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場逐漸逼近的茫茫大雪降臨之前，一切都在旋轉、飛舞。

    梅荀從地鐵口走出來，穿過車水馬龍的街道，小步往前跑去。女人戴一頂深棕色貝雷帽，身穿同色套裝，從銀行大廈轉過來。兩人在咖啡館前面相遇，梅荀大步走過去，握著拳頭擦了擦凍紅的鼻尖，“我來晚了嗎？”

    女人揚手甩了他一巴掌。

    導演喊咔，指揮攝影組：“再來一次，我們從另一個角度拍?！?/br>
    主演和群演都歸位。場記打板，梅荀又挨了一記巴掌，臉偏向一邊，流露出茫然和受驚的神色。女主角攥著手袋的指節用力到的發白，嘴唇顫抖，低罵道：“真惡心，你們兄弟住在同一間公寓里。你們也睡在一張床上嗎？”

    街上駛過一輛漆成紅色的雙層觀景巴士，導演又喊咔。副導演用揚聲器集合群演：“從一開始就錯漏百出！公交快了一秒多。推嬰兒車的老奶奶怎么沒出現？多點人坐進咖啡館里面，大家都打起精神來，別像老油條一樣！”

    經紀人張鈴拎著皺巴巴、劃滿線的劇本過來，給梅荀講導演在劇本上的最新改動。

    “這句臺詞怎么改都別扭，刪掉就好多了?！泵奋髋狭碎L及小腿的黑色厚羽絨，使喚旁邊的曲然：“去給我買咖啡，焦糖拿鐵，雙倍糖漿?！?/br>
    經紀人把劇本塞給梅荀：“我現在就去？你自己看劇本?！?/br>
    “不是叫你去，我叫他?！泵奋魃焓种高^去，經紀人轉頭，只看到剛才對戲的女演員提著一杯咖啡走過來，“我這里多買了一杯，給你?！?/br>
    梅荀并不伸手接，用審慎的目光看向女演員：“你一早就知道我想喝咖啡？”

    “咖啡是好東西，喝完你還記得臺詞?！迸輪T說話的時候，嘴里飄出一團白色的水霧。她往合攏的手掌心里呵氣，搖搖頭道：“整個片場都是酒味，這種鬼天氣不喝酒沒人頂得住，連導演也在喝?！?/br>
    梅荀不依不饒，如同情報警察抓住了間諜分子露出的馬腳：“你可以看出來我在想什么？”

    女演員接不上話，經紀人插進來圓場：“他有時候在劇情里走不出來，神神叨叨的?！彼衙奋骼脚赃?，一邊給他整理衣領和頭發，一邊叮囑：“你要調整好狀態，下午有粉絲來探你的班，還有一個電影采訪?！?/br>
    梅荀垂著眼皮不吭聲，心不在焉的模樣，很快，他接起了一個電話。

    經紀人捧著劇本坐在小馬扎上，憂心忡忡地盯著梅荀的背影。梅荀講著電話，大步穿過馬路、兩條馬路中間的寬闊整齊的綠草坪，又穿過馬路。他的身影時而被噴泉和公園設施擋住，時而淹沒在群演里。他走到導演身邊的時候，正好把電話掛斷。他彎下腰和坐在監視器背后的導演說話，接著，兩人爭執起來。

    經紀人一路小跑，追到停車場才攔下梅荀。梅荀摘下臉上的平光眼鏡——飾演弟弟的道具——塞給張鈴，坐進一輛銀藍色的轎車里，“醫院已經下了病危通知書，他的秘書打電話叫我過去?！?/br>
    “導演同意你走了？你什么時候回來？”張鈴猛力敲打他的車窗：“你不能一個人去，至少帶上我！”

    梅荀落下車窗，一邊把車子倒出車位，一邊拍著方向盤怒吼：“不要24小時監控我！給我一點自由呼吸的時候！”

    冬至剛過去，白晝短而稀薄。車子下高速的時候，天就黑下來了。梅荀按照導航駛入C市的市區，正好遇到晚高峰，被堵在高架上。

    城市道路就像千萬條柔軟系帶，在高樓大廈之間纏綿。點綴在這片鋼筋水泥森林中的燈火，比天上的星河要璀璨萬倍，就像科幻電影里的未來都市，又像盛開在地獄的紅蓮之火。

    梅荀站在病房外面，用最輕的力氣叩門。一個護士推開門走出來，跟在護士后面的醫生把門帶上了，對梅荀說：“我們剛給他注射了一點嗎啡，不過他還清醒著，你可以進去?！?/br>
    梅荀問：“您就是給他做手術的醫生嗎？”

