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度蘇醒之時，莉莉安沒有感到欣喜，反而感到絕望。

    還沒有死，也就是說，之前的那個……還會再來不知多少次？

    現在自殺還來得及嗎？

    她嘗試著動了動手腳，意外地發現自己沒有再被束縛在那塊石板上。她現在躺在一張床鋪上，但手腳都是自由的，并沒有任何枷鎖。

    莉莉安側過頭，審視著自己目前的處境。

    房間很大，壁紙、家具、地毯和裝飾品無一不透露出華貴的氣息，顏色基調是令她不適的白色、銀色和金色的組合。但幸好厚厚的窗簾遮掩著窗戶，僅有一點光線透進房間，使房間內極為昏暗，莉莉安想，她大概是因此才安睡了一晚。

    床鋪是躺下五個人都有余的大床，墊子非常柔軟和舒適，在身為貴族的她看來也是合格的。床單和被子是質地良好的黑色絲綢，被子和床幔上鋪滿了昂貴的金線刺繡，床單的邊緣墜著一圈大小相近的小塊寶石。奇怪的是，整個房間內只有床和被子是符合莉莉安審美陰暗色調。

    這里就是人類的光明圣堂內部？說是虔誠地信奉神明，崇尚清苦的修行，結果這里的鋪張奢華比起夜之民中的貴族、不，王族，也一點都不差。

    “……”她從床上坐起，首先活動了一下手腳，身體依舊沉重無比……她低下頭，發現衣服已經不知何時被換成了白色的長袖睡裙，她討厭白色。比這個更可怕的是，她脖子上不知何時掛上了一個銀質的吊墜，她伸手抓住掛在脖子上的項鏈，想要將它扯下來，卻在觸碰到它的一瞬失去了力氣。

    手指只是輕輕地碰到項鏈而已，也只能做到這個地步，莉莉安嘗試了好幾次，每當碰到項鏈，從手指到手腕都會軟下來，如果想要進一步利用手臂的力量，用手指把它勾住的話，手臂也會漸漸發麻。

    想使用法術時，力量又會被抽走——就像之前那塊石板一樣。

    見鬼，這群豬怎么有這么多邪門的東西？

    她搖搖頭，決定先下床。

    夜之民能在毫無光線的空間內自由活動，眼睛在很大程度上只是輔助罷了?；璋档墓饩€令她感到舒適，被厚厚的窗簾隔絕的明顯是窗戶，房間里還有三道門……

    三道門？莉莉安皺起眉頭。

    這個房間無論是從布局還是大小而言，都是十足的貴族風格。她明明是階下囚，為什么會被關在這種房間里？以她的常識而言，至少有一道門是通往外界的出口，至于另外兩道門……盥洗室？衣帽間？仆人房？

    她毫不懷疑，通往出口的那扇門后一定會有人把守。

    就在她還在猶豫該先打開哪扇門的時候，三扇門中的一扇慢慢地打開了。

    刺眼而令她厭惡無比的光芒透了出來，莉莉安不適地閉了閉眼。

    穿著白色寬松睡裙的女人悄無聲息地站在門口，她看見莉莉安時顯得毫不意外，甚至露出了微笑：“早上好，莉莉安小姐，睡得好嗎？”

    莉莉安現在就想把她撕碎。

    第一句話決定好了是惡言相向，但她在關鍵時刻找回了理智，顧及到自己脖子上和石板一樣邪門的項鏈，她決定先審時度勢。但現在要說什么？早上好，我睡得很好？別開玩笑了！她沒有說話，但無法控制自己惡狠狠地瞪向女人。

    女人絲毫不為所動，莉莉安的態度對她而言不太重要，她問：“吸血鬼的習慣是先洗漱還是先吃早餐？”

    “吸血鬼”？如果是平時，莉莉安一定會把這個口無遮攔的人的舌頭拔下來，但現在她只能忍氣吞聲。她以陰郁的目光望著女人，并不回答。

    早餐……她聽到這個詞的時候，幾乎要忍不住咽下口水。她從未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胃部傳來的饑餓感。

