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日公投
2月10日的早上,天空陰沉,今日有雨。我站在領帶架前猶豫不決,怔怔出了神。 “還沒選好?”凌歌走進臥室,在我身旁站定。衣柜的門打開后就是面全身鏡,他穿最簡單的白T恤米色長褲,身長玉立,就像一尊熠熠生輝的漢白玉華表柱,反襯出我的陰郁和局促。 “我覺得緊張?!睘榱私裉?,我特意穿上很正式的煙灰色西裝三件套,被一層層布料包裹著,快要喘不上氣來。 凌歌沒有多話,從架子上抽出一條蒂芙尼藍和櫻花粉的撞色條紋領帶,繞在我豎起的衣領后,他的手指談不上靈巧,只能慢而慎重地為我打領帶。 我仰著下巴,沉默了一會兒,說:“其實不算緊張。只是,我怕這次失敗了,以后我不會再有心勁去全神貫注地做一件事情?!?/br> 他眼中含藏笑意,望著我:“隨心所欲地活著,又有什么不好?” 我的心無端一漾,我可以軟弱,可以退縮,可以隨波逐流,可以渾渾噩噩,反正有他做我的后盾,他會永遠理解我、支持我。 投票點設在學校cao場、體育場、劇院等公共場合,人民黨工會黨之間的競爭的如火如荼地進行,各大媒體實時報道“戰況”。 今天的第一站是利茲中學,附近的居民坐在環形看臺里,老師學生擠在教學樓的窗口,細雨之中,我走上國旗臺,忽然想起一位中國作家的書題:。 我清清嗓子,開始脫稿演講。 “my fellow citizens: We live in a magnifit try which trated the smallest resources to create the myth of Southeast Asia In just 63 years ahe world see the greatest miracle that a try create…” 很可惜我不會講國內最通俗的singlish,所以只能先用純英語講一遍,再用漢語講一遍。 “我的同胞們: 我們生活在一個偉大的國度,在短短63年內,我們集中最小的資源創造了東南亞的神話,讓世界看見一個國家所能創造的最偉大的奇跡。 是的,我們在經濟上騰飛,在大國排擠中政治獨立,我們在一種民主的專制中維持了六十年的和平,可是當輝煌逝去后,我們還會剩下什么? 我是一名政客,亦是一名唯物主義者,我不愿意說出那些眾所周知的謊言,我不會叫囂相信我們黨國家就永遠不敗。沒有任何一個國家能夠永遠昌盛,2000年前的希臘,1000年前的羅馬,他們都曾經雄霸西方,但今日都已經老去,只剩下廢墟。 所以,國家是什么?不是今日的股價,不是今日的政體,是百年之后依舊存在的東西:文明。 希臘有哲人王,羅馬有萬民法,中國有儒道釋。如果問我們有什么獨特的意識形態,答案是:沒有。我們的國家還太年輕,思想需要以千年為單位才能沉淀。 但是我們甘心做一個沒有文明的國家嗎?當然不! 文明的最表層,體現在文字語言上,同樣體現在建筑上,建筑——城市的臉,當你從飛機上往下看,你可以從四通八達的交通網、各式各樣的建筑群中判斷下方是哪個城市。 希臘有帕特農神廟,羅馬有圓形斗獸場,那些廢墟,那些殘缺的古典美,象征人類的歷史。 建筑不是單純的銅墻鐵壁,固若金湯。從長遠上看它遠遠沒有可以流傳千年的思想那樣強大,它只是一層脆弱的殼。 二戰期間美國轟炸日本,聽從中國建筑師梁思成的建議,沒有在京都、奈良兩個城市投放任何一顆炸彈,為人類保全了法隆寺、姬路寺等最古老的木質建筑。 二戰之后德國沒有修繕布滿彈孔的柏林大教堂和國家博物館,他們保存了當年的硝煙和灰燼,是為了痛定思痛,銘記歷史。 人類的基因里從不缺少保護歷史的意識,我們熱愛追根溯源,以史為鑒,我們需要古老的建筑幫我們回憶當年的榮耀與痛苦。 可以說有什么樣的群體就有什么樣的文明,有什么樣的文明就有什么樣的建筑。 西班牙的傳世杰作,位于巴塞羅那的圣家族教堂修建了100多年,至今尚未完工。 荷蘭的阿姆斯特丹整體低于海平面,城市內河道縱橫,他們的房子世世代代都建造在河道邊,低矮而古老的外墻幾百年不曾換過。 試問今日的新國,有沒有足以蔭庇后人、傳承百年的建筑?誰能集美觀與內涵為一體,體現民族奮斗了半世紀的波瀾壯闊? 水上樂園可以嗎?海洋公園可以嗎?不!他們和辦公樓、寫字樓、商業樓那些所謂的地標建筑性質相同,都只是功利性建筑,是經濟在短時間內高度繁榮的象征,三十年后用舊了,拆掉重建一個更大更好的,周而復始。 我們用著快餐式建筑,制造著快餐式文明,許多年后,誰還能記得令港是新國擁有最早歷史的城區之一,60年前中國民工在東岸登陸,創建了令港港口,在這里發展海運業,他們為供奉信仰的海神——媽祖,建造了小福宮。 當年參與小福宮設計的有馬來人、英國人、美國人、印度人,它是這個兼容并包的國家所獨有的,在這片熱土上它曾盛極一時,如今已門庭冷落,接下來是毀滅?