面孔浮在夜色里,是我的天上月,我的心上人,如果能一直在一起,什么代價我都能接受,可以貧窮潦倒,在廣場上漫步已是天大的樂趣,仰頭望見金光璀璨的高樓,頂層旋轉餐廳是非富即貴者才能踏入的,某一瞬間我們會生出艷羨之情,而后痛斥為富者不仁、當權者愚蠢,過過嘴癮,手握得更緊,繼續過我們的窮日子。 可是不能,我與他都被世俗、雄心和欲望裹挾著,由奢入儉難,既得利益者的煩惱像爬滿蚤子的肥白身軀,外面套上高奢定制。 侍者都是俊男靚女,接力賽般每走一段路就換一個,送我們到達第一百層的舞廳,兩頁奢華大門在眼前隆重開啟,仿佛進入了殿堂。 凌妍書女士的慈善晚宴以刺繡為主題,廳內高低錯落,擺放水晶玻璃架,中間鑲嵌刺繡工藝品,一眼望過去像當代裝置藝術,大廳是環形的,穹頂高高在上,抬頭時感受得到強勢的壓迫感,像西斯廷大教堂的,或圣母百花大教堂上,此地的穹頂壁畫繪制中國山水,是我前所未見的。 “這里用的是DLP拼接墻、背景環幕?!绷韪栎p聲對我說。 原來這都不是真的,高科技打造出巔峰視覺感,我再仰頭望那片跌宕遒麗的山水,發現其中有董源的片段,竹林中的清湛綠影在彌散,葉片悠悠,暑風吹溽,竟然真的在動。 英俊的侍者向我們介紹現場展品,其中一部分會進行拍賣,蘇繡、湘繡、粵繡、蜀繡、廣繡、羌繡,苗族刺繡,彝族刺繡,伊朗霍拉桑的毛皮刺繡,印度莫臥兒王朝的Zardozi金銀線刺繡。 這都是凌阿姨的私人收藏,我大開眼界,見到了法式Lunéville刺繡法繡出的,繡闥雕甍,層次分明,充滿凹凸的立體感,還有中式刺繡完成的莫奈,色彩的淺濃過渡極其光滑,恰對應印象派浮光掠影的效果。 “我媽好像在那邊,我們過去吧?!绷韪枰?,我躲開了他的手,因為早就看見凌阿姨了,她穿寶藍旗袍,雍容華貴,挽著男伴陳棲雪遠遠向我點頭。 “我想再看看,你先過去吧,替我跟阿姨打個招呼?!?/br> 凌歌沒走,看著我的側臉,問你怎么了? 我不知道他是裝不知道還是真不知道,難道只有我看見了陳棲雪?但此時我不想跟他吵,只是輕聲說:“倫勃朗的,第一次看到用刺繡呈現,我想好好欣賞一會兒不行嗎?” “好啊?!绷韪杷闪丝跉?,聲音有些雀躍,“我媽的老朋友蘇潼川先生也要來?!?/br> 我聽說過這個人,西南聯大畢業后在美國發展,是很有名的物理學家。蘇家人才輩出,耕耘于各個領域,比如蘇潼川的堂弟蘇筠生,是東亞語言學家,還是陳棲雪的爹。 我問:“還需要阿姨幫你介紹?既然是你欽佩的物理學家,早在美國就應該見過了吧?” “不,不太巧,我留學的時候蘇先生回國了,國內有一個民辦大學的項目,他參與籌建,擔任名譽主席,但是國內這方面的環境還不成熟,私立大學不可能像哈佛斯坦福那樣發展。等我回國的時候,蘇先生已經離開了。我跟他的學生長期合作,跟他本人在學術會議上見過幾次,但是私下里還沒有多少交流?!?/br> 他說了這么多,我卻只想到蘇先生是陳棲雪的堂叔,我笑了笑,“你先去吧,我欣賞刺繡,別忘了九點半看月食,到時候我去找你,如果我忘了,你記著來找我?!?/br> 分開之后我在勻紅點翠間游走,四周都是中式古典刺繡,小小花鳥,黑溜溜的眼,無聲地窺視我。侍者捧盤迎上來,輕聲介紹桃花釀,我端起一杯品嘗,甜涼的瓊汁流入喉管。 面對凌阿姨時我總是退縮,如果迎難而上,伴在凌歌身旁爭奪主權會不會更好?我不是沒有手段,我知道怎樣利落出手并恰當示弱??墒俏也幌?,和他在一起,我做不來玩心機的事情。 胃里火辣辣地灼燒著,這酒像在燃燒,我身上冒出冷汗,侍者過來扶我,依舊輕言細語:“桃花釀酒精含量26度,后勁比較大,您還好嗎?您看起來不太舒服,是否需要我扶您去包間休息?” 我點點頭,跟他走到僻靜處,空氣干冷,拂到我滾熱的面龐上,似乎進了電梯,往上三四層,紅毯綿軟地融化在腳底,我迷迷糊糊地扶住墻,大理石刺涼,穿透我汗濕的手掌。侍者不說話,只是扶著我走,我逐漸覺出不對勁,但已經晚了,我看見了陳鐘岳,門在我身后關死。 