    女人沒有再說話。

    她走入房間內幾步，莉莉安戒備地看著她，險些丟臉地退后了。但令人以外的是，女人只是向著她的方向走了幾步，隨即改變了路線，去開了另一扇門。

    她走了進去，然后關上了門。

    莉莉安松了一口氣，她重新看向女人進入房間時開的那扇門，不知女人是故意的還是疏忽大意，那扇門居然沒有關上。門外有著刺眼的圣光燈的光線，夜之民的眼睛很難忍受這種光，看過去只能看見白茫茫一片。她強忍著眼睛的刺痛，用手背微微遮擋光線，慢慢地走到了門邊。

    離燈光越近她就越不自在，本能令她想要立刻遠離，但這樣不就正合那個女人的心意了？她一定是以為夜之民拿圣光燈沒辦法，所以即便開著門也無法出去，這簡直是對貴族的侮辱！莉莉安咬牙堅持，終于跨過一步，出到門外。

    燈光毫無遮擋地照在她身上，皮膚感覺不太好，但還可以忍受。她難過地蹲下身，縮成一團，想要盡量減少皮膚被照射的面積。熬過艱難的幾十秒鐘，眼睛終于能習慣這光線，看清面前的事物了。最先映入眼簾的，是一個架子——樸素的，毫無設計和裝飾的，平民家隨處可見的木架子。

    嗯？

    她意識到不對的時候，立即站直了身體。

    莉莉安面前大約四步遠的地方有一個木架子，上面放著非常有限的幾件東西，架子后是沒有墻紙裝飾的灰色墻壁。

    她茫然地環顧四周，她左手邊是一張樸素、平凡的木床，上面鋪著一看就不會很舒適的薄墊子和rou眼可見質料極差的白色床單。

    床邊有一個粗劣木料制成的床頭柜，邊緣甚至有細小的木刺，上面只有一個盛著半杯清水的玻璃杯。

    右手邊就是墻，上面有幾個釘子，掛著一套款式樸素、質料上等的黑色修道服和一套白金配色的華貴主教衣飾。

    天花板上吊著一盞圣光燈，直視光源令她眼睛發疼，她飛速看了一眼便低下了頭。

    莉莉安陷入了迷茫。

    毫無疑問，這里是傭人房，是貼身侍從住的、連接著主人臥房的小房間。

    之前，這套主教的衣服也毫無疑問穿在那個女人身上。

    她為什么會從這里走出來？不，既然這里是房間，她剛剛開的那扇門才是出口？

    莉莉安猛然轉過身，望見了女人之前推開的那扇門再度無聲開啟，女人走了進來——身后跟著餐車。

    推著餐車的侍從不知為何在門口就停下了，莉莉安由始至終都沒有看到女人仆從的模樣。

    “這是早餐。你想先吃早餐或者先去洗漱都可以?！迸顺催^來，對于她身在傭人房也沒有任何表示，莉莉安看了一眼灰色的地面，又看了一眼兩步之外的華貴地毯，感受到了巨大的割裂感。

    不如說，普通商人家的傭人房都不會有這么寒酸。這群光明豬究竟在想什么？而且，她從這里走出來，莫非……

    她一邊想著，一邊走出了這個房間。離開傭人房幾步，莉莉安終于可以放松身體。房間內依舊保持著昏暗的狀態，沒有可惡的圣光燈，令她感到舒適。

    女人看著她，沒有說話。莉莉安根本不準備對她表現出的“親切”和“善意”做出任何回應，她赤著腳走到餐車旁邊，看了一眼便嗤之以鼻：“哈?！彼蚺?，問：“血呢？”

    沒錯，她就是在故意刁難。

    她其實沒有那么討厭虛偽的和平，如果能讓自己少受一些苦也不是不能接受。但經過昨天的那件事之后，這個女人這輩子都不要想獲得她的寬恕。她昨天就已經決定了，恢復力量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她撕碎，不，撕碎還不夠，要一點一點把她的rou剃下來，一邊剃一邊治療，起碼讓她活一個月，不，一年。讓她一邊承受痛苦，一邊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傷口潰爛、長出蠕動的蛆蟲，然后哭著下跪，求莉莉安閣下賜予她安寧的終結！

