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稀罕
外面氣溫已經零下六度,趙小寬感覺室內也逼近零下,實在太冷了。浴霸款式很老,只有兩盞取暖燈,他坐在自己搬家帶來的塑料凳上,不停地用熱水沖刷身體,還是凍得瑟瑟發抖,后悔晚上洗澡了。 也許是水溫的刺激,小油條又開始動來動去,很是活潑。他低頭,恰好看見右腹部的肚皮動了一下,笑著伸手摸上去輕輕安撫,小聲說起悄悄話:“爸爸馬上洗好了,等進被窩你再蹦,聽話?!苯Y果小油條動得更歡了,像條靈活的魚兒在爸爸肚子里來回劃水。 真是越大越調皮。趙小寬舉起花灑仰頭沖洗脖子上的碎發渣,繼續摸著肚子跟孩子互動:“一會兒給你講故事聽,好不好?”掌心感受到胎動,小油條似乎在回應說“好”,他低笑出聲。 “想聽???這么小就愛聽故事,那以后爸爸天天給你講?!?/br> 趙小寬怕凍感冒了,哄完小油條便關掉花灑撐著墻壁站起來,隨后單手抓緊毛巾架站穩,拿過毛巾胡亂擦了擦身上的水,急忙套上秋衣。孕早期反應太大導致他瘦了一大圈,秋衣比去年寬松,就是肚子那兒稍微有點繃。他坐回凳子上,費了好些工夫才把內褲和秋褲也穿上,可算暖和了點。 裹緊棉衣,他把換下來的臟衣服泡在盆子里撒上洗衣粉,打算留著明天洗,就洗了個內褲。 后院有房東老大爺自己搭的晾衣架,趙小寬怕冷不想出去,內褲晾衛生間又不合適,只能帶回屋,拿衣架晾好掛門把手上湊合一晚。 鉆進被窩,他冷得渾身哆嗦牙齒打顫,直到雙腳貼上熱乎乎的暖水袋,才舒服地呼出一口氣,摸著肚子說:“這天凍死了,爸爸先暖會兒啊?!?/br> “小倉鼠的名字叫豆豆。在很長一段時間里,豆豆一直住在小鎮里,它感到十分厭煩,于是做了一個搬家的決定,想去看看外面的世界……” “可是它轉念一想,”趙小寬模仿豆豆此時該有的情緒和口吻,微微皺眉道,“哦,搬家是多么麻煩的事??!家里零碎的東西太多了!總不能全部搬走吧?帶不走的東西該怎么辦呢?” “小油條,你曉得該怎么辦不?” 趙小寬問完自己都笑了,這么點大的孩子都沒發育好,哪里聽得懂大人說話。肚子里沒了動靜,小油條好像睡著了,他沒有結束,繼續盯著手機屏幕,娓娓動聽地給小油條講著胎教故事,聲音低緩而溫柔。 每晚的“親子互動”是趙小寬一天中最期待的時刻,哪怕得不到回應,他依然堅持陪小油條聊天。有時講胎教故事或是生活中的所見所聞,有時放點助眠的胎教音樂,偶爾也會說起自己在鞋廠打工的那兩年。 他專挑好的說,不提過去那些不好的,包括周梁。 ** 忙了一整天,周政回到家已是深夜,二樓左邊那間書房亮著燈,門沒關,空氣中飄著淡淡煙味。走過去一看,弟弟果然又恢復老樣子,站在畫架前抽煙。他敲了敲門,走進去說:“少抽點?!?/br> “心煩?!敝芰何丝跓?,陷入沉默。 感情的問題局外人沒辦法插手,周政自然幫不了太多,弟弟這愛玩的性子,多半沒認真用心。下班回來還有cao不完的心,他無奈松開領帶,在一旁的單人沙發上坐下休息,開口道:“今天干了什么,說說?!?/br> “他不肯去醫院?!?/br> “然后呢?” “一直讓我走,”周梁煩躁地說,“日子過成那樣還不肯收我的錢,說我可憐他,不稀罕?!?/br> 三言兩語,周政已經明白事情全經過,對弟弟的行為是相當服氣。他直白道:“從行為上來看,你確實在可憐他?!?/br> “……”連哥哥都這么說,周梁不爽地反駁,“這也不行那也不行,我他媽能怎么辦?綁他去醫院?你跟我說什么尊重,保持距離,我真的忍不了了!” “那你綁吧?!?/br> “我倒是想這么干。他今天說了好幾次滾,碰都不讓我碰一下,他以前不是這樣的?!敝芰盒那榫趩?,煩得不知道該怎么辦。 “既然以前不是這樣,那他為什么會變?因為誰?” 