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例四:高齡吸血鬼的抑郁障礙
病例四:高齡吸血鬼的抑郁障礙(1) 九月的勞倫茨堡正式步入了秋天。藤蔓植物爬滿城墻,葉片變成了金黃色,像在城墻上鑲嵌了一層金箔。 盡管馬修贏得了賭約,他仍然按照他答應的那樣好好規劃了一番,將小花園打理得很出色。他在花園中央留出一塊草坪,從地下室搬出了一只圓桌和舒適的椅子擺放在那里。草坪周圍是一圈花朵,按照勞倫茨精確到厘米的要求整整齊齊地種植著。甚至因為每次澆水的量和時間都分毫不差,那圈花朵個個都生長得差不多茁壯。 最近,馬修將他的下午茶從診室搬到了小花園里。德國從十月就陸陸續續開始下雪,在那之前,他得抓緊時間享受日光——在倫敦的時候,可不總是有機會見到太陽。 或許就像克羅塞爾說的那樣,馬修喜愛陽光,喜歡說“我的天哪!”他已經變得太像一個人類了。 九月的一天,太陽像往常那樣落到了阿爾卑斯山脈后面。天空由紅變紫,由紫變黑。馬修從藏書室里出來,在寬闊而陰暗的走廊里打了個大大的呵欠。他的身后,一雙式樣古老的革靴踢踢跶跶地緊跟著他的腳步,活像兩只認錯了mama的小鴨子。 走廊的拱頂很高,兩個人的腳步聲因此顯得尤其的響,回蕩在整條長長的走廊里。 馬修無聊地說,“親愛的赫伯特,這真的是勞倫茨堡唯一一間藏書室嗎?” 勞倫茨冷淡地說,“是的。以及,我們的關系還沒有好到你可以叫我親愛的?!?/br> 馬修,“啊……我錯了,我會努力讓我們的關系變得更親密!” 勞倫茨,“……” 馬修嘆了一口氣,“看來我已經把我們家的書翻遍了。如果不想看第二遍的話,我就只能看詞典了嗎?” 勞倫茨嚴肅認真地強調,“我的父親和祖父都很重視教育。在我的年代,任何一個慕尼黑的貴族家里都不會有比我家更大的藏書室。你的問題是你看書太快導致的。你用六個月看完了這里的書。這意味著就算藏書再增加十倍,也只夠你看五年。以及……”他想糾正不是“我們家的”,遲疑了一下,冷冷說,“沒什么?!?/br> 說著,他們走到了走廊盡頭。兩扇緊閉的大門擋住了他們的去路。 馬修若有所思地自言自語,“原來我來這兒已經半年了……” 他把手伸向鍍金的雕花門把手,突然,他注意到了什么,手停在了空中。他盯著門琢磨了一會兒,說,“我剛才進來的時候沒有關門,你還因此批評了我。你記得嗎,赫伯特?” 勞倫茨記仇地說,“……是的。你發表了謬論,說門太過沉重,你會證明你的力氣將用在更有效率的地方?!?/br> 顯而易見,總不見得是風把門吹上的。這里的窗戶都位于走廊上方的墻壁上,從來不開,走廊里總是漂浮著一股陳舊的腐敗氣息。 馬修帶著一臉的疑惑抓住門把手。這時—— “您好?!?/br> 他的身邊冷不丁傳來一個年輕男人的聲音。馬修朝聲音的來源看過去,發現走廊的角落里,不知何時悄無聲息地站著一個西裝革履的男人。男人太過安靜地背靠著墻站著,身體淹沒在了走廊的陰影里,他們一路走過來竟然絲毫沒有注意到他的存在。 ……不,用更嚴謹的說法來說,這是一個西裝革履,面色陰沉的……吸血鬼。馬修看著他慘白的臉色,和狼一般幽幽發亮的眼睛,在心里糾正道。 “您是心理醫生對嗎?” 那名不速之客彬彬有禮地問道。 馬修承認了這個事實。 那名吸血鬼站直了身體,緩緩走出陰影。 “我需要您的幫助?!彼麊蔚吨比氲卣f,“我想結束自己的生命。在那之前,我想問問您的意見?!?