    女人依舊面無表情：“吸血鬼可以吃人類的食物?！彼玫氖顷愂鼍?，意思再明顯不過。

    “人類的食物？那根本算不上是食物?！崩蚶虬渤靶χ?。人類的rou食中幾乎沒有多少血液，如果要夜之民吃人類的食物過活，不出一個月就會被饑餓感逼瘋。人類的食物對她來說根本就不是可以吃的東西，最多只能暫時緩解饑餓感，和啃木頭的效果差不多。

    她確實很餓，但還不至于吃莫名其妙的東西充饑。

    女人沒有再和她說話，只是走進了之前沒有打開過的第三道門，莉莉安聽見了水聲，猜想這間大概是盥洗室。女人很快便走了出來，她從餐車上拿起錫壺，把牛奶倒進玻璃杯，然后拿了一個面包，在莉莉安的注視下從容不迫地走進了那間寒酸得要命的傭人房。

    “……”莉莉安微妙地看了一眼那個房間，居然認真地思考了一下那個房間會不會有她未能發現的神妙之處。

    不，一定是因為那個女人腦子有問題。想到這里，她發出了嘲笑的聲音：“怎么了，這么自覺地想做我的女仆嗎？如果是想要做我的眷屬，現在趴在地上求我也還不晚?！?/br>
    女人沒有出聲，也依舊幾乎沒有聲息，不過現在莉莉安聽見了玻璃杯被放在床頭柜上的輕微聲音和面包被慢慢咀嚼、和牙齒碰撞在一起的聲音。

    餐車進來的那扇門一定就是出口了。

    女人沒有攔她，也沒有束縛她的意思，不知道有什么企圖，難道是自信地認為她就算出去也逃不掉？但她不是會因為一兩個不確定的可能性就畏首畏尾的類型，她決定直接開門看看。

    隨時都有可能死亡，她反而不怕了——反正早晚都是一樣。

    門上沒有機關，很輕松就打開了。莉莉安推開門，看見了長長走廊——鋪著暗紋白色大理石的走廊，一直延伸到遠方。墻壁也是令人不適的純白色，而且……

    “……”

    莉莉安沒有出門，她一打開門便退后了好幾步。

    走廊的天花板上滿是圣光燈，整條通道充斥著圣光，亮得和屋外晴朗的白晝毫無分別，卻比自然的白晝給她的傷害大得多。莉莉安只抬頭看了一眼走廊的天花板便覺得眼睛刺痛到無法忍受，皮膚也像是直接接觸到火焰一樣，傳來燒灼的疼痛。她下意識地死死閉上眼睛，盡可能地退后，大量的眼淚自然地流出來，保護和修復受傷的視網膜，走廊的環境令她本能地感到恐懼。

    她馬上反應過來：她被關住了。

    她轉到門后，狠狠地把門踢過去關上，發出巨大的聲響。

    強烈的光源被隔絕，房間內僅剩從厚重窗簾的縫隙中透出的日光和傭人房內沒有那么強烈的圣光。

    看來只能待在這間臥房了，其實也不差……那個女人果然腦子有問題，放著正常的房間不用，非要去那么狹窄寒酸的地方用餐。

    等等，難道是因為那里有圣光燈……

    莉莉安下意識地抬頭，一時悚然。

    屋頂有著華麗的水晶吊燈，以及……幾乎鋪滿整個天花板的圣光燈。

    不愧是那群光明豬主教的房間，如果這些燈全部亮起的話，不要說反抗了，她毫無疑問會在第一時間就被嚴重灼傷。

    這里絕不能久留。莉莉安毫不猶豫地望向了床邊不遠處厚重的窗簾。

    窗簾之后一定就是窗戶，從窗戶……她快步走到窗簾邊，一把拉開窗簾。

    窗外仍是白晝，日光稍微有些刺眼，窗簾遮掩著的是巨大的落地窗，不，該說是玻璃門。玻璃門之后是一個不小的平臺，地面上布置著一些花壇，平臺的邊緣有成人胸部高的白色護欄。護欄之外……

