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向著無人能夠預料的方向發展，等秦峯回過神來時，在學校里，只要是他經過的地方，都像是往池塘里扔了一塊碎石似的，以他為圓心激起一片竊竊私語。下課后，他本想去教師食堂，卻被李教授堵在門口強硬拽去了辦公室。

    “砰”地關上門，李教授將他一把按在座椅上——也不知是她力氣太大，還是秦峯渾身乏力，一米八幾的大男人蜷縮在座椅上竟然看上去像是被面前的女人欺負了。李教授看著他這副模樣，更是火氣騰騰：“你知不知道你被說成什么樣子了？”

    秦峯只是垂頭喪氣地靠著椅子，伸手要去勾桌上的書本，被李教授拍開，恨鐵不成鋼地追問：“連你的學生都——之前好歹還會收斂，現在都放在明面上說你是同性戀，還說你對學院里的學生出手了！那不是你爸嗎？他怎么能做出這種事情？”

    昨日下午，與校內的鐘聲同時揚起的是學生們窸窸窣窣的交談。一批批學生停駐在校門口，對著墻上貼著的一張張A4紙指手畫腳。紙上印著男人和一個長發青年握著手的模樣，背景似乎是在醫院里。畫質并不清晰，但不影響認識秦峯的人一眼就認出這是誰。照片下寫著一行大字：惡心的同性戀。這些照片很快就被保安撤掉，然而話題還是和滴在白襯衫上的咖啡似的迅速傳播開。

    秦峯沒有和秦薰提起這事，兩人依偎，他卻是一夜沒睡。不知為何，秦薰似乎也睡得不好，夜里幾次醒來摸他的臉，他只好緊閉著眼睛裝睡。第二天早上，他避開秦薰，即使他看出對方似乎是想說什么，頂著眼下地青黑獨自前往學校。課上無論說了幾次“安靜”，同學們還是在安靜了幾秒后再次鬧騰起來。放在往常，他或許不會放在心上，可這天他用力一掌拍在桌上，麥克風發出刺耳的鳴叫?！罢埌察o?！彼f。

    一個坐在后排的男生舉手，不等他點名便大聲詢問：“老師，你真的是同性戀嗎？”

    班里頓時一片嘩然，有為秦峯打抱不平的，有跟著起哄的，更多是低著頭卻偷偷等待秦峯開口的。秦峯停頓了片刻，拾起麥克風湊到嘴邊，聲音聽上去比平時蒼老了十歲：“請安靜?！?/br>
    李教授本是要去復印資料，經過教室門口就是聽到這樣的sao動。她幾乎要敲開門讓這群不懂得尊重他人的學生回去重新接受義務教育，可來回踱步，她還是靠在木門上，眼睛避開刺眼的陽光，等待下課鈴敲響。

    學生們出門時見到人文系出名的“母老虎”，一個個都是低聲下氣，完全沒有方才看好戲的樣子，完美地詮釋了什么叫做看人下菜。緊接著就是開頭的一幕，李教授氣勢洶洶地追問：“你打算怎么辦，就任他們這么說你？”

    “什么怎么辦……”秦峯無所謂地笑了，眼底的烏黑顯得他格外憔悴，“說的都是事實啊?！?/br>
    “就算是事實，你要是不想出柜，那他們就沒權利迫使你出柜??！”李教授簡直被他氣得要沒了脾氣，單手叉著腰幾次抬起胳膊像是要好好教訓他，最后也沒能狠下心，只是來回用力踏著步子走了一圈又一圈。秦峯終于反應過來，錯愕地開口：“你知道我是……？”

    李教授理所當然地哼了聲：“怎么不知道？你看著就不像喜歡女人的樣子，直男有幾個像你這樣的？”見秦峯一臉疑惑，她擺擺手，“聽不懂就算了，反正也不是什么好事。這些先不談，監控不都已經調出來了，你怎么不去跟你爸算賬？咱們做教師的這方面很敏感，他這是要斷你的飯碗??！”

