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5 童年
控制手腕均勻地轉動,用不銹鋼湯匙把面糊抹開,不能太厚也不能太薄,抹成一個巴掌大的正圓——當然是兒童的巴掌。jiejie一定不記得做幸運餅干了,對她來說,和家庭教師躲在花園里調情遠比親子活動更重要。 給烤過的餅干翻面,貼上剪好的紙條。母親抓著他的手,教他把餅干對折,包起紙條,再往杯沿壓一下。最開始,大家把祝福語寫在普通白紙上,爸爸總是把紙條吃進嘴里。為了爸爸的健康著想,采取了改良政策,打電話去商店購買食用色素筆和糯米紙。 有一些紙條是梅荀很喜歡的,收集在扇形的古董鐵皮盒里。直到今天,他還記得紙條上的話,也能分辨出全家人的字跡。搬家的時候,有千萬件更需要帶走的東西,鐵皮盒就永遠遺留在廚房水槽正上方的櫥柜里了。 記不清是在哪一座城市,是酒店或者私宅,只記得門口的翠綠草坪一直蔓延到湖岸。釣魚竿極重,他用盡全力拖住咬鉤的魚,就像和水鬼抗衡。有人喊他的名字,他回過頭,是穿著白色晨衣的母親探出窗框向他招手。窗框是畫框,一幅古典畫在陽光下活了過來。他奮力向前奔跑,穿過草坪,不顧一切地跑上樓去。父親拿著漁網沖過來,碼頭只剩下一根空魚竿,十磅重的大魚早就逃之夭夭。 貓和狗梅荀都喜歡,可是討厭馬。每次穿著制服坐在馬背,拉著韁繩,他就臉色蒼白、呼吸急促?!八辜嘻惡桶兹鸬碌男∨畠壕褪球T馬跨欄的時候摔斷脖子?!狈綕玖致犕旯笮?,騎著馬小跑著超過他,繞著他轉一個圈才放緩馬步和他并排同行,“淑女需要側坐在馬背上,你比她安全很多?!薄媚刚Z說出這些話,無論如何都很怪,也許是用英語說的,梅荀已經記不太清了。 “你喜歡斯嘉麗還是梅蘭妮?” “斯嘉麗。很明顯。聰明和堅韌是最重要的,我喜歡生命力頑強的女人?!标P于性取向的思考要在多年以后才進入梅荀的大腦,在那時,梅荀還以為自己成年后將娶女人為妻。 過去的人們更崇尚婚姻,總是有連辦幾天幾夜的盛大婚禮。長大后,梅荀把他童年時參加過的婚禮和電影場景搞混。一想到婚禮,就是河兩岸的鐘聲,風中飄揚的旗子,像山一樣高的管風琴,還有巨大的奶油蛋糕。 好的食物擁有音樂的抒情性和詩歌的莊嚴結構,先有香氣涌入鼻尖,然后是云朵一般的輕盈綿密充裹口腔,綻放出層疊的味覺體驗。那場婚禮結束后,梅荀再也沒有吃過真正的奶油。 “你不知道我在說什么,”梅荀說,“而且你根本沒有在聽我說話?!?/br> “我在聽,我在聽?!狈綕玖终露鷻C,放下游戲機爬到梅荀身邊,“在蘇黎世或者日內瓦半山腰的酒店,就有你說的這種奶油?!?/br> 梅荀流露出懷疑的神色。 方澗林比他年長,能記清更多東西?!澳阏f的是我一個表姑的婚禮,現在她人已經改嫁兩次,大女兒都能打醬油了?!狈綕玖诌@時候已經十七,太明白特地帶人去歐洲吃一口奶油有多曖昧?!耙院笪規闳W洲上學,你想吃多少都可以?!?/br> 梅荀還是怏怏不樂,靠坐在床腳下溫書。方澗林挨著梅荀坐下,湊上來看梅荀的課本,“表姑結婚那會我們還特小。一興奮,晚上根本睡不著,你在窗邊叫我,我們大半夜穿著睡衣跑出去。我就是那樣凍出肺炎的?!?/br> “你以前體質不是很好……”梅荀說。方澗林幼年和童年都多病,梅荀知道其中很多次都是裝病,他只是在警告父母,不要養育第二個小孩,也別把他一個人丟在家。 晝短苦夜長,何不秉燭游。深夜里,他們穿著單衣在舉行婚禮的草坪上漫步,手電筒只能提供小片的光亮,照亮腳下的石子小徑,還有沉睡在草坪上的方尖碑、石灰拱門、白帷幔餐桌和意大利露臺。 他們總有說不完的話,白天去城里看的戲劇,和電影,學校與同齡人,無論從哪個點出發,話題的最終點永遠指向父母和家人。 