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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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 軍隊黑壓壓地洪水一般漫去,從此不再有干土地,只有一片深黑的泥淖;饑餓的軍隊入了富城,結果既沒有了軍隊,也沒有了富城,只剩下焚燒、殺戮和搶掠。 軍隊入城第一日。 遠遠望去,城中青煙四起,火光沖天,北風陣陣,吹來無數號哭哀痛之聲。 第二日。 青煙消散,火光漸息,北風怒號,凄慘悲愴,刮來濃烈的血腥味道。夜色中,城墻上縋下許多冒死逃難的百姓,然而等待他們的,卻是守候多時的屠刀。羔羊四散奔逃,被屠夫一個個抓住,宰殺,一刀接一刀。 沒有任何逃跑的希望。墻下的土地已被血浸得深黑。 第三日。 青煙又起,火光大盛,風停了,世界安靜下來,空氣中傳來焦臭惡心的氣味。 “司空有令,今日封刀 。使君可以進去了?!背情T的守衛說。 城門大開,門洞透出慘白的天光。蒼白的灰塵和雪一起飛舞著,讓人幾乎看不見東西。 劉備走向這混沌的白色,腳步滯重。甫一踏入,沒走幾步就險些絆倒,四下望去,就見城墻下尸堆如鱗,密密麻麻,幾無下腳之處。 ——他們走投無路逃到這里,離城外不過一墻之隔。 他停下了腳步。 尸首太多了。幸好是冬天,比夏天好些,夏天炎熱,必然穢臭逼人,蚊蠅亂舞,若積尸不焚,疫病就要流行。上回彭城被屠,也大約在夏季。 現在雖無腐氣,空氣中卻彌漫著火油酷烈的惡臭——不,不只是火油,還有煙和血的氣味,人類油脂燃燒發出的臭氣,令人作嘔。 劉備站在積尸之間靜默良久,直到一小隊士卒過來,搬開些尸首,裝在牛車上運走,清出條道來,他才繼續往前。 城內正在進行收尾工作,道路上已沒有了大的尸體,只散落著些辨不清形狀的,嬰孩遭車馬碾碎壓扁的rou泥。 愈往里走,這些小小的、碎爛的血rou就愈多。 ——小孩子,小孩子往往是最先死的。他們孱弱,做不了苦役;沒有錢財,賄賂不了士兵,一味只會哭鬧,是些頂煩人沒用的東西;殺著也快,一擊便死了。 成年男女排第二位;先索取錢財,搜刮殆盡后,再牲畜般系累起來聚在一處,好折磨虐殺取樂…… 劉備繼續走著。他走得小心,避免踩著那些零碎的血rou。 沒有風,雪花沉沉地墜下,化成水,溶與血,結成冰。暗紅的冰渣在他腳下碎裂,沒進深黑的泥淖。 路邊的溝渠、水池里,堆尸貯積,手足相枕。尸體填平了池塘,露出水面,蒙上霜雪,凝固如冰雕。 幾個士卒在街上四處張貼安民告示,上書“今日封刀,毋得驚懼”云云。 空氣中惡臭之氣愈發濃重,煙氣氤氳,結成如霧,前方火光照耀,亮如電灼,傳來畢畢剝剝的聲音。 那是城中一處空地,現做焚尸場所。薪垛之上,尸體堆積如山,大火熊熊,燒盡血rou白骨,只留灰燼。人油燃燒的腥臭氣味濃如實質,劉備捂住口鼻,幾要作嘔。 空地邊上卻歇著幾個卒子,都摟了漂亮女子親熱;那些女子衣不蔽體,麻木溫馴,由著他們欺凌;旁邊屋檐下卻掛著個姑娘,赤條條的,奶房被割去,渾身泛著青灰:這大約就是反抗的下場。 又有幾名軍士拉來一車尸體,挨個扔進火里。 就見一年輕婦人的尸首被卒子拖下車來;這婦人衣衫碎爛,弓著腰背,僵直雙臂里仍緊摟幼子。不想也知發生何事:此婦為卒所擒,為逼其就范,欲奪其子,婦護子不肯,子啼哭不止,卒怒,遂將母子一并殺之。 母子尸體被拋進火里,猶拋一根薪柴,沒在金紅的烈焰中,扭曲著化為焦黑。 最后,都會變成一捧灰燼,一縷青煙,從此渺無痕跡。