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燕飛
八歲的那一年,燕飛失去了母親。 他出生于大魏邊塞的一座小城,在這里皇帝的年號沒幾個人知道,黃沙漫天,天高皇帝遠,自他有記憶以來,都是蘇家將軍鎮守治轄這座城池。 這里的孩子大多沒有父親,連年的征戰讓他們麻木,他們也沒有認字讀書的機會,剛懂事一點便被父母命令著為家里的生計而忙活,去死人堆里摸索值錢的物件,去林子捉鳥拔野菜。 在這片年年有突厥入侵、殘酷流血的土地上,他們見慣了生死,野蠻地長大,他們只學會了一件事,那就是活下去。當十三四歲能拿得動刀槍時,便會被招入軍隊,為一點軍餉口糧而在戰場上流血拼殺,重復父輩的命運,迎接或早或晚的死亡。 燕飛不知道自己的父親是誰。 母親從未告訴過他。 偶爾她把燕飛抱在懷里,遙望遠方的天空,看著大雁北飛,默默無言。燕飛不知道她是不是在思念她的家鄉。 母親不是漢人,她來自草原上的一個小部族,某一年大魏的將士深入追擊,滅掉了數個依附突厥的小部落,戰士被殺,男人充作戰俘和苦力,牛羊牲畜被帶走,女人也和牛羊一樣。 母親就是這樣來到了這座漢人的城池。 她是個很美的女人,有一雙碧綠的眼睛,還有一頭柔順微卷的棕黑色長發,日光下她淺淺的眸子就像翡翠一樣動人,而那完美的輪廓和精雕細琢的五官,更是燕飛生平僅見。 作為一個被俘的異族女人,美貌是她的幸運,也是她的不幸。 不論如何,最終她至少活了下來,也順利生下了燕飛這個孩子。燕飛繼承了她的眼睛,也繼承了她非同尋常的容貌,不同的是他的眼睛是更深一些的墨綠色,頭發順直漆黑,帶著明顯的混血感覺。邊塞胡漢通婚有不少,混血的孩子也很多,所以燕飛從小沒覺得自己有什么與眾不同。 燕飛有時猜想自己的父親也許也是邊關的將士之一,也許他已經戰死,也許他還活著,不過這并不重要。四歲那一年,母親帶著他重新嫁給了一個男人,他姓燕,是將軍府里的一個親隨,年少時跟隨著少將軍來到塞北,讀過些書,歲末游牧來犯時也敢上陣拼殺,手底下帥兵千二,在這邊關也算得上一條好漢。 對于燕飛來說,比起虛無縹緲的生父,這個男人更像他的父親,他隨了繼父的姓氏姓燕,“燕燕于飛,差池其羽”,這是繼父搜腸刮肚從詩經里為他取的名字,閑暇時他教他認字讀書,春夏晴好時牽上一匹馬,帶他踏過新生的長長草地。 繼父庇護了他們四年。 直到燕飛八歲時,歲尾嚴寒,大雪紛飛,草原人又來進犯。這次他們來勢洶洶,城里糧草不足,軍隊無法死守,只得主動出擊殲敵,中了調虎離山之計。城門守備不夠,被敵人乘著夜色攻破,進來就是燒殺搶掠。 繼父昨天一早就出城上了戰場。半夜里遙遙有火光沖天而起,城門附近喊殺聲震天,掃蕩來的冷風中彌漫著腐朽的血的味道,城中亂成一片,母親見勢不妙,匆忙帶著他騎上馬背,要從偏僻小道出城暫避。 他們很快幸運地出了城門,但不久身后又有其他人跟著騎馬出逃,一片人馬攢動的聲音,導致他們在城外很快被幾個手持火把的騎兵斥候發現。 前路被封,人群四散逃開,燕飛看著他們慢慢包抄著逼近,嘴里一聲聲污言穢語,他感受到背后母親的心臟在劇烈的跳動著,昏暗的夜色中她臉色蒼白,冷汗沁出鼻尖,馬鞍旁邊掛著弓箭和箭筒,她忽然一把抓起,持弓就射。 兩個騎兵被擊中了,他們手里的火把一下子掉了下來,落進地上的積雪里熄滅了。燕飛從不知道母親的箭術原來這么好。 背后包抄的人一下子催馬加快了速度,有羽箭破空的聲音從背后和前方傳來,母親狠狠一抖長鞭,兩腿夾緊了馬匹,燕飛牢牢抓著韁繩,疾速移動中他們躲過了第一波羽箭,母親繼續拉弓,又解決了一個。 