    “說不通的，我父親一直都是這樣管教我的?！鼻貚o低頭摩挲著手指，牙齒將嘴唇咬得發白，“除非我照他說的做，他不會收手的?！?/br>
    “哈？”李教授目瞪口呆，“你又不是十幾歲了，做什么不都是看你自己意愿嗎？他憑什么這么管你？再說這都二十一世紀了，談個戀愛誰還管是什么性別??！”

    秦峯欣慰地笑了，倒了杯茶遞給李教授：“畢竟不是誰都和你一樣開放，我剛知道自己是喜歡男人時，也很久都沒能接受，更何況是老一輩的人，所以我一開始也沒打算讓他接受我的性向?！?/br>
    “那不就得了，你管他呢？”李教授插話。

    “這不是問題所在?！鼻貚o扣緊左手的大拇指，干癟的指甲深深嵌入虎口，“我父親他不是這樣，他……”說到一半，他抿緊嘴唇不愿再說，李教授只好換了個話題：“所以你真是同性戀，你對象呢？應該不是學校的學生吧?！?/br>
    “不是！”秦峯立刻搖頭，“我不可能對學生出手啊?！?/br>
    “我想也是，那么學生間現在傳聞有人見過他，應該就是他來學校里見你？”李教授見他點頭，又嘆氣道，“總之知道你沒對學生出手，學校就沒權力給你處分啥的，先可以安心一下。不過姓王的糟老頭子可能還是會來找你麻煩，你也知道，他最討厭的就是女人、娘娘腔和同性戀，只有男人能入得了他的眼，怎么不去潛規則男的?！?/br>
    秦峯終于忍不住笑出來：“被他聽到你也得被穿小鞋?！?/br>
    “隨他的便！”李教授吐了吐舌頭，“你打算怎么辦？總不能真的讓他們繼續傳謠吧，不從你爸那里下手，也總得做點什么?！?/br>
    秦峯沉思半晌，點頭贊同：“嗯，我下午沒課的時候去一趟教務處吧?！?/br>
    “一個人能行嗎？”李教授問。

    “我不是十幾歲了，可以的?！鼻貚o將幾分鐘前李教授的話提了出來，兩人相視幾秒，都笑了出來。李教授最后又寒暄了幾句才離開，留下秦峯一人孤零零地呆在辦公室里。這種時候，他才會想：著寬敞的辦公室里，只有自己一個確實有點寂寞了。

    像是察覺了他的寂寞，手機鈴聲毫無征兆地劃破了空氣中的沉寂。他下意識就接起了電話，秦薰啞啞的聲音傳了出來：“叔叔，你在做什么？”

    “剛下課，怎么了？”往常令他安心的聲音，不知為何就像是警鈴般揪住他的心臟。

    “沒什么，就是突然很想你?！鼻剞沟穆曇舯灰魂囆[的人聲，他應該是為了避開人群換了個地方，才終于不那么鬧騰。他說：“我在打工的地方?！?/br>
    “這么早就去了？”秦峯有些驚訝。

    “嗯，我想多賺點錢?！鼻剞孤犐先ビ行┎缓靡馑?，“我也想為了我們的家攢錢?！?/br>
    秦峯如鯁在喉，干澀發苦：“……這樣啊，加油?！眱扇硕汲聊讼聛?，秦峯先耐不住開口，“我爸他……”

    “你他媽怎么又在偷懶？”電話那頭突然傳來陌生男人的聲音。那人一把搶過手機：“這就是你那個爹媽寶男朋友？”

    “你瞎說什么！”秦薰奪回手機，“叔叔抱歉，剛才那個是我同事。你不要聽他瞎說——”

    聲音又換回那人：“你要是真喜歡他就拿出點男人的氣概，別讓他這么擔心你??！”