自從有記憶起,半夜里,梅荀呼喊著mama醒來,總是看見保姆的面龐。無論他如何哭叫,都只有保姆把他擁在懷里,喂他喝奶。母親不顧性命生下他,卻從沒給他換過一次尿布,也從未跟他睡在一張床上。 母親有嚴重的潔癖,討厭肢體接觸,同樣討厭沖動的情感。她深知自己命不久矣,當務之急是把自己的思想和技藝傳承給后代。她說話輕聲細語,態度溫柔體貼,她如此急切又如此耐心地教育孩子,可是四五歲的小孩像狗一樣忠誠地愛戀著她,對母親本人的興趣遠遠超過母親的知識,讓她非??鄲?。 梅荀察覺到,每當他希望說話去掉敬語,每當他想投入母親的懷抱,或者討要一個吻,母親臉上就會流露出疲憊的神情。這讓他痛苦不堪,他把對母親的依戀轉移到從小照顧他的乳母身上,直到有一天他發現乳母對著一張小孩的照片落淚。 一方面他感覺這是一場天大的騙局,原來乳母對他的愛只是對她親生孩子的愛的贗品。另一方面他又隱約地察覺到殘忍,好像霸占了不屬于自己的東西。他懇求母親一樣付給她工錢,讓她回家照看自己的孩子。 他以為母親會為他的善良而感動,沒想到母親極其冷淡地拒絕了他的請求,接著和平常一樣問起他的功課。他羞恥得滿臉通紅,不知道自己錯在哪里,連“為什么”也不敢問出口。 回憶起幼年時期的事,梅荀對方澗林說:“你是另一種材料制造成的,完全沒有痛覺神經?!?/br> 方澗林只在家里撒嬌撒癡,在學校跟人打架,磕破了膝蓋也好,額頭也好,血嘩嘩往下流,他一聲不吭就站起來往前走。 “我爸媽對我是明碼標價,我想要什么,就必須努力。六十分,八十分,九十九點五分,一百分的卷子,得到的回報都不一樣?!?/br> 太直白、太功利了,梅荀想,換成我一定受不了。 “這樣很好。我很感謝他們,從小就告訴我沒什么東西是理所當然的?!狈綕玖州p松地聳肩,“你知道的,他們不像你爸媽,有基本的責任感,他們完全是享樂主義者。假如是別的小孩,他們三個月都回不了一次家??墒撬麄兊男『⑹俏?。我不是那么好打發的,我一定要從他們身上得到最好的東西?!薄械腻X和所有的愛。 梅荀問:“你不會覺得……” 方澗林搖搖頭,一臉倨傲的神情:“用智慧謀取的比天然得到的更甜蜜?!?/br> 你難道不相信有一種愛,它不需要努力就能得到,沒有先決條件,不提任何要求?梅荀問。 “我相信的?!狈綕玖挚粗奋鞯难劬?,就像在說:我對你正是這樣。 有一次,梅荀在房門背后聽見母親和女友的談話,“方家那個粗野的孩子,我真怕他帶壞……”、“假如小荀那么小的年紀就帶女生回家,我會給他找心理醫生……”他沒有聽完,推開門走進去:“mama,不要這樣說我的朋友?!?/br> 母親去世以后,他發現世上唯一認為自己強過方澗林的人已經走了。從此他信奉的一切都開始失落,整個世界都在靜悄悄地往下沉。 母親認為他天賦很好,生前很希望他學音樂。母親走后,梅荀很多年都不愿意碰琴。要不是他數學太差,他甚至想去讀理科。 “你在想什么???”方澗林聽完還挺暴躁,“真不至于……相信我,你這輩子都不會窮到沒飯吃的,搞點自己喜歡的專業吧?!?/br> 梅荀看著方澗林的臉,一瞬間腦子里涌出很多陰暗的想法。從小到大都形影不離,一度以為我們連命運也捆綁在一起,為什么倒霉的偏偏是我,而不是你? 還好有園園。園園是我快要活不下去的時候,上天賜予我的禮物。許裕園有一雙受驚嚇的小鹿一樣的眼睛,眼神的落腳點永遠在我身上,嘴唇嘗起來就是我渴望已久的奶油蛋糕的味道。我不用去日內瓦或者蘇黎世了。 梅荀把許裕園的高中畢業照夾在錢包里。經紀人很不贊同,說身為藝人,就要有隨身物品隨時丟失的自覺,手機和錢包都不能被人翻出黑料。 