他們從包圍中破開一個口子,沖了出去。但后面的追兵還沒有被徹底甩脫,時不時有冷箭從后方襲來。母親咬牙在馬背上轉過身,但他們已經將手里的火把蹭著積雪熄滅,黑暗中她辨認不清方向,無法瞄準,更糟的是箭筒里也漸漸空了。 她只好將馬鞭抽得更急一些,焦急地想進入附近二三十里的一片樹林中躲避,同時也希望長途奔襲讓他們放棄。 前方風雪呼嘯,昏暝的曠野上隱約帶著冰雪瑩藍色的反光,馬匹噴吐出白氣,向上蒸騰,燕飛耳邊聽到馬蹄疾馳的聲音,世界仿佛死寂,只剩下他們在孤獨地奔逃。只是他分辨不清這聲音是來自身下還是身后,也不知道追兵是接近還是退卻。 風雪劈頭蓋臉迎面而來,他渾身冰冷,不敢回頭,顛簸中他的后背緊緊貼在母親懷里,唯有這一點接觸還能讓他感受到一點暖意和安心。 這個夜晚似乎永無止境,他們不停地催馬逃亡,在黑夜中失去了方向,最終沒能找到那片躲藏的樹林。等到天邊終于出現一抹亮光時,他們終于確定已經甩脫了追兵。 母親帶著他找了偏僻的地方暫時藏身,雪花已停,積雪正在緩緩融化,寒涼徹骨。他不敢睡去,而母親手持長弓時刻警醒,她現在渾身狼狽,臉色憔悴,一雙綠眼里燒著幽幽的火焰,像頭兇猛的母狼,隨時準備撲擊敵人。 他們在曠野中度過了兩天。 不多的干糧漸漸吃完了,他們開始靠雪水充饑。又過了兩天,在天明時分,母親決定帶他回去。 馬兒疲憊無力地奔跑著,路上他們撞見草原人潰逃后撤的小股部隊,不由更小心地隱藏身形。然而就在城門十里之外時,他們又遇到了一大隊撤退的兵馬,這次周圍全無遮蔽,幾枝羽箭遙遙破空而來,轉瞬已經到了身前,母親臉色大變,緊緊將他護在懷里,想要躲閃但調轉不及,只好一起趴伏在馬背上躲了過去。接著她不敢回頭,又狠抽了馬兒一鞭,全力向城池方向奔去。 背后破空聲再次響起,似乎是那隊兵馬又隨意補了幾箭。馬兒忽然痛嘶一聲,帶著他們朝半空人立而起,燕飛抓緊了韁繩,額頭冒出冷汗,他知道馬中箭了,背后的母親似乎也同時一聲悶哼,燕飛一下子心臟狂跳,他想回頭,但母親接過了韁繩,無聲地將他往前推了推,阻止他回身。 受傷的馬兒繼續朝城門疾馳,守備混亂中他們沖進了一扇不大的窄小側門,城中已經一片戰毀的景象,街道上空曠無人,時不時便能看到一具倒下的尸體。 他們終于撞開家門。 燕飛急忙跳下,再扶著母親落地。一共三枝長箭透過她的脊背,在要害處釘穿了她的身體,她臉色慘白,渾身冰涼,血已經徹底染紅了衣服。燕飛幾乎要落下淚來,但他咬牙忍住了,扶著母親在床鋪上坐下,急匆匆想去找些東西為她止血,然而母親拉住了他。 她眼睛里的神采正慢慢消失,她最后伸手摸了摸燕飛的臉,讓他好好活下去。 然后她的呼吸慢慢停止。她死了。 燕飛呆呆地看著她倒了下來,頭靠在自己的肩膀上。 這一刻他腦中一片空白,感到深深地不可置信。邊關人命賤如草芥,殺人和被殺都再尋常不過,他從小就明白人都會死,死后會變成不說話也不動的尸體,也設想過自己長大后也許同樣會去戰場赴死,但直到這一刻,他才第一次震撼地親眼目睹一個人的死亡,隱約明白了生死的重量和虛無,既困惑而又不可思議。 燕飛沒有流淚。 他緩緩合上了母親的眼睛,想起了她最后的遺言。 他決心好好活下去。 在這個酷寒的冬天,化去的白雪骯臟地流動,他為母親拔出了身體里的羽箭,擦去了面頰、脖子、雙手和身上的灰塵和血跡,再替她罩上她最美的衣裙,梳順了她的長長的發絲。 她重新變得體面起來,看上去又和活著時一樣美,只是臉色慘白。 