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學之道,在明明德
斷今園如同一個玲瓏的中式木雕,擺放在繪滿熱帶風光的地毯上,這綠色牢籠里,日子長得像年糕一樣,一口吃不完,要細細地嚼。 我只穿一件白絲袍,趴在陽臺上翻資料,關于令港區工會黨的骨干成員,不出意外他們就是我未來的同事。 朱莉安,女,45歲,畢業于斯坦福大學,從政十五年以上,工會黨副主席。已婚,育有一子。照片上的她燙短發,大紅唇,眼中有睥睨的神氣,看起來成熟干練,無懈可擊。 楊邂,男,52歲,軍隊出身,26歲時以上士身份復員,從基層做起,現在是工會黨令港區黨委書記。已離異,一個人獨居,我查找工會黨演講視頻,多數是朱莉安發言,咄咄逼人的風格,一到楊邂這里,就溫吞平穩,像個經典的老實人。 這兩個人在工作上是好搭檔,一個唱紅臉,一個唱白臉。 王莎莎,28歲,畢業于國立大學政法系,是個白凈的年輕女孩,在區黨委工作剛滿三年。未婚,與父母同住在12區,也就是郎梅邯區,在令港區隔壁。 鹿馨,33歲,社區福利保障所資深員工,在令港區人氣很高,照片上的她年輕富態,笑起來有兩個甜酒窩。新婚一年,丈夫是英國裔醫生。 我將資料翻來覆去研究,像個變態,并在智庫里搜索論文,研究大眾心理。 做政客如同做流量明星,需要人設。我在腦中涂涂抹抹,如果說朱莉安是張揚的大抹紫紅,楊邂是茉綠色大墻面,王莎莎是一長縷鈦白,鹿馨是幾刷子粉紅康乃馨色,調和后就成了藍,在光譜中是靠近紫外線的深藍。 我該怎樣脫穎而出,又不突兀? 陽臺下波光粼粼,大湖像海的片段,截了最透明的那段,我的想法漸漸成型。 應該有這樣一個新政客,長發,像早晨寫生歸來的藝術家,還帶著清新的朝露氣息,他滿腦子創新思維,直脾氣,有什么說什么,像對世界指手畫腳的孩子。 民眾覺得他新鮮,了解后漸漸發現他也是有擔當有思考的男子,他熱愛海上運動,比如帆船、沖浪,他保留的那些純真氣很難得,因為越像孩子越不會輕易妥協,如果他代表民意,他會是戰到最后的那種人。 他會是我,他就是我呈現在民眾前的形象。一點清而活的淡藍,從大片深藍上浮現,配上原有的工會黨隊伍,既和諧,又奪人眼目。 我嚴格按照規劃執行生活,找營養師調配膳食,吃高蛋白物質增肌,訓練肩部、胸部、二頭及三頭肌力量,整日抱著沖浪板入海,跟著教練兢兢業業地學習技巧。 二十多天后我終于能演繹經典hang5動作,教練是一位肌rou發達的澳洲女郎,她抱住我的脖子哈哈大笑,差點把我勒斷氣。傍晚結束一天的訓練,我將沖浪板夾在腋下走回斷今園,準備將好消息告訴給聶甹悠。 但見到他時,他面沉如水地沖過來,劈頭就問:“你跟凌歌什么關系?” “???”我不明白他為什么突然這樣問,他逼視著我,又重復一遍:“你到底跟他什么關系?” 我直視他的雙眼,良久,然后露出尋常笑容:“怎么了嘛?都是十年以前的事兒了,你聽誰嚼舌根了?陳鐘岳?白雋?怎么都跟碎嘴老太婆一樣?!?/br> “你喜歡他,現在還想著他,是不是?” 我的心怦怦大動,面上越發擺出不屑,搖頭嘆息:“這都什么呀……” “是不是?!” 我徹底靜了,一動不動地跟他對峙,聶甹悠先敗下陣來,往墻上一靠,仰頭冷笑,我低聲說:“是又怎樣?不是又怎樣?都是成年人了,問這些不覺得幼稚嗎?” 聶甹悠笑得面龐發光,鏡片后的雙眼緊緊盯住我:“知道嗎?凌歌又和你哥在一起了,他們打算去丹麥結婚,下周陳棲雪回國,凌歌跟著來新國,到時候陳董和我設宴為他們接風,你必須參加?!?