/br> 馬修借著夕陽的最后一點余暉看清了那個吸血鬼的長相。他看上去非常的年輕,只有二十歲出頭。深棕色的卷發齊肩長短,凌亂地披散著。他的嘴唇與鼻型有法國人的精致,但他的德語不帶口音。 除此之外,馬修注意到他的目光。他的眼里藏著深深的絕望,看上去十分疲倦。他的黑眼圈很深,面頰消瘦凹陷,看上去已經很久沒有進食了。 馬修向他伸出手,“你好,我是馬修·格里夫。該怎么稱呼你?” 吸血鬼冰涼的手與他草草地相握,“讓·卡瑞爾?!?/br> 馬修邀請卡瑞爾到自己的診室。他將燭臺上的蠟燭一支一支地點亮,整個診室被燭光染成了暖色調,家具的影子隨著燭火跳動而微微晃動。在他點蠟燭的時候,卡瑞爾一直將手插在西裝口袋里,盯著地板發呆,直到馬修邀請他坐下。 馬修打開自己的病例筆記,發現上面被燙出了一行字:別忘了你的出診時間。 馬修想起勞倫茨為了嚴格地遵守作息時間,規定了他不得在晚餐后出診。他在那行字下方寫道:抱歉,親愛的,我沒法無視有自殺傾向的病人 他等了幾秒,勞倫茨再次留下一行字:他看上去很饑餓,小心。 馬修不動聲色地將這一頁翻過去,在新的一頁上寫上了患者的名字——“讓·卡瑞爾”,隨后抬起眼來??ㄈ馉柊察o地坐在他的對面,盯著他書桌前的地板發愣。他的手指不停地互相搓動,看上去很焦慮。 “卡瑞爾?!瘪R修溫和地叫了他一聲。那名叫卡瑞爾的吸血鬼緩緩抬起眼睛,他的目光渙散,幾度聚焦才落在馬修的臉上。 馬修說,“你前面提到說,你想結束自己的生命。我想與你談談這個問題。能告訴我你為什么想自殺嗎?” 卡瑞爾再度垂下了目光。他沉默了一會兒,看上去像在思考怎么回答,也可能他什么也沒想,只是在發呆。馬修耐心地等待了一會兒,他才開口,“因為……我活的太久了。生無可戀?!?/br> 馬修,“多久呢?” 卡瑞爾,“……五百多年。我是現今最老的吸血鬼,但這已經不重要?!?/br> 馬修注意到他的目光接觸很差,聲音低沉,思維遲緩。他知道自己接下去的提問方向,但他首先得判斷卡瑞爾是否已經有了自殺的“計劃”,他要知道他是否想好了具體的步驟并做了準備,還是說那只是想想而已。如果是前者,那就不太妙了。 馬修采用了直接的方式,問道,“關于自殺,你有怎樣的計劃呢?” 卡瑞爾將手肘支在膝蓋上,兩手相握,抵著自己的鼻尖。他緩慢地說,“我打算……再看一次日出?!?/br> 馬修,“在哪兒?” 卡瑞爾停頓了一會兒,吐出一個簡短的詞,“這里?!?/br> 馬修鼻梁上的眼鏡差點掉下來。 卡瑞爾似乎沒有意識到在這里自殺將對別人造成多大的困擾,仍然自顧自地敘述他的計劃,“明天清晨,日出的時候,我將從阿爾卑斯山的懸崖上跳下去。陽光會將我變成沙塵,被風吹走?!彼従彽匚豢跉?,解脫一般地說,“然后,我就自由了?!?/br> 馬修感到事情有些棘手。他草草地在病例筆記上記錄卡瑞爾的話,一邊寫一邊用可靠的口吻說,“放松下來,卡瑞爾。我會幫助你放棄自殺的想法……” “不,”卡瑞爾打斷道,“我來打擾你,只是想向你了解,臨近的哪一座懸崖適合我的計劃。你知道,我沒有太多的時間?!?/br> 馬修,“……” 馬修做了些努力,試圖讓卡瑞爾接受他的建議,放緩他的自殺計劃。但是卡瑞爾對他的建議充耳不聞。在他意識到馬修并不準備給予他幫助后,他面無表情地從座位上站起來,連道別也懶得說,轉身向門口走去。 糟糕…… 馬修在心中想著,將紙翻到前一頁,迅速寫下一行字:打暈他! 