世上再無人記得,這座城里曾有一個以性命愛護兒子的母親。 不,一定不止這一個。天底下哪有不愛孩子的母親呢?那些被碾進泥里的嬰孩,他們的母親又怎樣了?大約也都死了吧。 失去孩子,被凌辱,被殺害……對母親而言,這是如何的痛苦??! 天下人都是有父母親的,為什么有人竟能……狠心到做出這種事來??? 劉備終于忍不住,沖進旁邊一條小巷,扶著墻嘔吐起來。他的腸胃都抽痛得攪成一團,眼淚洶涌而出,淌了滿臉。 他吐到再嘔不出什么東西,仍覺得滿腹都是扭曲沉重的痛苦,死者慘痛的呼號如利刃般切割他的腸道。 ——那么多痛苦,那么多……我卻只能看著,什么也不能做,什么都做不到! 他攥緊拳頭砸在墻上,牙齒咬得咯咯作響。 如果……我不是孤身一人,如果我還有兵馬…… 如果我能…… 可我一無所有,甚至只能與……造就這一切的罪魁禍首站在一起…… 所有的憤恨,歸根結底,都不過是恨自己的無能罷了。 他捂住眼睛,無聲地苦笑起來。 “劉使君?!?/br> 有人叫他。 劉備一驚,抬頭看去。就見巷口立著位高大的獨眼將軍;正是建武將軍夏侯惇。 “夏侯將軍……”他心中慌亂了一瞬,元讓怎么在這里? “司空命我前來尋你?!毕暮類曇舫练€,似乎沒有看見劉備此時的狼狽模樣。 ——果然,我做什么都瞞不過他…… 劉備草草抹去臉上的淚水,出了小巷,隨了夏侯惇一起走。 過了好一會兒,他終于打破沉默,問道: “城中……還有活口嗎?” “尚有?!?/br> “在哪?” “城東一宅邸收留了幾戶難民。別處或亦藏匿有幸免者?!?/br> 劉備一下抓住夏侯惇手臂,誠懇道:“還請將軍帶我過去,備想見見他們?!?/br> 城東,一處宅邸。 劉備進得門去,就見院內或躺或坐了許多衣衫襤褸的難民,一看見他們進來,就急忙下拜磕頭,泣道:“軍爺!謝軍爺救命之恩!” ——這年頭,只要不被人無故殺死,就該感恩戴德了。 劉備心中酸苦,嘆一口氣,柔聲道:“諸位都起來吧?!?/br> 話音落下,卻無一人敢起身;他便伸手去扶,一個個卻都戰戰兢兢縮著,驚惶不已。 他伸出的手僵在空中,又感到了深深的無力和悲哀。 “……劉使君,是劉使君嗎?” 忽然,有人出聲,小心翼翼地問道。 他循聲望去,就見一名衣衫破爛,但不似普通百姓的男子正有些驚訝地看著他。 “正是?!眲涿θシ銎疬@人,“敢問閣下是……” “卑職不過是名小小書吏,曾有幸遠遠見過使君一面。不想能在此時再見?!?/br> 其他人也竊竊私語起來。 “真是劉使君……”“是他……”“我們真不必死了……” “使君啊,救救我們吧!” 他們都一齊用希冀的眼神望著劉備。好像他們相信他真有那個力量似的。 這樣希冀的眼神,比仇恨的目光更叫他無地自容。 ——他們知道……我沒能救得了任何人嗎? ——他們知道……我如今……與曹cao在一處嗎? “你們……都起來,都起來!”劉備雙眼泛著淚光,挨個去扶起地上的人。 然而,有些人的確是扶不起來的;此地的難民,大都焦頭爛額,斷臂折脛,刀痕遍體,血漬成塊,滿面如燭淚成行,碎爛鶉衣,腥穢觸鼻。傷重斷腿者,饑餓虛弱者,都無法起身。 他一個一個看過去,終于忍不住落下淚來。劉備已許多年沒哭過,今日卻一連淚下兩回。 “使君怎么……” 劉備哽咽道:“諸位……恕備無能……彭城被屠,我無力阻止,使百姓蒙此大難,是備之過也……”話未說完,已泣不成聲。 “使君何須自責?”那書吏道,“彭城之難,乃曹cao罪過,與使君何干?” “是啊,上回曹cao屠徐,還是使君前來相助的?!?/br> “使君是個好人,咱老百姓心里亮堂。那曹cao窮兇極惡,使君即便阻不了他,也比那些無動于衷袖手旁觀之徒好上得多?!?