鮫人一念(十二):長大了啊
南域正值多事之秋,每日與海族發生的碰擦數不勝數。 疆域最外被稱為’定海關’,乃是專門針對海族猛獸挖的一道三千丈的海溝。 往里五十里緊接便是應、并兩州府。 白沙城正是受并州府管轄、最靠近邊界的城鎮之一。 如今在路上已經看不到什么人,倒是還有幾家客棧在運營。 白沙城西邊,靠近城主府的一間客棧上月換了老板。姓許,很年輕,書生打扮,平日里喜歡靠在柜臺后面算賬。 來往的客人偶爾會打量他幾眼。明明是位俊秀的公子,卻又不是能讓人記住的容貌,轉眼便忘得七七八八。 倒是他養的一只黃鶯引來不少目光。 那鳥兒不見人打理,但羽毛的成色極好,通體金黃,尾羽略長,特有的黑色貫眼紋在眼角處拉長,不似凡禽紋路粗糙并會延伸到枕部,而是點到即止,色澤清晰,黑色部分隨眼尾上挑,不顯輕慢,微瞇的樣子,倒是有點鳳目龍眸的矜貴感。 ?“老板咱不關籠子嗎?” 新雇來的小二蹲在臺階上問道,“飛走怎么辦?” 年輕的掌柜頭也不抬,下筆神速嘴炮如流:“一只畜生,你還指望著它過日子?” 不知道是不是聽見了,房梁上假寐的陰影一抖。 “喲,客官里面請……” “把其他人全趕走,所有客房我們包下了?!薄∫淮嗑П粊G在桌上。 炎州大陸遍布著不少靈脈,靈脈下衍生出的晶礦,也成了大陸通行的貨幣之一。這袋赤晶看成色有中階水準,買下客棧都綽綽有余了。 算賬的某人這才抬頭打量來人。年歲不大,一身黑衣,腰間纏著根火紅的鞭子,外面還停了兩輛馬車,似乎是在為車里人傳話。 他還沒開口,就有其他在店內用膳的客人坐不住了。 “憑什么讓我們走?” “知不知道我們是誰,沖宵門的弟子都敢得罪?!?/br> 年輕人冷笑一聲,軟鞭入手:“要么走,....要么死?!?/br> “乳臭未干的鄉巴佬,連沖宵門都不知道還敢挑釁?!薄∫粋€壯漢站起身右手提起鐵錘就砸向年輕人。 “我倒要看看你有幾分斤兩——” 自人族大能與各州府商討,為提升抗敵士氣,殺敵者可憑戰功換取稀有資源,甚至可以換取千金難求、有價無市的天材地寶。各路人馬便開始聞風而動,白沙城暗流涌動。 強者林立的同時也魚龍混雜,沖突一觸即發。 然而,血濺當場的事情并沒有發生。 年輕人單手輕易捏住壯漢的鐵錘,連氣都不喘一下。鐵錘在指尖顫動,任那彪形大漢使勁也不能移動絲毫。 壯漢臉色鐵青,暗運內力:“該死的小兒!” 從鐵錘傳來的重量突然暴漲數倍,黑衣年輕人感到壓力’嘖’了一聲。 “火樹,別胡鬧了?!瘪R車里傳來人聲,倒像是位講理的人。 “抱歉公子?!泵麊净饦涞哪贻p人手一松退開。然而,馬車里傳來的下一句話卻讓人通體發寒。 “下次再玩,這個直接殺掉?!?/br> 黑衣少年聞言笑開:“是,公子?!?/br> “好狂的口氣!”沖宵門其他人聞言一擁而上。 卻見火樹手中紅鞭揮舞,鞭身彎直千般變化,矯如游龍。 不比先前,甚至連回神的功夫都沒有,三個沖宵門人的咽喉就被刺了個對穿! “什么???”眾人大驚失色。 沖宵門人大都身形壯碩,身負煉體之術,rou身強度遠超同級別武者,卻被那少年柔軟輕靈的鞭子刺穿,可見對方氣勁拿捏之純熟。 不但如此,深紅的火光從血窟窿向四周延伸,只眨眼的功夫就燒盡了中招之人的血管筋脈,慘叫聲連綿不絕,卻沒人敢上前阻攔。 “武師境……怎么可能?”感知到對方一瞬爆發的實力,周遭人臉色發白。這少年一看便不是返老還童的老怪物,小小年紀哪來的那么大造化? 半柱香后, ”公子,解決了?!?/br> 見沒有人再敢上前挑釁,火樹才清理了尸體收鞭轉身,迎接主人下車。 先跳下車的是一位少女,一身粉衣挽著雙平髻,身背大劍卻落地輕盈,利落地從馬車下抽出腳凳,嘟囔道:“你太慢了,公子都等急了?!?/br> 火樹冷笑:“換你去恐怕連店都砸了,你讓公子住哪里?” “我才不會?!?/br> 說話間,馬車的主人終于露出真面目。身著紅衣的英俊公子由侍女攙扶下車,步履不急不緩,狹長的眼睛讓人有一種微瞇的錯覺,慵懶而邪性。 站定時那人神情微變,似有不滿:“怎么還有血腥味?” 