    一股無名火突然就燒了起來，秦峯對著那頭的人怒吼：“難道我想嗎？換你來，你能做得比我更好嗎？我也在想辦法啊，我能怎么辦，你告訴我我能怎么辦??？！”

    對面沉默了幾秒，男人只是淡淡道：“談戀愛是為了開心，不是為了他媽的找個苦命人做慈善。他現在愿意陪你同甘共苦，但你別他媽因為自己過得慘，就把他捆綁在你身上成嗎？”說完，又是幾秒粗重壓抑的呼吸聲，電話才掛斷。

    “你做什么??！”秦薰一把搶過手機，將張辛推開到一邊就想再把電話撥回去。張辛卻搶先一步拉住他的手：“你不累嗎？偏偏要死掛在這么個人身上，他又不喜歡你?！?/br>
    秦薰拍開他的手：“叔叔很喜歡我的，你不要瞎說?！?/br>
    “我說的又沒錯，他連為了你跟家里人鬧翻都不肯，算什么喜歡你？”張辛聳了聳肩，“就算他真的喜歡你，你和他在一起開心么？”

    “怎么不開心，你又不了解叔叔，你要是再信口開河，我會揍你的……”秦薰張了張嘴，握緊拳頭威脅道，“藍毛！”

    “老子他媽的叫張辛，只昂、張，謝因、辛！”張辛哭笑不得，“怎么不叫我嘎利徳了？”

    秦薰一愣，張辛便模仿那天浴室里的場景，雙手支棱著腦袋迷迷糊糊道：“你的頭發就像嘎利徳的獵鷹，很漂亮，我好喜歡～”

    “我哪有說這種話！”秦薰臉有些紅，轉身就往酒吧里走。張辛立刻跟了上去，不緊不慢地湊在他身邊，時不時探出一小截分叉的舌頭。他今天戴著一枚藍色的舌釘，不知道是不是也被他的口水泡得溫暖。秦薰猛然意識到自己在想什么，別過腦袋不再看他。張辛還勾著他的肩膀喋喋不休，一會兒說下班了去吃什么，一會兒又被舞池上的漂亮姑娘吸引去了目光，一個勁地流著口水。這個勢頭一直持續到夜里，秦薰下班時張辛正摟著一個漂亮女人的腰親熱，見他準備離開，硬是跑過來掏出手機：“對了，咱倆還沒加過微信呢吧？趕緊加一個?！?/br>
    秦薰頗為厭煩地躲開，卻拗不過張辛的執著，最后還是交換了聯系方式。還沒走出幾步，手機就叮叮響個不停，他回頭就看到張辛靠在門邊，揮了揮手里亮著的屏幕。

    照常帶著查嘎出去玩了一圈，回到家中時秦薰感覺自己身子都要散架了。他一手薅著查嘎油亮的皮毛，一手捏著自己平坦的小腹，松了口氣：“還好沒胖?！?/br>
    恰好這時秦峯也回來了，手里提著一袋保健品，想來是剛從醫院回來。秦薰立刻跑到他身邊：“你回來啦，吃過飯了嗎？我現在去做吧，你想吃什么？”

    “不用了，謝謝?！鼻貚o勉強勾起嘴角。

    秦薰將嘴唇拉成一條直線，去勾他的手指：“不吃點東西不行啊，身體會吃不消的?！?/br>
    “真的不用了?！鼻貚o躲開他的手，徑直往臥室里去。

    “你干嘛躲著我？是今天的電話讓你不開心了嗎？對不起，他都是瞎說的，我不介意你家里的事情?！鼻剞挂宦纷飞先?，試探著說，“實在不行你就別跟家里提這件事了，大不了我不出現在他們面前了?！?/br>
    “……小薰?！鼻貚o坐在床上，秦薰立刻坐到他身邊，眼睛亮閃閃的等待他開口。他握了一下青年的手，貪婪地親吻他的面頰、眼皮和嘴唇：“我們分手吧，我要結婚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