梅荀置若罔聞,“我已經在努力做機器人了?!?/br> 許裕園很害怕照相機,鏡頭下的他表情呆滯、手足無措。拍了很多合照,都是不好看的。梅荀雙手捧住許裕園的臉頰說:“放松一點,只是畢業照而已?!?/br> 許裕園哦了一聲,猝不及防就被人抱起來。梅荀一手摟腰一手撈腿彎,打橫抱著許裕園,對拿照相機的同學說“就這樣拍”,讓許裕園“不能看鏡頭就看我”。 喜歡一個人,就會覺得他身上的每一寸都迷人。許裕園抱著梅荀的脖子,癡迷地盯著他的鬢角和下頜骨線條,幾乎迷失了自己。照相機咔嚓咔嚓響,把這一幕記錄了下來。 拍照地點在學校足球場,梅荀這個公主抱,當場就引起不小的轟動。那陣子他倆的照片滿天飛,學校貼吧首頁,十個帖子有八個都是他們的八卦,扒他們的戀愛細節,論他們的般配程度,大家還反復@方澗林,喊他出來提供八卦素材。 隔了好多天,方澗林才回了一貼:“不知道,我也只是圍觀群眾……”就沒有下文了。 許裕園去B市上大學以后,校園貼吧上的八卦緋聞逐漸涼掉。后來梅荀簽進了經紀公司,出道之前,公司還特地找人刪帖,把這點過往擦除了。 梅荀剛到B市,立刻看好了房子,還是許裕園勸他:“大學同學不會像高中那么親密,你一開始就搬出來住,會沒朋友的,還是先住校熟悉一下環境吧?!?/br> 梅荀一想到普通男大學生的衛生習慣就頭皮發麻,千百般不情愿。 許裕園抱著他哄:“是誰這么幸運跟你同寢?每天早晚都享受專人打掃寢室的服務?!?/br> 一入學就是半個月的軍訓,許裕園抽時間去看過梅荀好幾次。他對自己摳門,對男朋友大方得很,買奶茶是十杯起步,男朋友的朋友們見者有份。 事實證明是許裕園多慮了,梅荀穿著一身軍訓迷彩服也扎眼得很,缺什么都不會缺朋友。休息時間里,他總是被同班同學團團圍住。 異性戀女生和同性戀男生就算了,還有乍一看比電線桿還直的男生冒出來:“我對天發誓我只喜歡女的,但是我的哥,你怎么會長得這么優秀?” 許裕園氣得張牙舞爪,咬著梅荀的耳朵說:“我最討厭假直男了,下次我要帶蒼蠅拍過來?!?/br> 同居以后,梅荀發現家里的牛奶消耗得特別快。許裕園簡直是把牛奶當成水喝。 “寶貝,不是我打擊你,你肯定不會再長高了?!泵奋鞔蜷_冰箱找雪糕,正好看見許裕園對著墻上的身高丈量尺嘆氣。 許裕園扁了扁嘴。梅荀坐到客廳沙發上,拍大腿示意他過來,“你怎么身高焦慮這么嚴重?一七五很不錯啊,比滿大街的beta都要高?!?/br> 許裕園坐到梅荀腿上,下巴擱在他的肩頭,嘟嘟囔囔道:“是嗎?有些beta是很高的……唉!” “我就喜歡你這樣,抱起來很舒服。就像你抱你的小熊?!泵奋鞴室舛似鹉樁核骸澳阍匍L高我就不抱你睡覺了?!?/br> “???不可以的?!痹S裕園在梅荀的大腿上跪起身,低頭去吻梅荀的嘴唇,“就是要抱我睡?!彼衙奋鱽砘赜H了好幾遍,“不管怎樣都要抱我睡?!?/br> 梅荀仰起臉跟他接吻,十指用力抓他的屁股rou,說人發嗲就要挨cao。許裕園被吻得臉紅氣喘,伸手脫下褲子,兩個人的手指一起塞進去擴張,弄好以后許裕園還會自己坐上來動。 新生入學不久,梅荀的微信就十分熱鬧,好友申請絡繹不絕。帥是一方面,學校里還總有傳言說他是超級富二代。有一段時間,梅荀很想在左臉上寫“是窮鬼”,右臉上寫“有對象”。 在家鄉,梅荀被困在故友們的眼光里,找不到自己的位置。大學為他的人生打開了一張全新的白紙,在這里有大把陌生人愛慕他,他卻不用再顧及旁人的眼光。男生女生都有,熱情邀請他出去吃飯喝酒玩樂,希望和他交朋友,要了解他的來歷和過去,那感覺相當不錯。 每次梅荀出門尋歡作樂,許裕園就會躲起來流眼淚。