/br> “我等都打心眼里欽佩使君義舉,又何來怪罪呢?” …… 劉備許久說不出話,內心百感交集。 隨后,他又詢問了他們近來的經歷,知道他們過來這里避難,是因為聽說有個姓夏侯的將爺暫居在此,常勸阻部下殺戮,全活許多難民;又詢問他們短缺什么物資,一一記下;末了,脫下自己身上的皮裘披在名重傷者身上,向他們道別。 他一步一回頭地向門口走去;夏侯惇等在那里,見他出來,什么也沒問,兩人繼續一起往城外去。 “夏侯將軍,以后安置這些難民就麻煩你了?!?/br> 夏侯惇點頭。 “將軍不是濫殺之人。司空這樣做,你當真無任何異見?” “……司空行事自有他的道理,我無權過問?!?/br> 劉備嘆息一聲,知道夏侯惇對曹cao忠心耿耿,自己本不該多問。 “不管怎樣,為著那些幸存的人,我都需感謝你,元讓?!眲漭p聲道。 夏侯惇腳步頓了一下,沒有答話。 兩人此后便陷入沉默,直到回營。 第四節.冷 曹cao一見劉備回來,就連忙拉著他進帳。 “玄德到城里去做什么?染這一身穢氣?!?/br> 隨即命侍者準備熱水,“手這么冷,怎么就穿了件棉袍,孤給你的狐裘呢?” 劉備看著恍恍惚惚魂不守舍,一雙失焦的眼睛愣愣地盯著前方,似乎沒聽見他說話。 待到侍從送來熱水、擺開屏風,劉備夢游似的脫去衣衫跨入浴桶,坐在水里繼續發呆。 過了許久,曹cao估摸著水該冷了,劉備還沒出來。 他于是靠過去,“玄德,怎么還沒洗完?水都涼了!” 他狀似隨意地從屏風縫里看去,就見蘭湯瀲滟,劉使君坐于其中,恰如三尺寒泉浸明玉;烏發光滑如綢,濕漉漉粘著頸項;皓月般的面龐也濕淋淋泛著水光,面色卻蒼白,一雙劍眉間也不復往日英氣,只籠著濃重的哀愁,端的是惹人憐愛。 曹cao忙扭過頭去咳嗽一聲,又喊到:“玄德,玄德?” 劉備終于應了一聲,就聽見水聲嘩嘩,那人跨出浴桶,草草擦干身體就披了衣服出來。 他皮膚上仍蒙著水汽,頭發濕漉漉地往下滴水。 “頭發不擦干怎么行?”曹cao責道,拉著劉備坐下,取毛巾來給他擦頭。 劉備仍沒什么反應,任他擦著頭發,只垂著眼睛坐著一動不動。 曹cao皺起眉頭,“玄德,還在生我的氣?” 劉備一字一句道:“備只知,天下愛父母親人者,非唯司空?!?/br> “你果真還在怨我?!辈躢ao丟下毛巾,抓住他的肩膀扭過來,怒道:“就為些該死的反賊、賤民?” “他們是人,是百姓,是我大漢的臣民。他們不該死?!?/br> “行,你想為他們再忤逆我一次?我已忍了你一次,再不會忍第二次了!”曹cao氣極反笑,揪住劉備的衣領,“劉玄德,你憑什么?你不過是個敗軍之將,一無所有的喪家之犬,我做什么,還需你來置喙?” 劉備沒有答話。 “怎么,不說話了?你不是一向伶牙俐齒得很么?” 曹cao本想再嘲諷幾句,卻見劉備頰上浮起不正常的酡紅;一摸額頭,guntang;原來是發燒了。 他無奈搖頭,火氣也消了,只得讓劉備躺在榻上,命軍醫過來瞧病。 之后這幾日,帳內都被炭火燒得十分暖和,本有些單薄的床被都加厚一層,劉備卻常常感到寒冷。 酷烈的腥臭味仍在他鼻尖縈繞,一閉上眼,就看見無數形容凄慘的尸體在火焰里燒得畢剝作響。他燒得暈暈乎乎,一個接一個地做噩夢,時時地發著抖。 曹cao常憂慮地握住他滿是冷汗的手,卻只會讓他感到更深的寒冷,跌入更深的噩夢。 但在浮沉的意識里,劉備一遍又一遍想著。 ——我此生注定與你勢不兩立,曹孟德。我終究會離開,與你為敵,盡我的全力阻止你。 但現在還不到時機,還要借曹cao之手除去大敵呂布。勉在虎xue暫棲身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