    “我們決定不進行手術，到他這個階段，做手術已經沒用了?！?/br>
    父親近幾年長住C市，梅荀飛過來找許裕園，偶爾也去探望他。他對父親的病情并非一無所知，但也沒意料到他會突然病重。

    跟梅荀想象中不一樣，父親的精神不錯，沒有打點滴，也沒有戴呼吸機面罩。梅荀進門的時候，他甚至試圖從病床上坐起來。

    “我以為你不來。我聽別人說你在拍一部重要的電影，要轉型當實力演員?！备赣H說話的時候，鼻子里發出粗魯的哼聲，問梅荀是一部什么樣的電影。

    “雙胞胎，后來得了精神病，在一個很大的飯店里，他們想殺掉對方?！辈》坷锏呐瘹夂茏?，梅荀把從片場穿過來的加長加厚的羽絨服脫下。羽絨服底下的西裝還是電影戲服。

    老人皺了皺鼻子，露出厭惡的神情，似乎很不喜歡電影的內容。他又在床上奮力掙扎起來，直到用完了力氣，才向兒子發出請求。

    “天很冷?！泵奋骶嫠?，但還是把他扶起來，讓他靠坐在床頭。從棉被里抖落一本書，封面雪白，正中間寫著踏雪尋梅四個小字。這是前陣子工作室幫梅荀出的自傳。

    “我才看了一半，不知道醫生能不能讓我看完?！?/br>
    自傳采用了一種厚實的紙張，拿在手里極有分量，里面有很多他的高清彩照。文字部分是由他的口述錄音為草稿，找文字工作者加工成的。梅荀沉默地把書放回床頭，“你還有想見的人嗎？”

    “我對夢云有愧，當年讓她帶走了家產，你怨我嗎？”

    梅荀低頭打量著自己的手背上的疤痕，嗤了一聲，“這是最微不足道的部分，在您犯下的所有錯誤里?！?/br>
    “你們姐弟從小都不合，各自分開也好?！崩先说男靥艅×移鸱饋?，逐漸緊促的呼吸聲在病房里回蕩?！盀槭裁床粠гS裕園過來？讓我見他一面?！?/br>
    許裕園三個字，他念得很費力，好像不確定自己是否記對了。

    手上的傷疤已經愈合，仍然疼癢，梅荀要有事忙，才能忍住不撓傷疤?！八呀浉鷦e人好上了?！?/br>
    “你從來不肯帶他來見我，夢云也不肯讓我見她的新郎。連夢云也不見我?！闭f到這里，他臉上有濁淚流下來。

    梅夢云是多年以前結的婚，父親還在念叨什么新郎，顯然是腦子糊涂了。梅荀也不糾正他，只幫他把被子拉起來一點，“你還有什么要交代我的？”

    “你mama走后，我還在茍活在世，足足十五年，現在終于結束了?！备赣H抽噎起來，老淚縱橫地懇求：“我唯一想要死后跟她合葬?！?/br>
    梅荀既不答應也不拒絕，他抓住父親枯樹一樣的手，語氣冰冷而平靜：“爸爸，你從來不解釋你做過的事。這是我們最后的和解機會了。告訴我為什么？”

    您忘記了嗎，在最開始，我們擁有一切。我們的房子像玩具商場的櫥窗里的高級陳列品一樣精美。每個周末，我們要么在花園里勞作，要么請全家人的朋友過來喝茶。我忘了是哪個客人說過，我們這樣友愛和美的四口之家，只有在童話書里才能找到。

    等到有一天，紙糊的城堡轟然崩塌，我才知道底下的根基早已經朽爛。為什么你要強jianjiejie？為什么你在葬禮后，丟下家業和兒女人間蒸發？

    在梅荀出聲質問之前，父親已經落入了睡眠。梅荀幫他掖好被子，走到窗邊，剛好有一輛飛機掠過深藍的夜空，就像一顆流星。

    前來陪床的秘書指給梅荀看：“機場就在那座塔背后。他每次住院都要窗戶向北的房間，經?？吹斤w機就沒有那么無聊?！?/br>
    秘書是跟在父親身邊幾十年的人，梅荀自小就認識。兩人見面也不大寒暄，并肩站在窗邊很久。