嘆號的一點剛點完,只見診室角落里,一只不起眼的石膏雕塑飛了起來,嗖的一聲往卡瑞爾的后腦勺砸過去。 嘩啦——! 石膏像砸了個粉碎,卡瑞爾頭部受到重擊,晃了一下,面朝下撲通倒在地上,不動了。 馬修伸著腦袋看了幾秒,確認卡瑞爾是真的暈過去了以后,呼地舒了口氣,說,“如果他不暈,我可不覺得我打得過一頭五百歲的吸血鬼。合作愉快,赫伯特,沒想到你做這事也挺順手的?!?/br> 勞倫茨,……這種不光彩的事下不為例?!?/br> 馬修從抽屜里取出信紙,開始起草一份治療申請。 藥物治療特殊申請 患者姓名:讓·卡瑞爾 物種:法裔古代吸血鬼(目測) 臨床診斷:抑郁障礙 重度 伴有輕度焦慮 醫療建議:藥物治療 備注:自殺傾向嚴重,將有自殺行為。故做特殊申請,望及時給予藥物治療。 申請人:馬修·格里夫 他將申請書疊好,召喚出一只勞倫茨從未見過的,肚子上有特殊徽章的信使精靈,將申請書塞進了它的嘴里。信使精靈肚子上的徽章亮了起來,精靈隨即原地消失了。 “剛才那只是協會內部通用的信使精靈,唔……大概就類似于在局域網中內部傳輸的效果?!瘪R修知道勞倫茨即使有疑問也很少發問,便主動解釋了起來,“它能夠走綠色通道,比普通精靈快得多。我取得的是咨詢師的證書,沒有給患者配藥的權力,只能向協會申請藥物治療。給卡瑞爾來一針恐怕能暫時抑制住他的自殺沖動。至于申請是否通過,是否趕得上,只能看上帝的主意了?!?/br> 勞倫茨忽略了聽不懂的局域網部分,不帶惡意地說,“魔王的兒子卻要看上帝的主意嗎?” 馬修噗地笑了出來,說,“不是說好不提的嗎?” 勞倫茨,“只是說好不提你會變成女孩的事?!?/br> 馬修,“……你還是提了?!?/br> 他們的目光落在了躺倒在門口的吸血鬼身上。 “活了五百年就受不了了嗎……”馬修喃喃說,“赫伯特,我能問嗎?你存在的時間和卡瑞爾差不多。你有過像他這樣的想法嗎?” 他將臉轉向勞倫茨,看到那雙顏色漂亮的藍眼睛。他的眼睛在燭光的映照下,呈現出非常溫暖的藍色,看上去不再是冰冷的。 勞倫茨感受到馬修的目光,也轉過眼來,與他對視。片刻后,勞倫茨的眼睛消失,嘴唇浮現了出來。 “有過?!彼卮?,“五百年的時間太長了。伴隨我的只有怨恨和遺憾。我希望自己能消失,但是連我自己也不知道該怎樣從這個世界消失?!?/br> 馬修向他伸出手,真誠地說,“至少現在伴隨你的不止是怨恨和遺憾?!?/br> 那張嘴閉了起來,似乎在醞釀拒絕的語言。然而馬修的手依舊攤開在他的面前。過了許久,那張嘴唇放棄了說話,從空氣里消失了。勞倫茨帶著白手套的手浮現了出來,握住了馬修的手。 他們如同多年的好友一般,緊緊相握了一下。 高齡吸血鬼的抑郁障礙(2) 馬修將卡瑞爾從地上扶起來,拖著他沉重的身軀,將他搬到靠墻的沙發椅上。他將另一個椅子搬到卡瑞爾的身邊,坐在上面等待魔物心理健康協會給他的回信。 馬修無聊地等了一會兒,意識到勞倫茨一直安靜地站在他的身邊,就對他說,“我很抱歉,因為我的原因使你不能按時上床。如果你不介意,可以在這里小睡一會兒,我不會隨意走動?!彪m然我從來沒聽說過哪個幽靈有那么標準的睡眠時間。 勞倫茨沒有回應他的建議,而是問,“你打算拿他怎么辦?” 馬修,“如果協會能趕在他醒來之前過來,他們會給他注射抗抑郁藥物。只要繼續接受藥物治療,他至少不會再產生自殺沖動。等他情況穩定后,協會的人會把他移交給我,判斷他是否需要進一步的心理輔導?!