周梁沒吭聲,掐滅吸完的煙頭又重新點了一根。 “錢和暴力解決不了問題,要用心?!敝苷c到即止,起身準備離開,想想自己這傻弟弟,又問,“你對他是什么感覺,有沒有認真想過?你有試著去真正了解他,關心他么?你覺得他需要的是什么?想清楚再做決定。我先休息了,早點睡?!?/br> 周梁想說有,他去趙小寬老家了解過??伤睦锩靼?,趙小寬的那些過去是從別人口中聽來的,自己沒有真正去了解他的家庭與經歷,戀愛期間也只顧自己爽,從未在乎過他的感受。 正兒八經的戀愛,周梁談過兩次。初戀發生在初二那年,對方是個笑起來很可愛的女生,兩人同桌,一來二去就這么交往了。但這段朦朧的愛情來得快去得也快,他并未投入太多心思,純粹圖新鮮,暑假里沉迷畫畫把女朋友忘得一干二凈,開學便分了手。 初戀談得像過家家,他完全沒印象了,談了大半年的第二段戀情倒是能記起一些模糊的細節,只是不記得那位學姐長什么樣了。之后他沒有再交過女朋友,處過的那些同性對象也僅僅是炮友關系。嚴格來說,趙小寬是他第三任,也是心里唯一承認過的男朋友。 周梁難得回顧青春往事,記憶最后停留在夏天的毛巷新村,那家熱得令人煩躁的早點鋪子里。那時候的趙小寬會偷偷盯著他看,被發現了還會臉紅找轍開溜,然后給他帶回來一只巧克力脆皮雪糕。 在回憶里,他看見了趙小寬付出的真心,后知后覺地發現自己其實都知道,卻選擇了刻意忽視。他從來就沒用過心,趙小寬變成現在這樣,錯在他。 周梁沒有去思考他哥說的那些話,也沒有反問自己到底喜不喜歡趙小寬,是什么感覺并不重要。他不喜歡思考這種虛無縹緲的抽象問題,只問了自己一個最重要的:能不能接受趙小寬的離開。 答案自然是不能。周梁覺得自己對趙小寬的感覺不能用“喜歡”來形容,太膚淺了,那是一種比喜歡更深更復雜的奇妙感覺,他自己也無法形容,他想要這個人從頭到腳都屬于他,心也必須屬于他。 ** 隔天一早,周梁開車載保姆去了家附近的進口生鮮超市采購食材,他不知道趙小寬愛吃什么,各類魚rou都買了些,蔬菜也專挑營養價值高的買。住家保姆張阿姨驚到了,問他:“小梁啊,怎么買這么多菜呀?中午有朋友要來?” “差不多?!敝芰盒那椴诲e,問張阿姨病人有什么要忌口的,海鮮沒敢多買,怕趙小寬不能吃,又給他買了不少進口水果。 回到家,周梁也在廚房一起幫忙。在趙小寬的“調教”下,他家務都能做一些,尤其是碗,能洗得干干凈凈。張阿姨今天算是開了眼,她走過去笑著說:“還是我來洗吧,別把衣服弄臟了?!?/br> “沒事,阿姨你燒菜吧?!敝芰赫J真地洗著保溫飯盒,心想趙小寬今天應該不會甩臉子了,運氣好的話,也許還能一起吃個飯。 豐盛的四菜一湯在十點半之前做了出來,周梁沒讓保姆動手,親自裝好拎著去了車庫。趕到趙小寬那邊已經是三刻鐘后,他怕飯菜不夠熱,急忙往巷子里走,步子跨得很大。 開門的又是昨天那男人,周梁給不出好臉色,態度還算客氣:“趙小寬呢?” 宋延沒有太意外,回道:“他在洗衣服,我先幫你進去問問?!?/br> “不用問了,我來給他送飯的?!敝芰褐苯油崎T而入。為了日后方便,他將保溫袋和水果放桌上,主動做了個自我介紹,沖男人伸出手。 青年今天的態度倒不錯,宋延也伸出手跟他握了一下,說:“我姓宋,單名一個延字,延安的延?!?/br> 如此下來,兩人算是熟悉了。周梁急著去找趙小寬,問宋延他在哪里洗衣服,走之前還不忘宣誓主權,強調趙小寬是自己的人,希望他別摻和進來。 宋延早過了為愛癡狂的年紀,只覺得周梁十分幼稚,點頭表示絕對不摻和,順便送上一波祝福。 老房子的一樓很昏暗,照不進陽光,周梁穿過狹窄的過道,隱約聽見衣服在搓衣板上摩擦的聲音,循聲找到衛生間,他看見趙小寬岔著腿坐在小馬扎上洗衣服,背部又挺得很直,那姿勢僵硬而別扭。 什么病才會把人折磨成這樣?