濺起的茶杯碎片劃傷了手臂，我掃視了面前有些狼狽的女人，打電話告訴爸爸，他妻子現在精神狀態不太好。

    電話的那一頭，爸爸應該可以聽見mama顫抖的聲線。她指著我，好像站不穩似的，反復逼問我：“你知道了，是不是？”

    秋天，這個穿著卡其色風衣的女人好像外面枯黃的樹葉，她快凋零了。我走到她面前，仰視著這個瀕臨崩潰的女人，反問道：“mama覺得我知道了什么？”

    我們兩就這樣僵持了許久，在她的手快要掐住我的脖子的時候，爸爸回來了。男人抱住了她，并喝令我回房去。

    在樓梯上，我聽見mama絕望的嘶吼。

    “是你們姜家毀了我，我恨你們……”

    父親帶著母親去度假了，說是放松一下母親緊繃的神經?；貋淼臅r候，他們就告訴我，我會有一個meimei。母親那時候的精神狀態明顯好轉了，氣色都紅潤了許多。

    她暫停了工作，安心養胎。我們一起去嬰兒店里給meimei買衣服，粉嫩的帶著荷葉邊的小裙子，毛茸茸的兔耳朵帽子，印有紅色草莓的襪子……我伏在mama的肚子上，感受著這個鮮活的生命。

    meimei出生了，是個男孩子。mama拒絕抱他，也拒絕喂奶。爸爸只顧著安撫整宿整宿哭泣的mama，把meimei丟給了月嫂。他被拋棄了，和我一樣。

    我到嬰兒房去看他，這間房在mama懷他的時候被重新裝修了，成了一個公主房。月嫂以為meimei睡了，于是把他放到房里。那雙像黑葡萄的眼睛亮亮的，醒了卻不哭，meimei是個乖小孩兒，

    我戳了戳meimei軟嘟嘟的臉頰，他或許是餓了，抓住把我的食指往嘴里送。柔軟而溫暖的口腔包裹著我的手指，meimei的舌頭還會輕輕舔我，讓我想到了奶貓喝水的場景。

    meimei是需要我的，我想。

    爸爸真的很了解mama，在爸爸半年的陪伴之后，mama開始接受meimei就是meimei。我不喜歡這樣，meimei本來只要喊哥哥就可以了，現在卻還要學會怎么叫爸爸mama。

    六歲的時候，我要去一年級報道?；丶掖蜷_門，meimei跌跌撞撞地走向我，帽子上的小貓耳朵一顫一顫的，他一把抱住我的腿，傻笑著說：“哥哥?！?/br>
    meimei會說話了，清脆的聲音比清晨的鳥啼還要悅耳。我抱起他回到房間，他又咯咯地笑了一陣。摘掉meimei的帽子才發現，他的額頭青了一塊兒。

    月嫂在半年前就被辭退了，阿姨只負責一日三餐，mama在家根本不會好好照顧meimei。meimei好乖，疼了都不會哭。

    我有些心疼地摸摸meimei的額頭，他以為我在和他玩，仰著臉伸出舌頭要含我的手指，這個時候我才發現meimei的嘴巴被燙出了泡。我把他放在地上，去洗手。他又跟了上來，一口一個“哥哥”，喊得越來越清晰。

    我捏住他的下巴，兩根手指伸入他的嘴里查看。舌頭也破了，好可憐?？墒撬粫巴?，也不會向我訴說委屈。

    趁著mama不在的時候，我向爸爸提議，請家教在家里授課。他一開始不同意，但我和爺爺走得很近，我知道他怕什么，他不得不同意。

    在家上課的時候，meimei會趴在我的懷里，他大部分時候都咬著我的手指，安安靜靜的，不哭不鬧，像一個人形玩偶。他咬得重了一些，我就知道他餓了。

    meimei抱著奶瓶的樣子很可愛，喝完奶后帶著奶沫的嘴巴會親吻我的臉頰，像被云朵觸碰一樣，柔軟而純潔。

    早上我醒來的時候，他已經一個人在床上玩了好久?？匆娢冶犃搜?，就會滾到我的懷里，甜甜地叫我哥哥。帶著奶香味、軟軟的meimei，只依賴著他的哥哥。

    上幼兒園那天，mama還是給meimei穿了裙子，爸爸什么也沒說。在上學的路上，我給meimei換成了茶色的背帶褲。meimei穿裙子很漂亮，但他會被其他小朋友孤立。

    但即便如此，meimei還是哭著回來的。他回家拿了剪刀將自己的長頭發剪掉，扔碎好幾個杯子。

    “meimei?！?/br>
    “不是meimei?！?/br>
    細嫩的手掌捂住紅腫的眼睛，meimei哭的時候也很好看，像一只小兔子。mama下班回來看見meimei雜亂的頭發，氣得發抖。

    “meimei，你干什么了？”

    “不是meimei，嗚嗚……老師說了，只有女孩子才是meimei，曉曉是男孩子！”

    mama聽見這話，身形猛地顫了一下。她掐住meimei的手臂，逼他承認他是個女孩子。meimei被嚇得大哭，我連忙推開mama，她一個不穩跌坐在地上，也紅了眼眶。

    但她這次恢復得很快，第二天繼續給meimei穿裙子。晚上meimei趁著大家睡覺，拿著剪刀絞了mama買的所有裙子。

    meimei生氣了，在承認他是個男孩子之前，他不肯理這個家里的每一人，甚至在某天放學后，離家出走了。爸爸打他的時候，我沒有攔著。

    不聽話的meimei，要長些教訓。這樣好看的小朋友，一個不注意，就會被人販子拐走，或者被別的不懷好意的人欺負。

    meimei會說話以后就變得好嬌氣，握他的手重了一些，他就要開始掉眼淚。餐桌上一直要人喂著哄著才肯吃，晚上不被人抱著就睡不著。如果被賣到別人家，他可能沒法兒撐過一個月吧。

    meimei哭得凄慘極了，黑亮的圓眼睛哭過之后更顯清澈，哽咽地叫著哥哥，伸出雙手向我索抱，我轉身離開了。

    在那個枝條抽芽的季節，mama自殺了。她說的沒錯，姜家毀了她。

    meimei那段時間就像個受驚的兔子，不敢和人對視。他以為我睡了，晚上偷偷跑到我的房里，蹲在床邊含著我的手指，直到他自己困倦地趴在地板上睡著了。

    我把他送回房，一放到床鋪上，他就嗚嗚咽咽地開始哭，拽著我的衣服不肯撒手。我只好睡在他的旁邊，拍著他的背安慰他，等第二天一大早再回去。

    可是第二天我碰他的時候，他又躲得遠遠的，圓圓的的眼睛里滿是畏懼和討好。

    meimei的入學登記上留的是我的電話，突然有一天幼兒園老師給我打電話，說meimei不見了。我們找了他很久，最后是在我的衣帽間里發現他的。

    meimei蜷在衣柜里，抱著我的衣服睡著了，臉上還殘留著淚痕。剛睡醒的meimei迷迷瞪瞪的，摟著我的脖子開始哭。

    他被寵壞了，同年齡段的孩子沒有一個像他這樣愛哭?？墒沁@樣的meimei，是被我養出來的。除了我，沒有人愿意包容他的任性。

    他連哭，也只能向我一個人哭。

    爸爸送他去看了心理醫生，7年前，也是這個醫生負責和我談話的，我不信任他。

    只有我才能治好meime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