彼囂降卣f,“如果要對他進行心理輔導,我們可能有好幾個晚上不能按時上床。如果你介意,我可以申請把他移交給法國分部。我印象中最古老的吸血鬼大多是法裔?!?/br> “我介意?!眲趥惔恼f,“你違反了租房合同的第四十五條條約?!?/br> ……太直接了吧!馬修抓狂地想。 勞倫茨冷淡地繼續說,“但如果你能證明你會誠心地避免違反其他條約,那么我可以容忍你這一次?!?/br> 馬修感動地說,“你簡直是世界上最善解人意的房東和朋友!” 在他們說話的時候,昏迷的吸血鬼喉嚨里發出一聲呻吟。馬修和勞倫茨同時停了下來,將目光轉向他??ㄈ馉柤毝χ钡拿济y受地皺了起來,慢慢地睜開了眼睛。他的樣子看上去就像一個第一次宿醉的年輕大學生一樣無助。 馬修想也不想,抄起單人沙發邊的燭臺就往卡瑞爾的腦袋上砸過去。一聲悶響,他頭一歪,又昏了過去。 勞倫茨,“……!” 馬修聳聳肩,無辜地說,“看來他的確餓了很久?!?/br> 大約又過了一個小時,馬修與勞倫茨的棋局正進行到一半的時候,診室的地面上突然出現了一個傳送法陣。法陣的光芒里現出了一高一矮兩個人影。馬修看到他們,才松了一口氣,順手放下棋子。他看了一眼古老的掛鐘,抱怨說,“我真希望有一天協會的辦事效率能高一些?!?/br> 地毯上的法陣消失,屋子重新被蠟燭跳動的光芒籠罩。房間里站著兩個穿著白大褂的醫生。其中一個看上去像一個十五六歲的少女,十分矮小,棕色卷發,手里拎著藥箱。另一個則是一名面容嚴肅的、帶著無框眼鏡的男士。 那名男士一邊戴上白手套,一邊朝馬修走過來,冷硬地說,“我希望你能理解我們的工作,格里夫醫生。本部接到你的信使精靈以后馬上提出了出診申請。我們接到出診命令后連一分鐘也沒有耽擱,就趕了過來?!?/br> 那名少女不客氣地揭穿道,“至少在你把他的腦袋打穿之前趕來啦,馬修!” “好嘛,希爾,卡拉,我只是隨口抱怨一句而已?!瘪R修舉起雙手投降地說,“比起圍攻我來,還是先看看卡瑞爾的情況來的好——在他第四次醒來之前?!?/br> 那名被叫做希爾的男醫生有一頭濃郁的黑發,頭發一絲不茍地往后梳。他的表情冰冷,目光傲慢。他將目光移向了癱軟在單人沙發上的吸血鬼,銳利的目光透過鏡片將可憐的卡瑞爾掃視了一遍,而后簡短地說,“交給我?!?/br> 馬修得償所愿地離開了診室。合上門后,呼地吐出一口氣說,“這下暫時沒什么可擔心的了??上柍鲈\的時候從不允許別人在場,你一定和我一樣好奇他會做些什么?!?/br> 一直保持安靜的勞倫茨離開陌生人的視線后才開口,低聲說,“完全交給他們沒有問題嗎?” 馬修聳聳肩,“別看希爾看上去不近人情,事實上他就是不近人情。他能處理好問題,而且方式總是令人蛋疼?!?/br> 勞倫茨,“我建議你重新學習德語的連詞?!?/br> 馬修愉快地說,“這是個貼心的建議?!?/br> 馬修去廚房溫了一杯牛奶,坐下來喝了起來。見勞倫茨仍舊擔心著診室,他又說,“如果你是在擔心他們兩個的安全的話,我敢說完全沒有這個必要?!?/br> 勞倫茨,“那是個饑餓的吸血鬼。我見過他們如何獵殺人類,他們對獵物毫不留情?!?/br> 馬修心想,他可真是個心地善良的家伙。他說,“那是因為你還不了解魔物藥師這個職業。和我不同,作為魔物的藥師意味著你得隨時準備和它們干一架——在不造成新創傷的前提下。沒兩下子可不行。這也是我總是無法考取資格證的原因?!?/br> 勞倫茨,“因為你總是毆打它們嗎?” 