他心疼得就差把趙小寬綁進醫院。剃了板寸的背影熟悉又陌生,讓他很不習慣,旁邊明明有洗衣機,大冬天卻非要手洗,他知道趙小寬是想省點水電錢,也不忍心再說他。 盯著那顆后腦勺看了好一會兒,周梁克制住去抱他的沖動,抬手輕輕敲了下門。 “延哥你等等啊?!壁w小寬以為宋延要上廁所,回頭一看,臉色直接變了,“誰讓你進來的!”他扔下秋褲,拿起地上的拐杖想起來,腰突然跟抽了筋似的,疼得他哎喲叫了一嗓子。 “怎么了?!”周梁嚇得立刻蹲下去,小心地抱住他,“哪里疼?” 趙小寬疼得說不出話,身體不受控制地倒在周梁懷里,想躲躲不開,咬牙喊出一個“滾”字。 “好好好,我滾?!敝芰喉樦w小寬的話,邊扶邊哄他,“別摔著,等你起來我就滾?!?/br> 自己真的就是一個沒用的殘廢,趙小寬再次感受到無助的滋味,不想依賴周梁,此時卻不得不依賴。他雙手隔著棉衣護住肚子,讓周梁抱著自己站了起來。 周梁撿起地上的拐杖遞給趙小寬,關心道:“還疼么?我先送你回房間休息?!?/br> “跟你沒關系,你出去!” “我幫你把衣服洗了,洗完再出去?!敝芰赫f著,自覺坐到小馬扎上,撈起水里的秋褲開始來回搓,他邊搓邊說,“下次別用冷水洗衣服,凍手?!?/br> 趙小寬真的要瘋了,不明白周梁整哪出,他撐著墻壁,用拐杖打開周梁手里的秋褲,跟著又揮開搓衣板,壓著情緒喊道:“我昨天說的還不夠清楚嗎?你別再來煩了我行不行?用不著你可憐我,算我求你了,趕緊走吧!走??!” 周梁怕刺激到趙小寬,只好站起來,又說:“我給你送了飯過來,等你吃完我再走?!?/br> 如果是以前,趙小寬會很高興,那時候周梁煲個湯給他喝,他都能樂上好半天??涩F在周梁做這些只會讓他害怕,他不能接受周梁的一丁點示好,怕自己又陷進去,他想開始新的生活。再不把周梁趕走,小油條就要被發現了。 “飯在哪里?” “在外面桌上?!?/br> 趙小寬拄著拐離開衛生間,他走得很急很急。周梁以為他餓了,跟上去扶住他,被猛地揮開。 到了前廳,趙小寬看到八仙桌上的保溫袋和包裝精致的各類水果,價格看著就不便宜。他走到桌前站定,突然跟瘋了一樣,搬起水果就往地上砸,砸完水果又打開保溫袋,也不管里面有什么,全部往桌上倒,一樣接一樣地繼續往地上砸,邊砸邊歇斯底里地怒吼:“我說了我不稀罕!不稀罕!我趙小寬用不著你來可憐!就算死了也跟你沒關系!”他轉頭怒瞪周梁,“我最后說一遍,以后別出現再我面前!別讓我看不起你!” 親手裝的飯菜,親自挑的水果,被砸得到處都是,一地狼藉。周梁以為趙小寬會高興,沒料到是這個局面,他不明白為什么用了心還這樣,趙小寬的心腸怎么這么硬。 宋延聽到樓下激烈的動靜,猶豫了一會兒,還是下去了。他倒不是想摻和小兩口,只是覺得眼下周梁和趙小寬分開冷靜,對彼此都好。他安慰了趙小寬幾句,把周梁拉了出去,想勸勸對方,但周梁并未給他開口的機會,轉身離開了巷子。 回到屋里,宋延見趙小寬十分吃力地半蹲著,在撿摔爛了的水果,他走過去把人扶起來。趙小寬很尷尬,說了聲謝謝:“延哥,你能幫我把那些沒臟的菜撿起來不?我這腿不方便?!?/br> “好,你坐著別動,我幫你撿?!?/br> 趙小寬坐在桌前,吃著周梁送過來的飯菜,不爭氣地紅了眼睛。宋延坐在他對面,看他一副要哭的樣子,無奈道:“你說你,扔了又撿起來偷偷吃,他看見了得怎么想?” “這蝦很貴的,不能浪費。菜也不便宜,我都舍不得買?!壁w小寬吃了一大口米飯,又想哭了。 宋延把紙巾遞過去,說:“看得出他很關心你?!?/br> “我跟他……”趙小寬現在就怕周梁的關心,他難受地抹了抹眼睛,良久才說,“不合適?!?/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