/br> 月光照了滿地,山上的月亮一直都亮得兇,明晃晃照下來,讓人無處可逃。我說:“下周我飛英國參加畢業典禮?!?/br> 聶甹悠扭頭就走,扔下一句:“那就等你回來再開宴?!?/br> 畢業典禮是虛的,喝酒才是實的,扔完博士帽,咔嚓咔嚓拍完各種合影,同學們馬不停蹄地趕到酒吧,大呼小叫,吆五喝六,就好像整個倫敦的酒場都被我們包圓兒了一樣。 啤酒是開胃小菜,我們叫了整排軒尼詩XO,三個彪悍酒保手持開瓶器,只聽類似水泡破滅噗噗聲,一個接一個,他們不辭辛勞地掀了所有瓶塞。 我們狂飲,玻璃杯內金液滿溢,吧臺桌面上酒河縱橫交錯地流淌。 “三年了!三年!”施慕白使勁比劃三根手指:“我跟她三年了,本科去中國交流,遇見她,第一面我就覺得她可我心……呵呵,現在……” 旁邊兄弟一掌招呼到他身上:“不就分了個手嗎!分了再找!舊的不去新的不來!你他媽找個更辣的!滿大街女人前凸后翹,身材有料!” “你放屁!老子又他媽不是招妓!”施慕白罵完人,攬住我的肩,酒氣撲面而來:“凈哥,我只給你說,她,章小晗,普通家庭,不是這個階級的人,我都知道,我明白跟她走不長,但我用心了!消費觀不同,眼界不同,我都是遷就著她,女孩子面皮薄,我主動給她買東西我哄著她。她今天跟我說,交往這么久我從來都不尊重她,??!” 施慕白吼一聲,眼神清明幾分,轉頭對我笑:“到底不是一類人,對不對?!?/br> 我拍拍他的肩,不說話,就這樣安靜幾分鐘,他情緒平復了,說話漸漸有條理:“當初周圍人勸我不要開始,可是年輕的時候誰不浪費青春呢。她真的很好,很努力,還聰明可愛,能考進中國的頂尖985,她很不容易的,一個女孩子,跟了我三年,什么都給我了,她是真的愛我,她可能也是猜到了,我很難娶她?!彼昧Σ亮税涯?,臉埋在手掌里,不動了:“我對不起她。如果她出身更好……” 我打斷他:“不需要你憐憫,她有別的風景可以看,你很好,但世上不止你一個好男人,總有人更適合她?!?/br> 他愣住了,然后又哭又笑,奪起玻璃杯讓烈酒灌喉,然后猛然抓住我后頸,與我貼近:“你是同性戀?” 我像被他提溜著脖子的貓,只能佯裝鎮定,還頗有風度的向周圍人微笑:“嗯,我想這不是秘密?!?/br> 有人吹起了善意的口哨。 施慕白瞪著眼,呆木木地瞅我,手上的勁兒漸漸瀉下來,我立刻脫離魔爪,整理領帶結,把西裝外套摔掉。 我開玩笑:“別驚訝,這年頭,LGBT跟打耳洞一樣正常?!?/br> “沒說你不正常,只是……”施慕白癟著嘴,試圖說出些什么:“我知道這是個開放的世界,人人有自由,但是我還是不太能接受這種……你懂嗎?心理上不適應?!?/br> 周圍陷入短暫的安靜,有男性插嘴:“其實我也有點不能接受……我很慚愧?!?/br> 似乎有些尷尬,但這就是事實,即使在頂尖大學這種思維開放的環境里,依然存在“落后”的觀念,我說:“既然這是一個開放的世界,人人自由,那么每個人也都有討厭同性戀的權利,這無可厚非。就像那句,Je ne suis pas d,accord avec ceque vous dites, mais je me battrai jusqu,à mort pour que vous ayez le droitde le dire.,”(伏爾泰名言:我不同意你的觀點,但我誓死捍衛你說話的權利。) 立刻有人喝彩,裝腔作勢地扮演國會議員,高叫“附議!”“附議!”“附議!”大家笑鬧成一團。 “我支持人性的自由解放,我支持LGBT運動,但是,我確實失望過?!闭f話的是阮阮:“我有一個叔叔,他家庭幸福美滿,結婚十多年了,有兒子有女兒。