馬修差點沒有被牛奶嗆到,說,“怎么可能?你到底對我有多大的不滿!順便說,希爾和卡拉也不是人類……” 話沒有說完,幾聲悶響夾雜著慘叫遠遠地從診室的方向傳來,打斷了他們。慘叫聲非常尖厲,即使是幽靈都不禁戰栗了一下。 勞倫茨緊張地說,“他們在做什么?想把我的房子拆了嗎?” 馬修放下杯子,快步往診室趕去。慘烈的叫聲一直沒有停下,像風一樣倒灌了整個古老的建筑。他們快步走上二樓,在他們踏上陰暗的走廊時,聲音消失了,一切毫無預兆地靜了下來。 馬修與勞倫茨對視了一眼,回到診室門口,將耳朵貼在門上仔細聽了一下,門后是一片寂靜,讓人摸不著頭腦。 馬修,“看來他們結束了?!闭f著推開門走進自己的診室里。 診室的窗戶大開,微風吹得燭火瑟瑟發抖。房里空無一人,無論是藥師還是吸血鬼都不見了蹤影。 馬修看到自己的書桌上,墨水瓶下壓著一張字條。他將字條拾起,念出了上面的留言: 希爾認同你的診斷,已為卡瑞爾注射低劑量百憂解?,F將其移交給你,判斷是否需要進一步心理咨詢。代我向你身邊的幽靈先生問好,他的眼睛可真漂亮~ ——卡拉 馬修笑瞇瞇地將字條遞到勞倫茨的面前,看他的反應。后者看完,冷淡地嗯了一聲。 馬修思索,“唔……卡拉這么可愛的女孩竟不是你感興趣的類型?” 勞倫茨,“……” 馬修丟下字條,惋惜地說,“好吧,我不該指望你有任何的浪漫細胞。說起來,卡瑞爾應該在他們離開后緊跟著逃走了。這可真的只能看上帝的意思了。走吧,赫伯特,我們回房間睡一會兒。我得考慮明天歇業一天,通宵干活可夠累的?!?/br> 馬修疲憊地回到臥室,吹滅蠟燭,倒頭就睡。勞倫茨化作黑夜里的影子,靜靜地漂浮在半空中,與黑暗融為一體。 古老的勞倫茨堡重新陷入了沉睡,在逐漸黯淡的月光中,削瘦的哥特式建筑在山頂形成了一片高聳的剪影。 突然,一個修長的人影靜悄悄地出現在馬修的床邊。馬修側躺著,發出均勻的呼吸聲,對不速之客的到來毫無察覺。 那個“人”俯下身,將一只手按在馬修的枕邊,瞇著眼觀察熟睡中的心理醫生。他確認對方仍沒有醒來,便垂下頭,鼻尖輕觸馬修的脖子,深深地吸一口氣,享受地嗅著他的氣味。他的一縷頭發落下來,落在馬修的枕頭上。他不以為意地將頭發撩到耳后,緩緩舔了舔嘴唇,舌尖掃過他的兩顆蝙蝠一般的尖牙。 他的眼睛像獸類一樣在黑夜中幽幽發亮,流露著無法掩飾的貪婪。他輕輕將馬修的睡衣領子撥開,將嘴湊到他的脖子上。他正要一口咬穿馬修的脖子,房間驟然亮了起來。一個大火球像炮彈一樣向他砸過來。 火球產生的距離離他太近了,他被打了個正著,慘叫一聲重重滾到地上。他隨手撲滅火球,房間重新暗了下來。他憤怒地往床上看去,看看是誰壞了他的好事。 “你今天第二次影響了我的睡眠?!贝采蟼鱽硪粋€冷冰冰的聲音,“不管你的目的是什么,都必須為你偷雞摸狗的行為付出代價,卡瑞爾?!?/br> 一雙眼睛正漂浮在房間上空,嚴厲地俯視著擅闖古堡的吸血鬼卡瑞爾。 卡瑞爾看清了那雙蔚藍的眼睛,冷笑了一聲,順手理了理垂下來的頭發,說,“為什么不對病人更友善一些呢,幽靈。你看上去那么脆弱,我一點也不想攻擊你?!?/br> 抑郁情緒暫時被抑制住,饑餓感隨即襲來。饑餓永遠挑戰著吸血鬼的理智,現在,卡瑞爾的情緒十分不穩定,手有些微微發抖。他不愿再把時間浪費在一個無從下口的幽靈身上,從地上一躍而起,閃電一般跳到床上。勞倫茨來不及看清他的動作,下意識保護了自己的眼睛,讓手露了出來。