還是新生? 這完全取決于我們! 我呼吁大家:留住我們的文明!守護她,發揚她,讓她成為令港的明珠,而令港在全國的地位也會由此攀升,就像佛羅倫薩之于意大利,就像里約熱內盧之于巴西,雖不是首府、不是經濟重地,卻是全國不可取代的文化中心! 請諸位相信工會黨,我們對令港未來的發展方向有著清晰的認識,在海陸空交通便利的基礎上,大力發展旅游產業,把小福宮變成國內首屈一指的旅游圣地,內部設立展覽館、博物館,吸引海內外各地的游客前來打卡,以及各國藝術館聯合舉辦展覽,并為當下大熱的古裝影視劇提供拍攝場地。 我們黨可以保證,將在四個月內完成小福宮西館的建設,各類設施陸續投放使用,有望在就業率上提高三個百分點,未來兩年將人均GDP提高百分之五十以上,第三產業全面發展,經濟結構更為均衡……” 演講時長遠超過原本規定的十五分鐘,下臺后我擦干臉上的雨水汗水,接受媒體采訪,被長槍短炮包圍著,到處都是晃動的黑色話筒。 有個女記者很彪悍,撞開三四個男人把話筒懟到我面前:“聽說小福宮圖紙由您和穆辭聯名設計,您是否有藝術背景?這是不是和您的家庭有關?” 她最后一個問題里給我設置了陷阱,作為陳氏家族的一員,我到底有多少商業背景? 我笑一笑,避重就輕:“我從小就是畫癡,也被mama送去歐洲學過畫,我很感謝這段經歷,讓我更清楚地認識世界。中國有句老話:治大國如烹小鮮,令港區處于人民黨的專制之下太久了,為何不引入我這樣的新鮮空氣,看一看文藝治國的效益?!?/br> 這一天像這樣的演講有三到五場,工會黨為我配了專車和司機,一輛黑色福特。等到第三天我已經在城區內十六個公共場合發表過演講。 我的講話越發精悍,刪去冗雜,加重語氣變化,開始富有煽動性,每到一個地方還未打開車門,就已經有一群記者蜂擁過來,外面圍著眾多狂熱群眾,大聲問我變革的具體事宜。學區房、工資漲幅、養老保險金…… 民眾與其說在關注工會黨,不如說是在關注我,我真正體會到何為萬眾矚目,每天都像明星開演唱會,我需要鹿馨或王莎莎陪在身旁做助理,她們身后還跟著聶甹悠派來的便衣保鏢。 二月十三號下午6:00,工會黨的得票率已經漲到49.62%。 在一種狂熱又刻意壓制的興奮里,令港區所有黨員加班開會,我再度觀察歷年的選民扇形圖,提議道:“有一批不熱衷于政治的選民,像一口巷里的老華人,他們在城區內有百分之六七的比例,以往他們都在投票期的末尾倉促做選擇,明天起重點攻克他們?!?/br> “一口巷,幾乎算是貧民區吧?” “原住民年紀不小了,但也有情懷,其實比較容易煽動。明天的演講地就設在菜市場門口?!?/br> 于是我再次走過羅記飯館,跨過雞血鴨血臭水溝,在“官仔骨骨”的呼聲里高聲演講,耐下性子和孤寡老人們交談,記者記錄了這一切,聶甹悠、陳鐘岳控制的媒體,比如新影傳媒大造聲勢,贊揚我的悲憫天性,把我吹得天花亂墜。 這半年內我在社區內的表現確實經得起考驗,我從政以來勤勤懇懇,實打實的從基層做起,敢為人先,就在這一夜里,六小時之內工會黨支持率提升1.73%,以得票率51.35%的微弱優勢壓倒人民黨。 全國十五個選區內除武倫吉區,第一次出現這種情況,可謂是舉國矚目。 二月十五日下午我臨時接到通知,受邀在七點半參加國家電視臺的新聞節目,我面對的是國立大學政治經濟學教授,他昨日才對國務院總理做過訪談。 全國三個電視臺實時直播,我面臨教授的全方面攻訐,他知識面廣闊,擅長詭辯術,對我實施了語言上的圍追堵截。 好在錄節目的兩小時前有凌歌陪我,凌歌找出了這位教授的所有代表作,總結出他的辯論思路、核心競爭力,特別是他過去富有爭議性的幾個觀點,我把它們藏在話語里,在必要時拋出來進行反攻,讓他只能立刻調轉話題。 節目的效果相當好,教授與我,兩個玩轉語言的辯手,在普羅大眾看來就是兩個憂國憂民、憤慨激昂的政治家,能力不分伯仲。 我的學歷檔案被媒體扒了個底朝天,從初中到大學,再到倫敦商學院,所有一切全部攤開接受人民的審視。人民黨抓住我本科讀生物而不是政治這點大做文章;陳、聶的幾家媒體則吹噓我是“全才”。 一時間我風頭無兩,支持率一路飆升到63.93%。毫無疑問,除去預計從老人群體那里得到的百分之六七,我額外贏來了百分之十的民心,這是真正的勝利,我已經動搖了令港區精英政治的根基。 我的迅速走紅也影響到國外,不可否認這其中有外貌的加成。有一張我仰頭的照片流傳甚廣,照片上我穿修身黑西裝,長發束在腦后,左手搭在公交車窗戶上,仰頭望向里面——眼神確實溫柔,像白天鵝倒映了湖水的黑眸。 有人猜車上坐著福利院的小孩子,或者扶貧辦的幫扶對象,再或者是收容所的流浪貓流浪狗,真是想象過度了,車上坐著的,不過是凌歌而已。 外國媒體拿這張照片做頭版配圖,印上加粗題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