但是,去年我們才知道……他跟十名以上的男子保持長期性關系,跟二十五名以上的男子存在性交流。他妻子發現他藏了三部手機,里面全部是約炮軟件……現在他們離婚了?!?/br> “這絕對不是個例,現實中有很多深柜的同志,他們組建了家庭?!?/br> “說真的,據我所知同志圈子里,性就是快餐?!?/br> “夠了,麥克,這種事分明是因人而異,異性戀圈子里的人出軌、約炮……到處都有人道德感薄弱?!?/br> 他們七嘴八舌地討論著,我也加入:“我同意奈特的觀點,出軌這種事因人而異,但我也要承認,在同志圈里,發生的概率更高。原因很簡單,缺少法制的約束。人類用道德建設法律,反過來,法律也在影響道德?!?/br> “沒錯,過去哪一位國王沒有情婦?但現代社會的婚姻法構建保障了女性的權利,人們的道德觀念在增強,情婦成了上不得臺面的玩意??梢哉f沒有法律,兩性間的平權無法完成,現在同性關系在立法這一關鍵環境上還比較薄弱?!?/br> 我點頭:“所以說性少數群體的真正勝利,不是得到社會主流的讓步,與之達成妥協;而是能夠全然自由的呼吸,融入異性戀群體就像水與水的交匯——所有人都一樣,人們不會談之色變,也不會像腐文化愛好者那樣獵奇。雖然這是純粹的理想主義,但社會的確在以這個趨勢前進?!?/br> “我有一個問題,人類中的少數群體真的可以完全斗爭成功嗎?就拿左撇子來說,根據遺傳學來看每十人中至少有一人習慣右腦思維,傾向用左手,但事實上我們看到的呢?大部分人成了后天形成的右撇子。為什么?因為這個社會是左腦思維者建立的,鼠標為右手設計,報告廳的簡易桌板搭在右邊,無形中的條條框框都在刁難左撇子……” “你在偷換概念,左撇子是生物學問題,而同性戀平權在社會學范疇內,不能一概而論?!?/br> “人們在解決問題時——不管是生物學還是心理學其他隨便什么,都會自發上升到社會學來討論,就比如雜交水稻,你拿這個話題去問路人,十有八九他們說不出基因工程技術,而是套用一些偉光正的話贊揚它的偉大,人類這種被情緒支配的動物……” “好的好的,就算你的假設成立,但同性戀是絕對的少數群體嗎?人的性向不是非黑即白,而是如同光譜,只能相對存在于某個區間……” “對對,我也承認,每個人心中都有一座斷背山,太他媽對了,可是總有人是堅定的極端,就像吃飯睡覺無法改變,所以他們是絕對的少數,問題的本質就是他們最終是否會被社會同化。我們總說現代社會開放包容,但允許多元化存在難道不是一種變相的逃避嗎?主要矛盾沒有解決,反而被降為次要矛盾,就像……” “夠了!夠了!先生們女士們,這里不是賽場,你們想談這個,下周我會寫信給Oxford Union(牛津辯論社)建議他們開一個專場,好嗎,現在是勁歌熱舞時間,瘋起來,三,二,一!” DJ開啟熱辣的放克舞曲,“喝酒!跳舞!拼命嗨!”干邑白蘭地灌入口腔,我把軒尼詩扯瓶子喝,一抹嘴唇,晃晃悠悠闖進舞池。 施慕白抓住我,嘴唇一張一合,音樂聲太響,我廢了半天勁兒才搞清他說的是“我知道我哥喜歡你?!?/br> 我聳聳肩:“他傻?!?/br> 施慕白附在我耳邊說:“家里人都不能接受,太突然了,他突然就跟陳家退婚。姨媽說他是一時犯渾,他從小就喜歡女孩,在意大利學擊劍那幾年他成天泡妞,一周至少跟一打女朋友上床,人送外號,西斯廷炮王,?!?/br> 這些我早有耳聞,如今依舊不過聳聳肩,繼續往舞池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