他躲得很不高明,總是“碰巧”被梅荀看見。梅荀煩得要死,“你又在矯情什么?” 許裕園吸著鼻子說,“我沒事,你不用管我?!?/br> 不管就不管,梅荀直接上床睡覺。 許裕園一邊抹眼淚,磨磨唧唧地蹭到床邊,哀怨地說:“他們每個人都想跟你睡覺?!?/br> “所以呢?”梅荀覺得可笑,“你自己一年三百天七點出門十點回家,我就天天坐在家里等你回來?你不跟我玩,我就出去找別人玩。就這么簡單?!?/br> 許裕園又啼哭起來:“我們全專業都這樣,我還不是最努力的那群人?!?/br> 梅荀拍了拍身邊的床墊:“行了,快睡吧,別影響你明天早起上學?!?/br> 以前梅荀看見愛到失去自我的愛侶,心里都會大呼蠢驢,萬沒有想到自己有朝一日也會淪陷。梅荀很快就妥協了,答應只在許裕園的陪同下出門玩樂。假如許裕園沒空陪同,他也要隨時保持微信聯系,每隔一個小時向許裕園報告行蹤。 某種意義上來說,他們是兩個孤兒,唯一能擁有的只有彼此。送許裕園坐上越洋飛機后,梅荀回到家里,看到床上丟著許裕園昨晚穿過的睡衣,難受得整顆心臟都在抽疼??墒敲奋饕仓?,他不可能跟許裕園去過住在地下室打黑工的日子。 一邊要上課,一邊是沒日沒夜地遞簡歷跑試鏡。跑三十個劇組,能被選上一次已經算幸運?;斐鲆稽c水花以后,才有第一個經紀公司簽下他。 那時候記者總是問他:成名的感覺如何?粉絲跟你要簽名的時候,你是什么心情?喜歡當偶像嗎?有沒有自己的事業規劃?是否談過戀愛?理想型是怎樣? 經紀人會提前給他答案,寫在白紙上,他只要稍微組織一下語言就行?;卮鸬阶詈笠粋€問題的時候,他合上了紙張,說理想型是可愛黏人的。 許裕園離開他以后,梅荀再回頭捋這些往事,發現一切早就有跡可循。 在國外的頭一兩年,許裕園還很黏他。十三小時的時差,正好日夜顛倒。最膩歪的時候,許裕園睡覺也開著視頻,讓梅荀在那頭看他睡。等到梅荀睡覺,許裕園也看著他。 后來許裕園的信息和電話越來越少。后來他們再饑渴,也不再提出要看對方的裸體。每次梅荀飛過去,許裕園的心情總是壞的,就像分別太久的小貓開始認生,梅荀需要哄他一段時間,他才會跟自己親熱。 后來許裕園還學會了用一種嘲諷的語氣說話——梅荀懷疑是受到了顧少貽的不良影響。梅荀讓他別那么刻薄,許裕園立刻像被踩了尾巴的貓一樣炸毛,絕不承認自己態度差。 有一次梅荀在外地拍戲,劇組把經紀人和助理安排到了更差的旅館,酒店房間是他一個人在住。拍完夜戲回去,洗完澡關燈上床,隱約聽見床底下有窸窸窣窣的聲響。有兩個人從床底鉆出來,在黑暗中,梅荀以為他們拿的是手槍或者刀子,其實是照相機。 報了警,叫了酒店經理和劇組人員過來,場面一度非?;靵y。國內的凌晨是對面的午飯時間,梅荀滿心以為會立刻收到回復,結果許裕園過了大半天才回他。 梅荀非常生氣,打電話過去質問:為什么回信息這么拖? 梅荀以為自己會得到解釋,結果許裕園不緊不慢地說:你也經常半天回我一句。 那是梅荀第一次真正意識到“許裕園不想跟我談下去了”,心里充滿了羞憤,就像童年時被母親拒絕一樣。許裕園,你連分手也沒膽說嗎?只會搞冷暴力,希望我這邊主動提出來?我才不會輕易放過你,我有一百萬種方法讓你哭…… 可是下次見面,大家都心軟了,上床打了幾炮,又覺得一生一世不能分離了。梅荀看他在自己身下融化、浪叫,很滿足也很心安,低頭吻他的鼻尖,說了一句土話:你這樣只能被我看。許裕園果然不感興趣,皺了皺鼻子就推開梅荀下床洗澡。 梅荀想抱他去浴室,許裕園尷尬地說別這樣?!罢娴暮蒙?,就只有幾步路,又不是殘廢了?!笔潞竺奋骰叵肫饋?,才發現這句話很難聽??墒钱敃r的梅荀不覺,堅持要抱他。 