火樹發現自己身上沾了一點血跡,趕緊扯下燒掉。 紅衣公子這才滿意。他沒有馬上進店,而是徑自走到另一輛馬車旁。 手中折扇在車簾前方打開,似乎是為里面人遮住灼目日光。 扇墜子剛好垂下,依稀能看到上面刻了什么。 “阿素,我來扶你?!?/br> “……有勞十七了?!?/br> 第二輛馬車里一個陌生男聲響起。 初聞似春末最后一縷清風,涼而不燥,溫而不寒,撫在人心,只覺神清氣爽,為之一振。然而待回味之時,卻覺尾音上鉤,撩人心弦,正如那個時節獨有的虞美人,優雅與妖冶并存。 目光所及,只有一個被白衣包裹的高挑身影,以及一只輕撫在車簾上的玉手。 那手看似溫軟卻骨節分明,皎如明月,甚至給人泛著瑩瑩暖光的錯覺。無關男女,只是因為其上每一絲紋路、起伏、色澤都太過恰到好處,引人遐思。 若是能握入掌中…..輕捻把玩,又是怎樣一番滋味。 “…..長大了啊?!?/br> “掌柜你說什么?” 看呆了的小二這才回神,下一刻那袋赤晶被掌柜丟進懷里。 “該安撫的安撫,該送走的送走,送不走讓他們自己去找那位公子討說法?!?/br> “啊? 哦、哦?!薄⌒《念I神會,匆匆忙忙去樓上把客房騰空。 “這邊請?!闭乒裾巳チ搜砰g休憩,卻聽見外面又有動靜。 馬蹄聲由遠及近,待在客棧門口停下時塵土飛揚,擾了清靜與’佳人’,紅衣男子眼中冷意漸起。 “是護城騎?!庇腥撕暗?。畢竟客??拷侵鞲?,一點風吹草動也會引起關注。 待騎兵站定,為首之人策馬上前:“不知哪位貴人駕臨白沙城,有失遠迎還望海涵?!?/br> “如今城中內外戒嚴,若無合理緣由,不得在城內開殺戒。請閣下與我等去城主府走一趟,將事情解釋清楚?!?/br> “倘若事出有因,護城騎定然放行?!?/br> ”…..若我不答應呢?” “那我等就不得不履行義務,請你跟我們走一趟!”護城騎乃城主親自考核管理,城中幾乎是無人敢挑釁,自然也不會將來歷不明的異鄉人看在眼里。 “呵…..” 紅衣公子聞言輕笑,手中扇風徐徐,宛若嬌人玉手拂面。 然而,下一刻,熾熱恐怖的威壓洶涌襲來! “!——” 護城騎大驚,要退已經來不及了。 只有被針對之人才知道那股驟然生起的威壓的恐怖。 什么都還沒做,整個人仿佛被按在碳上反復煎熬,只覺頭皮發麻,五官刺痛。 周身骨骼在燃燒,咽喉被攥緊咽喉,烙鐵一般的溫度蔓延至全身,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否還身首相連,或者已經燃燒殆盡,灰飛煙滅。 看著這些護城騎的丑態,男子身后的火樹冷笑不止。 ……連中州那群老東西都不敢得罪公子,倒底是誰給你們的膽子? 卻在這時,一陣怪風掛過,卷走了那股熾熱之力。 紅衣公子見狀挑眉。 首領一驚回神,劫后余生,只覺得身上冷汗津津。 “焰公子,城主請您過府一聚?!?/br> 見有人救下護城騎,再聽見邀請,焰十七自然猜到七八分。 看來城主府那位…..是認出他了。 “有什么事情,讓他自己來見我?!?/br> 折扇’啪’地合上,他沒再出手,但滲人的余威仍然在空氣中停留,令人汗如雨下,面色泛青。 護城騎不是沒見過強者,但是這個年紀達到此番境界的簡直聞所未聞。他們甚至探不出對方的深淺。 首領咬緊牙關:“城主交代,以焰公子的身份,怎可住這粗鄙小店。府上……已備瓊瑤佳釀,珍饈美饌,……此等良辰美景,盡表城主大人一片誠心?!?/br> 對方依然不答。 “城主還有一事與公子商談,” 對方聲音放低,唯有焰十七聽見他接下來的話。 “…..是關于……’古戰場’的?!?/br> 握扇之手一緊。 “十七?!边@時,最后出現的那位白衫公子突然開口了。 因為頭戴帷帽的緣故辨不清相貌,但還是能看出此人身形修長,膚色白皙,裸露的腕骨顏色純凈得像一截不染纖塵的玉如意。 首領只覺得身上的壓力一輕。 焰十七回頭,神情轉柔“怎么了?” 帷帽下躊躇了片刻:“…..去一趟吧,城主大人也是好心?!?/br> “我正有此意?!毖媸唿c頭道,“阿素可要與我一道?” “…..我在這里等你就好?!?