又被陰了?我的第一反應是尖叫救命,左邊墻壁鑲滿落地窗,透過窗戶能清楚看見下方的衣香鬢影,我拼命拍打玻璃大喊:“凌歌救我!我在這里!我被下藥了!” 無人理會,他們似乎都聽不見看不見,凌歌正跟凌妍書說話,只有陳棲雪抬頭朝這邊看了一眼。 “我不會傷害你?!标愮娫勒f。 “滾!滾開!別過來!”我捂住胃,感到灼熱感燒遍全身,身后有一把椅,我不敢坐,拿它擋在身前。陳鐘岳又說了遍我不會傷害你,還說“凌妍書有分寸,她不會給你下藥?!?/br> 果然,異樣感漸漸消失,我方才的難受仿佛都出自飲酒和緊張,我冷笑著說:“是,我過度緊張了,沒辦法,一看到你我就聯想到危險?!?/br> “都已經過去了,以后我不會,也不許任何人傷害你?!?/br> 這話比耳旁風還輕,我低頭看手表,九點零五分,“我要出去,給我開門,最多還有二十分鐘凌歌就會來找我,別把場面鬧得太難看,放我走,我當作什么都沒發生?!?/br> “坐下來,我們談一談?!彼策^一把古典三腳椅,坐到我對面,我不想坐,甚至不想看他,望著窗外冷聲說:“你要談什么?政治上的事你讓周生聯系安徇或者覃奕,直接跟我談沒有用,現在我不想聽?!?/br> 室內昏暗,偶有樓下流轉的光輝映進來,他不說話。我猶豫再三,還是低聲問出一直想問的:“那個……尹志涵現在怎么樣?” 這件事總是膈應我的心,那一日的情形我不愿意回想,想起來便難免后悔,如果我再強硬一點阻止趙鉞,或許尹志涵不會遭殃。 但加害者事后的憐憫,是對受害者的侮辱,我的心情很微妙,迅速抬眼看向陳鐘岳,果然,他目光幽深,好似在研究我,研究這份憐憫究竟是出自善意,還是變相的幸災樂禍。 他答非所問:“我把陳棲瑩送到國外讀書了,還派了人嚴密監視她?!?/br> 我再次低頭看表,九點一刻,還有十五分鐘,面前的落地窗上浮動淡淡彩光,如夢幻泡影,這是一塊單向可視玻璃,外面鍍膜,被投射了全息影像,從外面看或許是一幅山水畫。 凌歌也抬手看表,我們用的是百達翡麗情侶款,星空月相系列,表鏈上刻有彼此的姓名,他轉頭四處張望,他開始找我了,我激動地拍打窗玻璃。 九點十八分,他找遍半個會場無果,從褲兜掏出手機,我這才想起來可以用手機聯系,剛才我真傻,身為現代人竟然忘了此事,我想立刻打給他,但怕占線,于是握住手機等他來電話。 凌歌忽然抬頭,向凌阿姨的方向望去,似乎是她喊了他,在她身后,陳棲雪攙扶著一名頭發花白的老者??隙ㄊ翘K潼川先生。凌歌大步朝他們走去,我心跳加速,像被預感驅逐,顫著手撥打他的號碼,一步,兩步,距離越來越短,可是我連快捷鍵都按不好,手機掉到地上。 我連忙蹲下去拾,再起身時看到他們已經在握手,凌歌,蘇先生,陳棲雪,距離非常近,不能更近了。 手機在我手中,我問自己為什么不直接給他打電話,因為——這似乎是戀愛中的專利,你希望對方做的事,如果對方主動做了才算美好,如果經過你要求才做,那便沒意思了。 深藍表盤上,指針一圈圈游移,劃過地球,月球,繁星。 九點二十五分,像等待大考成績出來前慘淡的早晨,我站著,但其實已經癱坐在街上,從心口開始坍塌,變成一堆灰燼,用余熱灼燒大地,慢慢下陷,把平整大地燙出漏斗型的洞,全世界的雜物滑下來堵住洞口,但我的生命還在流逝,整個人像水一樣流逝,流向宇宙另一頭。 哪怕他看一眼手表也行,我全神貫注地乞求,如果這世上真有心有靈犀一說,他不該這樣自得地跟他人閑侃?;蛟S傾蓋如故,白首如新,他聽不見我的心。 九點三十分整。 他沒有選擇我。 我以手捂住雙眼,蒼白的幼弱的手,帶一點潮汗,我發現自己是這么的弱,連孩子都不如,因為沒有童真的盔甲、沒有mama,不會再有人保護我,我活著,我年輕力壯,只能被索取被依靠。 六百年一遇的月食,就在天上,人人都能看,不缺我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