    是城鎮，白色的城鎮。

    白色的建筑延綿不絕，哪里都看不到第二種顏色，相當刺眼。莉莉安能從這里望見的盡頭便是城市的邊緣，一條河流貫穿了整個城鎮。

    從這里看出去，人類的建筑物只有谷粒大小。

    一群白鷹從遠處稍低的地方飛過，毫無疑問，這里很高，非常高。

    她下意識地用手碰觸胸前的銀飾，和之前一樣，只要試圖用力，肌rou自己就會放松下來，就像她曾經體驗過的鎮靜劑一樣。

    白色的城鎮，極高的光明圣堂建筑，貫穿城鎮的延綿河流……

    莉莉安因腦中浮現的可能性手腳發軟。

    人類的圣城，路德因爾。

    她現在才意識到一向高傲的王族為什么會作出妥協，也絕望地認識到，就算她的眷屬中有人死里逃生，如今也沒可能來救她了。

    夜之民身陷人類的圣城，就如同人類闖入夜之民的夜之都一樣，無論實力如何，在無窮無盡敵人面前，只能是待宰羔羊。她咬牙切齒，憤怒而不甘，灑滿眼前的日光也令她厭惡無比，她退后一步，惡狠狠地拉上窗簾。

    室內再度陷入黑暗。

    “莉莉安小姐，”耳后毫無預兆地傳來女人的聲音：“早餐的時間到了，從因爾塔上欣賞風景什么時候都不遲?！?/br>
    “不進食的話……”女人的聲音停頓了一下，隨即變得微微低沉，顯得有些詭異：“之后會很不好過哦？”

    莉莉安回過頭，望著神色晦暗的女人，揚起頭兇狠地叫著：“你想讓高貴的夜之民吃人類的食物嗎！”她注意到，女人已經把白色的睡裙換下，穿上了那套樸素的黑色修女服。黑色帶暗紋的頭紗包裹著她銀色的長發，讓莉莉安忍不住想多看幾眼。

    女人在黑暗中長久地沉默著，莉莉安趾高氣揚地看著她，已經打定主意，無論是人類還是別的什么東西，既然做出了那種事，那莉莉安就算死也不會向她低頭。

    她等了很久，盯著女人，女人也沉默地看著她。最終她也沒能等到女人動怒，對方在長久的沉默之后長出一口氣，做出了莫名其妙的回答：“好?！?/br>
    好？好什么好？真的要給我提供血液？

    女人把門打開，把餐車推了出去。她很快走了回來，莉莉安看見她的手朝著墻上的開關伸去……

    本能快過理智，她以最快的速度跳上床，身體完全鉆進深色被子中的下一刻，她就聽見了清脆的開關聲音。暗色的床幔和被子可以遮擋大部分光線，但她能在炙烤之下支持多久就是最大的問題。她縮在被子里，明顯地感覺外部變得非常明亮，但她的皮膚一點不適的感覺都沒有。

    莉莉安試探性地把被子掀起一角，讓光透進來一點，發覺一點都不痛。

    一時間，她覺得丟臉極了——這是日光燈。

    亮起的是房間中央的水晶吊燈。

    “……”她慢慢地從被子中探出頭，女人正沉默地看著她，臉上沒有嘲笑的神情，依舊是毫無表情的冷冰冰的神態。

    莉莉安莫名松了一口氣。即便她知道就算女人臉上沒有笑，可能也已經在心底嘲笑了她千遍萬遍，但至少在女人表面沒有反應的情況下，莉莉安不會陷入想要自殺的窘境。

    暫時沒有危險，但莉莉安還在因方才生死一線的危機感頭皮發麻，從蘇醒到現在，女人過于平和的態度和毫無危險感的氣氛令她莫名放松警惕。直到現在，她才想起，自己仍是階下囚，沒有人會來救她，女人隨時隨地都可以殺死她，并且不必擔心會遭到夜之民的報復。

    “你們想做什么？”莉莉安縮在被子里，望著女人。

    她知道現在的情況非?？尚?，自己可笑而怯懦地縮在床上，而女人站得筆直，從遠處俯視著她。但女人還站在開關旁邊，她不得不保持警惕，以防女人一言不合把圣光燈全部打開……

    女人先是沒有回答，她朝著床走近幾步：“準確地說……”她停頓了一下，望著莉莉安的臉，像是斟酌了一下，然后慢慢道：“這是個，”她停在床前，暗色的床幔遮擋了部分光線，她的面容被陰影覆蓋，就在莉莉安莫名感到有些不安的時候，女人像是終于想到了合適的詞語：“意外?！?/br>
    意外？