/br> “知道你不喜人多的地方,”焰十七倒也不強迫對方,“也罷,我讓銀花守著你?” “好啊好??!”背大劍的粉衣少女銀花自行竄到他身邊,“今晚我來照顧李醫師,保準全須全尾,一根頭發絲兒都不掉?!?/br> “省省吧,”一旁火樹冷笑挖苦道,“前年你削掉別人半顆腦袋的事兒,我還記著呢?!?/br> “要你多嘴!” “好了,有什么事情用玉簡傳訊給我?!?/br> 焰十七又叮囑了幾句才帶著火樹離開。 拜這場風波所賜,客棧里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不識相的看到城主的態度也該學乖了。 掌柜這才領著人上樓。 “房間收拾好了,二位請?!?/br> “好漂亮的鳥,掌柜你養的?” 銀花畢竟年歲小,很容易被新奇的事物吸引。 黃鶯一直都在房梁上看戲。他沒被沖宵門的武斗嚇跑,也沒有因為有人靠近而躲開,面對數道目光,也只是伸展一下兩翼,依舊對眾人愛理不理。 “……撿的?!薄∫苍S是掌柜全程太過波瀾不驚的態度,令帷帽白紗下黑眸側目。 書生打扮的男人眉眼低垂,側顏線條分明,雙眸看似瞇起,實則只是因為懶散不愿睜開。一身素衣顯得人清瘦,但從背后望去卻修長挺拔,矛盾的氣質,在他身上并不顯突兀。 察覺到視線,掌柜側眸看去。 常人瞳色往往略淺,而這人問詢的目光里,卻遍布一抹極致的黑。 可以包容萬象的黑,.....也是可以吞噬萬物的黑。 然而未待再細看,身旁銀花腳尖輕點,身法輕盈地攀至梁上。 剛要探手去抓,那黃鶯綠豆大的眼睛白了她一眼,俯沖飛到門檐上。 銀花“咦”了一聲:“他剛剛是不是鄙視我了?” “區區一只畜生…..”能在那樣的家族里生存下來的人豈會是什么良善之輩,別看少女年紀小,眼里殺意卻來得快。 背后大劍側面拔出,一刀就揮了下去! 黃鶯又聽見被人叫’畜生’,眼底寒光一閃而過。 那個可惡的男人叫他畜生也就算了,如今連個武師境的小丫頭也敢冒犯他,他可是堂堂…… “銀花,快住手!”李醫師…李素要阻止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倒是掌柜此時抬眸看了一眼。 要打出去打,別臟了地方。 …..切,不用你說。 黃鶯一個滑翔飛出客棧,銀花跟著就追了出去。 “對不起,她太小孩子心性了?!北粊G下的白衣青年耐著性子跟人道歉。 ”無妨?!罢乒翊笕朔炊只磉_,“等回來再說吧?!?/br> 他這個回答倒是令李素稱奇:“您不擔心嗎?” “本就是撿來的,成天光吃飯不干活的,也沒二兩rou,” 也不知某人是不是意有所指,“少管一碗飯,說不定還能多養一條魚?!?/br> 帷帽下輕笑一聲:“掌柜也是個奇人哪?!?/br> “謝公子夸獎?!?/br> “就是這間了。與其他三位的房間都是相連的?!蔽輧缺磺謇淼煤芨蓛?,茶水也換了新的,掌柜做了個’請’的動作,“對了,那位姑娘回來需要我跟您說一聲嗎?” “不用了,我先小憩片刻?!?/br> “那不打擾了?!睂Ψ近c點頭,走到一半時候想起什么,回頭指了指李素腰間,那里掛了一塊玉。 “你把玉收起來吧?!彼f道,“白沙城因為戰事的關系,城內醫師全部被強征走。你這塊九虛蓮華宮的腰牌若被看見了,恐怕要引來好一番麻煩的?!?/br> 李素身上戴的九瓣蓮玉佩,乃是九虛蓮華宮的腰牌。此宮古傳有以醫道破碎虛空之人,不知是真是假。 青年聞言沒有馬上動作,帷帽下黑瞳緩緩瞇起,再次打量對方,只接受到一片平靜的目光:“掌柜…..識得?” “偶有見過,不過遠不如公子這塊質地純正?!?/br> “…..有需要可以搖門上的鈴,我先下去了?!? 見門帶上,帷帽下的神情漸冷。 春暖花開的溫婉不在,冬眠醒來的毒蛇開始吐信。 【宿主,你故意的?】 [總要賣些破綻給他。]許巍然合上門,感覺到門里的視線準確透過窗紙落在自己身上。 …..就看他接下來會怎么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