下一刻,就感到自己的手被鐵鉗鉗住,骨頭在瞬間被捏了個粉碎。 吸血鬼陰冷地掃視一圈,發現除了手之外,幽靈的其他部分都無法觸及,只能無趣地說,“連慘叫聲都吝嗇,德國人永遠令人乏味?!?/br> 他像丟棄垃圾一般松開勞倫茨的手,無意間視線掃過床上,發現馬修不知何時已經醒來,正目不轉睛地看著他。 吸血鬼的夜視能力令卡瑞爾足以看清馬修臉上的表情??ㄈ馉柵c馬修對視了幾秒,他覺得這個血液異常香甜的人類臉上充滿顯而易見的敵意,除此之外,并沒有恐懼,反而非常的……冷靜。 卡瑞爾已經餓昏了頭,不想思考太多。然而他也不想粗魯地進食,因此,他勾起唇角,禮貌地說,“晚上好,醫生。我努力地嘗試不來打攪你,但你散發著令人無法抵擋的誘人氣味。蠱惑著我回到你的身邊?!?/br> 雖然卡瑞爾的面頰凹陷,眼圈發黑,但他的神情和口吻有著十足的風流浪蕩,帶有一種紈绔子弟所特有的魅力。 馬修默不作聲地坐了起來。他似乎對吸血鬼的話不太感興趣,卻盯著勞倫茨的手看。感覺到卡瑞爾接近馬修,那只受傷的手消失在他的視線里,勞倫茨的嘴唇浮現出來,迅速地低聲念咒。 “停下,赫伯特?!瘪R修嚴肅地阻止道。 勞倫茨,“……” “我為我對你的情人所做的事感到抱歉。但我想善良如你,不會舍得看到我如此虛弱?!笨ㄈ馉枌⑹州p佻地撐在馬修身邊,湊到他的臉邊循循善誘地柔聲說,“我保證過程很愉快,你會忘乎所以……” 他的嘴唇貼近馬修的脖子,他能透過皮膚感覺到溫熱的血液流動,血液散發出的香味令他意亂情迷。 馬修冷冷地說,“雖然我很憤怒,但我仍然要提醒你,你會后悔?!?/br> 他剛說完,吸血鬼的牙齒就咬穿了他的脖子。香甜的血液立刻涌進卡瑞爾的喉管,新鮮的血液氣味甚至讓他興奮到暈眩。 勞倫茨的嘴唇消失了,眼睛浮現了出來。他眼睜睜地看著那只吸血鬼的頭埋在馬修的頸間,貪婪地吮吸他的血液。他的腦中不斷閃過更強大的攻擊魔法,但是迫于馬修的命令,他無法丟出任何魔法。 我難以忍受被這個蠢貨命令!勞倫茨想。 咕嘟,卡瑞爾咽下了第一口。在安靜的房間里,他貪婪的吞咽聲顯得尤其清晰。然而還沒來得急享受第二口,卡瑞爾突然好像被火燙到一般從馬修身邊彈開,雙手痛苦地抓住了自己的脖子。他的喉嚨里發出了一聲短促的呻吟,聽上去就像被人掐住脖子,即將窒息時的掙扎求救。 隨著血液從喉管往下流入他的身體,卡瑞爾整個人都扭曲地蜷了起來。 馬修毫不同情地說,“區區人類轉化而來的吸血鬼,竟然想喝我的血。我說過你會后悔?!?/br> 卡瑞爾痛苦地亂抓床單,喉間不住發出窒息般的呻吟。 馬修跳下床,來不及穿拖鞋,就趕到床的另一側,關切地說,“赫伯特,給我看你的手?!?/br> 這又是一個命令,勞倫茨不得不執行。他的眼睛消失了,戴著白手套的手浮現在空中。但是他已經無法將手舉起來,只是垂著。 馬修不敢亂動他的手,非常小心地隔著手套捏了一下。他感到勞倫茨的手變得僵硬,知道即使是最輕的動作也讓他疼痛難忍。 他被人整個捏碎了手骨,竟然一聲也不吭。馬修心痛地想,這家伙是多要面子??! 勞倫茨軟弱無力的手消失了,嘴唇重新出現。 “為什么讓他咬你,”他冷淡地問,“你有更好的辦法?!?/br> 馬修七手八腳地點亮了床邊的燭臺,混亂地說,“我這就讓克羅塞爾過來。我感到很抱歉……非常抱歉。如果我早一點醒來,他就不會傷害你。對不起,赫伯特?!?/br> 勞倫茨,“我的意志與你無關,你不需要道歉?!?/br> 馬修,“不……不……啊……你說的對。