    莉莉安望著她，她望著莉莉安，兩者之間，沉默緩慢地蔓延。

    什么意思？

    莉莉安看著女人，她總覺得女人的臉沉在陰影中的時候，令她感到格外的不詳與恐怖。

    “……”女人垂眸望著莉莉安，莉莉安覺得趴著實在有損夜之民的形象和貴族的威嚴，正想爬起來的時候，女人動了。

    她在床邊慢慢地坐下來，側過身體望著被窩里的莉莉安。

    莉莉安不敢動。

    她和女人僵持著。

    女人沉默地望著莉莉安，眼中沉淀著奇怪的情緒。

    莉莉安的年齡已經有四百多歲，但樣貌仍是人類十六七歲的少女模樣。及腰的黑色長發看起來非常柔軟，普通人類絕不會有的暗紅色眼睛惡狠狠地瞪著她，被子下無疑是過于瘦削、幾乎沒有脂肪、脫下衣服就能看到突出的骨頭、毫無女性曲線的干癟身材。

    看上去像是貧民窟那些因營養不良導致發育不良的可憐女孩。

    黑夜魔女的信徒大多是夜行生物，也就是他們自稱的夜之民，包括狼人、吸血鬼、活尸和女妖。他們的高層和貴族多是吸血鬼，莉莉安也是其中之一。

    光明圣堂的主教通常忙于處理各類事務，甚至不得不抽出時間進行外交活動，黑夜魔女的主教卻不一樣，長期在睡眠之中和魔女進行交流，醒來之時才會根據魔女的旨意進行活動。一旦主教陷入沉眠，只有發生重大變故時，親信才有資格將其喚醒。

    漏洞很明顯，只要在主教自然蘇醒之前提前殺死侍衛和親信，就能在主教毫無知覺的情況下將其消滅。但深入地底進行戰斗的代價實在太大，一兩個主教的死亡對于夜之民來說又根本不痛不癢，根本不值得這樣去做。

    莉莉安已經睡了二十多年，其中兩年是在這座塔上度過的。昨夜……她意外地在莉莉安所在的房間點亮了兩盞圣光燈。

    圣光燈高懸在空中，對于她過于寬敞的實驗室而言，三盞圣光燈的柔和光芒完全不能使房間明亮起來，但圣光燈對于夜之民的傷害和威脅非常顯著，莉莉安被迫醒了過來。

    她沒有想要傷害她，也沒有想提前喚醒她。這只是個可憐的吸血鬼，至少該讓她在滿足的安眠和美夢之后再醒來，但……總是會發生意外。

    吸血鬼看上去有些虛弱。這是當然的，在漫長的沉眠之中，他們的身體機能幾乎完全停止，就像不會腐爛的尸體。在長期而緩慢的消耗之后，他們往往在身體已經無法繼續支撐沉眠的情況下被迫蘇醒，莉莉安也差不多，她該進食了?？上?，這里不可能像黑夜之國一樣，在吸血鬼蘇醒之后立即為他們奉上新鮮的人類血液。

    她應該餓了。力量被封印，又沒有食物，身體即將崩潰的情況下，她卻還裝出兇惡的模樣瞪著她。

    其實她現在應該虛弱又害怕吧。

    女人向著她伸出手。

    莉莉安覺得頭昏腦漲，胃部空空的，令她的身體沒有力氣，思考和動作都變得非常艱難和痛苦。她現在突然有一點后悔，如果是人類吃的rou……至少可能會有一點血……

    就算是充饑……她咽了一口口水，然后在還沒有反應過來的時候，感到頭上多了什么。

    她虛弱地抬眼，發現女人在摸她的頭。

    大不敬的無禮之徒！憤怒與屈辱一起涌出來，她沒有思考就憑本能朝著女人的手狠狠咬過去。

    女人輕易地躲開了，她收回手，站了起來：“莉莉安小姐，”她說：“你也餓了吧，該吃早餐了?！?/br>
    “你們這些下賤的光明豬……”莉莉安發出虛弱的聲音，仍然沒有放棄抵抗和辱罵。