    “他把遺產留給了你?！泵貢嬖V他?！氨绕鹉鉰iejie當年帶走的，是九牛一毛，不過也有幾樣值錢東西?！?/br>
    真是一筆意外之財。梅荀原以為父親會把財產留給朋友或情人——梅荀也不確定是否存在。

    事實上，秘書一早就到了，他一直站在半掩的房門背后，“我聽見你問為什么?！泵貢幸粋€不算解釋的解釋，一個不是理由的理由，來說明病床上的男人，為什么前半生美滿人皆羨，后半生頹唐寂寞終。

    “哦？”梅荀很好奇。

    “精神分裂癥，但是他的癥狀很不典型?！泵貢退聵?，“他總是一個人待著，不跟別人交流，沒人知道他在想什么。等大家發現他生病，已經錯過了治療時機?！?/br>
    “從什么時候開始？”

    “醫生懷疑他在很年輕的時候就發過病。他第一次徹底發瘋，就是十五年前，在葬禮之后離家出走?！?/br>
    梅荀問：“為什么他不告訴我？”

    “他想一個人承擔一切，你可以這么想。不過親情淡薄也是精神分裂的典型癥狀?！?/br>
    梅荀跟父親的秘書握手道別，“鄭叔叔，謝謝你這些年照顧我爸。我會把遺產的三分之一分給你?！?/br>
    “屬于我的部分，他已經提前劃給我了?！泵貢诿奋髡疹櫤米约?，站在住院樓的臺階上目送他離開，暗忖他們父子長著同一張一意孤行的面龐。

    有一輛黑色奔馳停在醫院門口，梅荀認出來是陳信旭在劇組開的車。

    總制片人一般都當甩手掌柜，不跟劇組的拍攝。梅荀以為陳信旭待一兩周就會回B市，沒想到他在橫店住到了年底。

    梅荀入住的酒店挨著醫院。他是這家豪華連鎖酒店的?？?，得到了一支紅酒作為入住禮。酒店管家在套房客廳為客人開紅酒，梅荀一進門就習慣脫外套，這才想起羽絨服落在醫院。

    “你爸怎么樣？”

    “醫生說不好，但他人看起來還算精神?！泵奋鳑]有碰酒，他打開手機，開始回復未讀信息。

    “陸導的意思是，假如你爸還能多撐兩天，希望你明早回去拍完地鐵站那一場?！标愋判穸酥t酒杯，從落地窗邊走過來，對梅荀說，“張鈴本來想坐我的車過來找你，不過她今晚要去機場接機?！?/br>
    “她去接誰？”

    “你的醫生?！?/br>
    梅荀舉起酒杯準備喝，突然把酒杯摔到地上：“我不用醫生，她覺得我有什么??？”

    “我不知道?！标愋判褡谏嘲l扶手上，伸手捧起梅荀的臉，手指擦過他的鬢角，“別沖我發火，我不是來催你回去拍戲的，我來跟你說生日快樂?！?/br>
    梅荀揮開他的手，擺出送客的表情：“演出合同里沒寫我要陪你睡覺?！?/br>
    “你只開了一間房?！?/br>
    梅荀打開錢夾，手指掠過塑料布下面的人臉時停留了一會，接著，他抽出一張純黑色的信用卡丟給陳信旭，“原來你還要我請住你住酒店?！?/br>
    陳信旭有點樂，把卡放在茶幾上，“照合同辦事，你拍戲拍到一半離開片場，給我造成了幾十萬的損失要怎么賠？”

    梅荀翹起二郎腿，微微瞇起眼睛，“這個你得回去找我的經紀人談?！?/br>
    陳信旭更樂了，“別他媽天山雪蓮似的。我追你這么久，戀愛還是錢色交易，你總得選一樣。想要什么你直接提，我會酌情滿足你?！?/br>
    梅荀突然笑起來，他笑得很生動、很開懷，“你一點都不像他，越學越不像?！?/br>
    陳信旭輕輕抿唇，也變了一張臉：“你是給臉不要臉的類型，不喜歡別人捧你，喜歡當賤人?！?/br>
    梅荀攤開手，態度坦然：“怎么說？”

    陳信旭站起身，指著他的鼻子信誓旦旦：“我會讓你走投無路，跪在地上求我cao你?！?/br>
    手機響了，梅荀接通。對面是很公式化的語氣，“梅先生，醫院這邊通知你，你的父親曹錦軒先生在今晚九點四十九分過世了。請節哀順變，盡快到醫院里辦理相關手續?！?/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