做好了這一切后,他來到院后,用盡全力刨開院中冰凍的厚土,為她挖出了四方的墓xue,再鋪下麻席,將她慢慢放了下去,再小心地蓋住了她的臉和身體,不愿意讓臟污的泥土弄臟了她。 他順利將母親下葬。 天色暗沉下來,雪花再一次飄舞。 燕飛這才感到無法抵御的疲累無力,他拖著步子頭重腳輕地走回屋檐下,在床榻上躺了下來,沉沉地閉上雙眼。 這一覺似乎格外地長,也格外地短暫。 醒來的時候,他的胃正在瘋狂叫囂,他已經快三天三夜沒有吃過東西了,燕飛難受地摸了摸肚子,一時沒理會它,繼續躺著沒動,但母親美麗的臉又一次浮現在他眼前,他想起來母親讓他好好活下去。 于是他走下床,這時他才注意到家里一團亂,地上滿是帶泥的腳印,桌椅凌亂歪倒,母親的妝奩已經被倒空,繼父掛在廳堂墻壁上的幾把刀劍也被奪走,似乎早被搜檢洗劫過好幾次。 幸好他依舊找到了些吃的,他生起火熱了熱干糧,勉強填飽了饑餓的胃,吃完了他把剩下的吃的藏了起來,在角落一把沒有歪倒的椅子上坐下,試探著閉了閉眼睛,卻再也沒有困意,好像心里永遠空了一塊,唯有一點要活下去的信念還在支撐著他。 燕飛就這樣度過了母親死后最初的幾天。外面的戰事似乎慢慢結束了,早晚時他能聽見窗外傳來的人聲,他想起領兵出征的繼父,轉而擔憂起他的安危,母親已經不在了,他希望他還能活著。 然而他的希望落空了。 一天下午有人上門,先是問了問他母親,接著告訴他他的繼父在從側翼向內沖刺時被一槍挑下戰馬,當場身亡。 燕飛怔怔地聽著,他認得這個人是父親的同僚好友,姓周。此時他已經懂了生死的意義,他明白,戰死在野外就意味著他連去收尸都做不到,繼父再也不會回來了,從此再不會有人像父親一樣對待他。 這短短的半個月,在過去的慘痛一戰中,他既失去了母親,也失去了父親。 燕飛的眼淚終于落了下來。 周叔的眼睛也微微泛紅,他克制著安慰了幾句,擔心燕飛過不了這個冬天,又悄悄塞給他一把銀錢。燕飛謝過了他,立在門邊看著他走遠。 剩下的整個冬天都孤獨而昏暗。 外面狂風吼叫,燕飛沒法出門,靠著家里剩下的一點余糧撐了不少時日。他心里計劃著開春要怎樣過活,周叔給的錢他要留著應急,他想起以前母親帶他去樹林中拾柴捉獵物的一點經驗,決定留著等天氣好一點,就出城去林子里找找,試著養活自己,只要能撐上四五年,等他能長大到拿得動刀槍,他就可以去從軍,不必再為活著發愁。 無論如何,他要好好活著。 此時燕飛還不知道,他命運的轉機已經即將到來。 春天還沒有到,天氣還沒有晴好的時候,周叔又一次來了,他問他愿不愿意去一個地方,每天都能有飯吃,但他要從現在開始學著練刀練槍,長大后為蘇將軍家賣命。 燕飛不介意為誰賣命,他只要活下去。他答應了。 他和很多孩子一起被帶走訓練,從此再也沒見過周叔或者其他熟識的人。他的同伴們大部分都和他一樣,失去了父母雙親,只能來這里謀生;其中也有很多精致的胡漢混血,只不過還是遠遠比不上他從母親那里遺傳來的美貌。 邊關依舊苦寒,燕飛一年年地長大,一年年地更加沉默寡言,除了訓練,他的生活中不再剩下其他東西。春天時他看著新生的綠草,偶爾會想起繼父,想起自己坐在他的懷里,一起策馬奔馳,這時他會突然驚覺時間的可怕。 到了一年的秋末,他也會注視著天邊徘徊的雁陣,但他不敢回憶母親,因為這樣會帶來心里綿延不絕的痛苦。 他只記得自己要活下去。 永明三十年,燕飛年滿十二歲。 這一年的夏天,邊關迎來了尊貴的客人,大魏的十一殿下,韓明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