    她聽見液體被倒出的聲音，她無力地幻想著那是新鮮的健康生物的血，仿佛已經聞到了血液獨有的香氣，又咽了一口口水。

    女人毫無聲息地走回來，把玻璃杯放在床頭柜上。

    她把被子掀開，把莉莉安拉起來。莉莉安試圖抵抗，卻感到手腳發軟，一點力氣都用不出來。

    “住手，你想做什么……”女人坐在床上，她被女人拉到懷里緊緊壓住，后背緊貼著女人寬松衣服下的柔軟rufang，這令很少與他人進行肢體接觸的莉莉安感到非常尷尬，她扭動著身體，卻被女人用一只手將她的身體連同頭部都固定住，接著女人拿起床頭柜上的玻璃杯，將里面的白色液體湊到莉莉安的嘴邊。

    她什么話都沒有說，莉莉安當然也知道她是什么意思。她感到非常憤怒，被強迫的屈辱感令她感到自尊被踐踏。她死死閉著嘴，完全不想按照女人想的去做。女人默不作聲地將玻璃杯傾斜，牛奶浸潤了莉莉安的嘴唇。

    莉莉安下意識地舔了一口。

    醇厚的香氣，微甜的液體。

    她知道人類的食物味道不差，但對夜之民而言，這些東西幾乎都不能消化，毫無營養。她曾經嘲笑過那些因為難以覓食而吃人類食物果腹的低階夜之民，她身為高階貴族，怎么可能做出這種有失體面的事情！

    但是……

    女人將玻璃杯湊得更近，撬開她的嘴唇，把液體一點一點倒進她的嘴里。

    這是被迫的！莉莉安一邊想著，一邊慢慢舔著、吞咽著牛奶，很快就喝完了一杯。

    饑餓感得到了緩解，但手腳依舊沒有力氣。

    女人將她放開，莉莉安的第一反應就是去咬她，女人輕易地起身避開，像是什么都沒發生一樣把玻璃杯放回餐車。接著她打開門，將餐車推出門外，又轉身去了仆人間，拿出一件疊得整齊的白色衣物，看著床上的莉莉安。

    “莉莉安小姐，”她平淡地道：“如果你不需要洗漱的話，我們該去做正事了?！?/br>
    “正事？”莉莉安下意識地問。

    俘虜還有什么正事？

    “繼續昨天的嘗試?！?/br>
    嘗試？

    幾秒之后，莉莉安終于意識到她在說什么，不自覺地打了個寒顫。

    這個女人根本就是煉獄中的惡魔！

    “莉莉安小姐？”女人像是很耐心地在等她，莉莉安從床上一躍而起，一頭撞進女人之前進過的盥洗室：“我、我需要洗漱！”

    她用不知道哪里來的力氣飛快地撞開盥洗室的門，竄到門內，在確定自己的背已經死死抵住身后關上的門時，才稍微松了一口氣。

    可惡，居然沒有門鎖……她環顧室內，一邊觀察，一邊尋找著逃跑的路線。

    依舊是白色基調的房間，頭頂開著日光燈，沒有圣光燈。盥洗盆是整塊帶著漂亮花紋的白色石料做成的，上面有審美不錯的浮雕花紋，水路管道都是并不刺眼的金色，鏡子明亮而巨大，鏡像非常清晰。

    左手邊的門后是由衣柜和置物柜組成的空間，看上去是類似衣帽間的地方。但即便有這么大的儲物空間，莉莉安卻根本看不到幾件衣服。她從空空如也的衣帽間退出來，朝著盥洗室的深處探索，向里面走了幾步，她才發現，這個房間的盡頭還有一道門，白色鑲嵌金色裝飾的門，與墻體的顏色很像，莉莉安第一眼居然沒有發現。

    這是什么？密道嗎？不，沒有密道會裝一個這么明顯的門……莉莉安猶豫片刻，慢慢走過去，把門推開。

    門后是相當廣闊的空間。

    她看到了一個，巨大的……水池？

    看起來像是人類喜歡的浴池，或者是游泳池。

    池子的正上方是半透明的玻璃和日光燈，現在日光燈并沒有打開，明亮的日光穿透玻璃，柔和地充盈了整個空間。

    莉莉安抬頭看了大約有五米高的這個空間，確定自己沒有辦法在無法飛翔的情況下打破玻璃脫逃。

    她的心情再度變得沮喪和緊張。

    “莉莉安小姐?！?/br>
    聲音毫無預兆地在背后響起，莉莉安受到驚嚇，猛然回頭，不像人類的女人就站在她背后幾步遠的地方。

    她是什么時候進來的？！

    “無禮之徒！”她下意識地斥責對方：“你們這些光明豬連基本的禮貌都不懂嗎！”