其實許裕園后來還是挺開心的,清洗過后,他們躺在浴缸里溫存了半天,說了很多關于未來的話,規劃了一場從來沒有實現過的旅行。 再后來,許裕園拉著行李箱走掉了,就算梅荀單膝跪下求婚,他也絲毫不動容。梅荀追到國外,對他承諾以后會很疼他,許裕園卻罵他:“趕緊丟掉這種‘只要你疼我,我就會過好’的自信吧。我最討厭你在這段感情里,這么游刃有余、有恃無恐的樣子?!?/br> 有一次梅荀去找許裕園之前喝了酒,格外的口無遮攔,說我太傻了,早知道你再也不回來,我當初就不會放你走,我會把你鎖起來,讓你一個接一個地給我生小寶寶,生好多比你還要可愛的小寶寶……許裕園直接被氣哭了,打了他幾巴掌,“少在這里欺軟怕硬!你怎么不去把他鎖起來?怎么不去強jian一下他?你就是挑軟柿子捏!就是看我好欺負!” 許裕園把門砸上,梅荀絕望地拍門:“寶貝,開一下門,我讓你打讓你罵!寶貝,讓我看你一眼,我不會碰你一根手指頭!” 許裕園的尖叫聲從門縫傳出來:“你真恐怖!你是不是瘋掉了?” 高分貝的尖叫,把整個畫面都扭曲了,就像信號不穩定的時候,電視機涌出雪花。梅荀頭痛得厲害,等到他的視野清晰起來,他看見一間臥室,一張床,許裕園趴在床上,被單剛好被屁股掛住,赤裸的腰身上布滿了吻痕和手指印。本該放枕頭的地方放了一碟意面,許裕園抓著叉子,在吮大拇指上的意面醬料。 接著,梅荀看到了自己出鏡了。自己蹲在床邊擺弄照相機的三腳架,設置好了延時攝影,爬上床去攬住許裕園的腰。兩個人相視一笑,打鬧了一會,開始互相喂食面條。 我們真的有過這么恩愛的時刻嗎?沒等他細想,梅荀就看見母親站在窗邊向他招手,這個畫面很快消失,變成父親拿著漁網走過來。父親沒有責怪他放走了大魚,而是俯身摸了摸他的腦袋,溫聲和他道別。 “爸爸,你要去哪里?”突然間,梅荀對父親充滿了眷戀。他下定決心,無論父親去哪里,他都要跟著一起走。 眨眼間父親就沒影了,只有方澗林站在他身邊。方澗林用波洛領帶配白襯衫,領口系著一顆碩大的祖母綠寶石,開口對他說話:你不算計她,她就算計你。大難臨頭,她全心為自己打算,你還覺得爭搶錢財不體面。你是活該的,沒什么比沒錢更不體面。有些事我很想親手為你做。 梅荀剛想出言反駁,方澗林卻偏過頭,溫和地笑起來:不要再掙扎了,也不用幻想地位顛倒……就算是我落得一無所有,到最后,名利財富還是會加之于我身,還是由我來供養你…… 走開,你不要煩我……梅荀捂住耳朵,想隔絕外界的聲音,可是又聽見許裕園在說話。那聲音很怪,就像從外太空傳過來:我為你懷孕又流產,被你標記又摘除,為你嗑藥又戒藥……你強jian我的每一次,我受過每一次傷,我也希望你一樣痛……只有這樣,只有你死掉,我才有可能原諒你…… 接著又是父親蒼老的聲音:我不擔心夢云,我經常擔心你,從你身上我看到自己……孤寂一生的命運……你注定要辜負每一個愛你的人,到最后,每個人都會失望透頂地離開你…… 他再次母親聽見在呼喊他,看見母親穿著藍色的絲絨睡衣,修飾整潔,坐在充滿了初春的明媚的書房里。她的臉像大理石一樣蒼白純潔,嘴唇微啟,聲音和他記憶里一樣溫柔:“我的寶貝,到mama這里來吧?!?/br> 他心中翻涌著萬般柔情,多渴望投入母親的懷抱,可是他的身體卻動彈不得。他奮力掙扎,從四肢百骸都傳來劇痛,就像有一列隊的大卡車輪流從他身上碾過去。 掀開干澀的眼皮,視野中只有一大團模糊不定的灰白光線。醫院的消毒水味飄進鼻子里。他試圖出聲,可是喉嚨就像兩片生銹的鐵片在摩擦,伴隨著強烈的刺痛感,他只發出了幾個咿咿呀呀的無意義音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