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謊言
節假日國際機票有些難訂,何況我還是臨時起意。我不準備告訴家人我要去倫敦,只說自己和同學在周邊城市旅游,不會回家。 倫敦有我想見的人,但我去倫敦并不是為了見他。 我一時間覺得自己很矯情,居然沒有勇氣打開天窗說亮話,和他當面談談訂婚這件事。 但這個話題,我很隱晦地和學長談過。很俗套的開頭——“我有一個朋友”,幸好師兄沒有扯下我的遮羞布,讓我能保留一點顏面。 我說“這位朋友”有個親人要結婚了,但是他沒有辦法接受。他很愛他的親人,我不知道怎么安慰這位朋友。 這是一個拙劣的半真半假的故事,我可以用第三人稱去敘述,卻無法以第三人的視角去看待這個問題。我是困在蛛網里的獵物,眼睜睜地看見蜘蛛一步步朝我爬來,但我逃不掉。 學長的真誠回答更顯得我無理取鬧和自私。他說,婚姻這種如人飲水,冷暖自知的事,外人只能給出自己的看法,沒法替當事者做出決定。 他建議“我的朋友”認真生活,專注自身的成長與發展,減少對親人的依賴。 楊遠之也和我分享了自己的故事,他來自農村,是家里的獨子。他們家能給他的最奢侈的東西就是愛,但他需要錢。他接受過無數人夸贊,卻總是因自己的家世而自卑。 別人夸他獨立,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羞于讓父母出現在師長朋友面前。父親因車禍去世后,他才真正釋懷,接受自己家庭的平庸,接受父母的平凡。 “你的朋友執著于親人的愛,我執著于家世,說到底,都是見過的世界太小了。井底之蛙看見頭頂的天空下雨,就以為整個世界都是狂風暴雨。其實只要他走出去,就會發現,別處還有晴天?!?/br> 我和他的交往好像一直都是在等價交換,他幫我撿傘,我提供住宿;他向我吐槽學業,我向他吐槽舍友;我告訴他自己的心事,他分享他過去的心結…… 向別人敞開心扉是一件危險的事,但我們互相交換秘密反而化解了這種危機,并且讓我們的關系急速升溫。我想,他應該是我大學里交到的第一個朋友。 楊遠之的一番話更堅定了我只身去倫敦的想法,在他問我小長假有什么安排的時候,我也將這件事告訴了他。 “喏,烤腸,出了學校就吃不到比這更好吃的了?!?/br> 楊遠之給我的那一根烤腸木簽下邊裹了紙巾,他自己的那一根卻沒有。我眼角微微揚起,買了一罐汽水給他當作謝禮。 從冷柜里拿出的汽水包裝不久就附著了一層水珠,楊遠之仰著頭喝了一大口,水珠順著他小麥色的手臂往下滴。有時候,我真覺得他像一根麥穗,身上沉甸甸的。那上面有責任,有野心,更多的是榮耀。 他打了個嗝,感嘆道:“夏天和冰鎮汽水,絕配!不來一罐?” “小時候蛀牙,后來家長就不讓我喝汽水了?!闭f到這里,我不好意思地笑笑。那是很小的時候,幼兒園會有小男生送我巧克力和糖果,我都是悄悄放在兜里,回來藏在床底下。 哥哥大概是知道這一切的。 因為在學校吃同學給我的甜食,回家吃藏的巧克力,我基本不怎么吃飯。哥哥一開始滿屋子追著我喂飯,但他喂的每一口都被我吐在小圍兜上。被打了幾次屁股之后,我變本加厲,每逢吃飯就出去瘋玩。 他一直等到我蛀牙,疼得吃不下東西,才問我知不知道錯了。之后就禁了我的甜食,包括汽水。時間久了,我對甜食也就失去了興趣。 我咬了一口被烤得裂開了道口子的烤腸,不是很油膩。外皮酥酥的,里面的rou質很嫩,帶著點甜味,怪不得舍友吃完飯總會買一根帶回來。 楊遠之指了指我的手機,“昨晚給你發的那個英國旅游攻略是我以前做的,你看看能不能用得上?!?/br> “學長去倫敦的時候做的嗎,很詳細,特別厲害?!?/br> 我又咬了一大口烤腸,爆出來的油濺到了眼鏡上??灸c被我三兩口解決完,我摘下眼鏡細細擦拭。 他有點落寞地回道:“不是,大二學校有個出國交流計劃,我準備了很久。后來因為家庭原因,沒能去成。還好,這份攻略終于有用武之地了?!?/br> 這就解答了我看攻略時的困惑,攻略上列舉的地方不是短期可以逛得完的,而且游覽節奏很慢,很多是一些不知名的地點,更適合長居者參考。 楊遠之學習很厲害,這點我到宿舍的第一天就知道了。4號床舍友的高中學姐也就讀這所學校,我有很多消息都是從他那里聽來的。 我也為他感到遺憾,斟酌了許久措辭,謹慎地開口道:“那我能雇你當我此次倫敦之行的導游嗎?” 他突然被汽水嗆到,咳嗽不止。手里的汽水撒到衣服上了,還好買的汽水是無色的,沒讓他衣服染色。 我遞給他一張紙巾,拍拍他的背,“沒有開玩笑,我包吃住和機票錢,你當導游?!?/br> 他又灌下一大口可樂,那個架勢很像是在借酒消愁,“我的勞動力可值不了這些錢?!?/br> 他沒有明確地拒絕,就是想去。但是他不想占我的便宜,自尊心讓他沒法答應。一般這種情況,就需要另一方再強勢一點。 我站起身,戴上擦干凈的眼鏡,好似在指示他干活似的,“那就再加一個任務,訂機票。錢和身份證號碼我過會兒發給你,機票價格無所謂。接下來看你的啦,楊導游?!?/br> 就這樣,在九月的末尾,我倆踏上了去倫敦的旅途。 小時候,語文課上大家總是把云朵比作棉花糖。在棉花糖上睡覺,夢卻是苦的。我夢見自己和哥哥偶遇,但同時也遇見了他的訂婚對象。 哥哥不允許我參加他們的婚禮,我想追上去問為什么,但我和他之間好像總有一道屏障阻擋我們接近,我只能看他走得越來越遠,遠到我的視線里再也沒有他的身影。到這里,夢就醒了。 很久以后,我才知道,這道屏障叫做“血緣”。 當地時間晚八點,我和楊遠之到達倫敦。 拿回行李之后,我突然接到哥哥的電話。 “meimei,今天去哪里玩了?” 編了一個謊言,就要用無數的謊言來圓謊,我語調自然地說:“沒有出去,在學校?!?/br> “是嗎?”哥哥尾音微微上揚,也不知道信沒信,我總不能隔著電話撒謊都能被識破吧。 他又問:“衣服穿得有點少,冷不冷?” 我低頭看了看自己穿著的米色圓領衛衣,又看了楊遠之幾眼,對方一臉困惑。我抓住他插在外套口袋里的手,問:“你覺得我冷嗎?” 他有些呆滯,反握住我的手指,放到臉頰上試了試溫度,回答道:“是有點冰?!?/br> 但我突然反應過來,哥哥怎么知道我穿得少不少。還沒等我在電話里問他,一件帶著熱度的黑色大衣裹住了我,是我熟悉的柑橘味香水。 “小騙子,哥哥說你冷就是冷?!?/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