    “恕我直言，”女人平靜地看著她：“我并不喜歡侮辱性的稱呼，請不要再讓我聽見這個詞。我的名字是伊文捷琳，你可以直接叫我的名字?！?/br>
    誰會如你所愿！莉莉安突然得知女人不喜歡被叫“光明豬”，下意識地想多叫幾次讓她生氣。敵人越生氣，她就越開心。

    殘存的理智在關鍵時刻制止了她。

    階下囚這樣做可能并不會有什么好下場。

    莉莉安回想起身體被束縛、被強行注射可疑藥劑的痛苦和屈辱，忍不住咬緊嘴唇。

    那不是什么愉快的經歷，她絕對不想再體驗一次。她覺得雙腿都軟了下來，上一刻的激憤在一瞬間蕩然無存，她甚至想，如果這個女人愿意和她好好說話的話……

    女人手上捧著一件疊得整齊的白色衣物，朝著莉莉安走了一步，莉莉安下意識地立刻后退一步。女人見狀，沉默著停下了腳步。

    自稱伊文捷琳的女人和莉莉安隔著幾步遠的距離僵持，莉莉安絲毫不懷疑女人有暴力制服她的能力，力量完全無法使用的如今，她只是站在光明主教的面前便覺得雙腿發顫。

    許久，女人才望著莉莉安，輕出了一口氣：“不用害怕?！?/br>
    怎么可能不害怕！不，誰會怕你們！

    “你們究竟想做什么？”莉莉安用有些軟弱的聲音再一次問出了這個問題。她已經不知問過多少遍了，但每一次都沒能得到想要的回答。

    “不用害怕?！迸酥貜土艘槐檫@句話，然后慢慢道：“沒有‘我們’，只有‘我’?！?/br>
    “你？你想做什么？”

    “我的構想，我的嘗試，需要莉莉安小姐的幫助?！?/br>
    莉莉安瞪著她：“我拒絕?！?/br>
    她當然知道她并沒有資格拒絕，階下囚無論遭到多殘酷的待遇都不奇怪，昨天的頂多算是嚴刑逼供……不，伊文捷琳好像沒有想要逼供，她只是單純地在折磨莉莉安罷了。

    或者說，莉莉安現在情愿伊文捷琳只想對她進行折磨與拷問?！皣L試”這個詞帶著不詳的色彩，她想，女人其實更想說的詞是“實驗”。

    經過短暫的接觸，莉莉安打賭這個撲克臉的女主教不會動怒，她大概只會頂著那張死人一樣的臉，用毫無起伏的語氣回應吧。莉莉安從來沒見過這么無趣、這么生硬的智慧生物，就連夜之國的活尸都比她更像活著的人類。

    完全出乎她的意料，女人微微歪著頭，用疑惑的語氣問：“為什么？”

    莉莉安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女人在說什么。

    然后她聽到了非常不可思議的話語：“你已經是我的了?！?/br>
    她望著伊文捷琳，伊文捷琳理所當然地望著她。

    幾秒鐘之后，莉莉安卡住的頭腦才終于開始運作。忽略掉那句哪里都不對的話，女人也許在問，她為什么要拒絕。

    廢話！

    “因為很痛??！”她理所當然地朝著女人尖叫發泄，女人臉上的神色有一點恍然：“你忍不了嗎？”

    ??？莉莉安望著她，不知道她在說什么。

    女人以同等困惑的目光望著莉莉安：“你如果忍不了，為什么不說出來呢？”

    想我求饒？死都別想！

    下一刻，女人像是自言自語一樣輕聲說：“早點說出來的話，就可以給你打止痛劑了?！?/br>
    莉莉安：“……”

    她在認真地思考，是女人腦子有問題，還是自己腦子有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