道歉也無法讓我感覺好些?!彼y過地用雙手捂住臉,深吸了一口氣。他停頓了一會兒,努力讓自己冷靜下來,才放下手,說,“我對自己發誓不在人界使用魔法,我想活得更像人類一些。但我知道如果他企圖再次傷害你,我會毫不猶豫地破戒。該死……我第一次產生了想殺了誰的想法?!?/br> 勞倫茨,“這樣的你更像一個惡魔?!?/br> 馬修,“本來就是……” 勞倫茨在心里說,可我更喜歡你人類的樣子。 高齡吸血鬼的抑郁障礙(3) 十分鐘后。 勞倫茨堡的空地上,專為來往地獄所設的傳送法陣亮了起來。馬修已經等在傳送陣旁邊,當克羅塞爾從法陣里走出來的時候,他立刻上前,客氣地說,“感謝你特地跑一趟。我需要你的幫助?!?/br> 穿著禮服的黑發惡魔倨傲地垂下眼簾,俯視著馬修的臉,似笑非笑地說,“是你召喚我?我欣賞你的勇氣,馬修·格里夫?!?/br> 馬修心里哭笑不得,臉不紅心不跳地解釋說,“是公主殿下囑咐我來尋求你的幫助。如果你把我怎么樣了,你得先想好怎么向她交待。畢竟,我是她的哥哥?!?/br> “哦?” 克羅塞爾抬起一邊眉毛,不以為然地將目光移向馬修右側的那只垂在空中的,戴著白手套的手。他湊上來,聞了聞,自言自語似的說,“這個氣味似曾相識?!?/br> 馬修,“這是公主的朋友,他的手受了傷,需要你的治療。找你來就是為了這個?!?/br> “嗯……”克羅塞爾恍然大悟地拖長了音調,“想起來了,是那天躲在項鏈里的幽靈?!?/br> 馬修提心吊膽地提醒說,“你也不能打他的主意?!?/br> “當然,”克羅塞爾意味深長地說,“誰會打公主情人的主意呢?!?/br> 克羅塞爾俯下身,輕輕撈起勞倫茨的手,動作像邀請少女跳舞的貴族一般優雅。他對受傷的手丟了一個探測魔法,而后疑惑地微微蹙眉,說,“手骨碎了??墒恰背烈?,“沒有認錯的話他只是個幽靈,為什么會有實體呢?而且其他部分居然無法看見,我從未見過這樣奇怪的詛咒……” 他對勞倫茨身上的詛咒產生了興趣,站直了身體,抬起手一點一點尋找詛咒的源頭。他的修長手指沿著看不見的身體往下摸,用手指仔細地描繪出了一個人的輪廓,最后在腳跟處結束??肆_塞爾站了起來,若有所思地說,“有意思,他的身上有兩個詛咒?!?/br> 馬修,“感興趣嗎?幫他治療,然后我把我知道的告訴你?!?/br> 克羅塞爾被打斷了思路,冷笑著說,“很好,人類。你有惡魔的思考方式?!?/br> 他隨手在空中畫出一個召喚陣,從中取出一小瓶紫黑的魔藥。他用拇指輕輕一頂,頂掉了軟木塞,說,“別怪我沒提醒,我不保證他能承受住黑暗治愈術。他只是個普通的幽靈而已?!?/br> 馬修,“他吸收過我……呃,我meimei的血?!?/br> 克羅塞爾抬起了眉毛,感嘆說,“那可真是令人羨慕啊?!?/br> 不過一會兒,勞倫茨堡的空地上爆發出一個刺眼的青藍色光團,又在瞬間熄滅??肆_塞爾輕輕吹了一口,將手上的霧氣吹散。像欣賞自己的作品一般看著勞倫茨的手,說,“好了。順便,他的黑魔法親和性從此提升了一個檔次。費用我會記在魔王陛下的賬上。來,馬修·格里夫,讓我們聊聊詛咒的事?!?/br> 勞倫茨捏了捏拳頭,發現自己的手又和剛開始一樣靈活。他的嘴唇浮現了出來,說,“感謝你的治療,克羅塞爾。作為報答,我可以告訴你詛咒的事?!?/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