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親
“光勇,靠近mama一點,把頭轉過來?!?/br> 母親說道。光勇依言向她的方向移挪過去,沒想到她隨即抱怨道:“哎呀,坐過來時屁股抬高一點嘛,蹭皺了和服怎么辦?” “又不是容易起皺的料子?!惫庥履魂P心地說。 “仔細一點總是好的吧?!?/br> 千代子夫人從上到下、由左往右地端詳了一會兒子的和服,伸手把夾在光勇右腋下的羽織袖擺捋了出來,又從隨身的提包里拿出鑲有螺鈿的角梳,梳了梳他的頭發。 全家人都穿著盛裝。光勇本覺得平日通勤時穿的普通西裝就夠了,但父母執意要他穿上禮服,而且父親想向前身為大名家的北條氏彰顯兒子體內的武士血統,要求光勇身著傳統武家的標準禮服紋付羽織袴。雖然穿起來比洋裝麻煩,但總比母親試圖讓他穿上辻花桐屋的華麗振袖、配以福良雀結打法的桐生織丸帶的可怕想法要強。母親千代子夫人穿的是一件底色為牡丹鼠色的京友禪訪問著,左前衣踞、領口下點綴著繪璃善的刺繡半襟,右側肩袖和下擺處染有精巧的樅菊、紅楓、折扇與流水紋樣,西陣織袋帶扎成端莊的太鼓結,頭發盤成笄髻,莊重而華貴。而父親秋成子爵穿了一套節日時才穿的高級西裝,以三角折法折疊的手帕放在上衣左上的口袋里,露出上端,褲角處是女仆精心熨燙的鋒利褶皺,皮鞋被擦得锃亮。 這時候,父親也轉過頭來訓斥道: “別板著一張臉,表情開朗一點?!?/br> 光勇的心情卻莫名的低落,無法放松自己僵硬的五官。正準備低頭聆聽父親更多的訓斥,母親打圓場說:“孩子是太緊張了吧?畢竟若澤少爺幾年未歸國,又是以相親的契機和他見面,難免會害羞。不過,兩個人從小就相熟,聊著聊著就很快放開了?!?/br> 父親的態度緩和了一些?!耙郧昂腿魸缮贍斣谝黄鹜娴臅r候可從沒見你害羞過?!?/br> “面對玩伴與面對可能成為丈夫的男人的心情當然是不一樣的?!鼻Т有Φ?。 “這倒也是?!?/br> 光勇心神不定地聽著父母兩人的對話,一句意見也不想發表。 不知不覺間到了淺草寺。今天是周末,休假的工薪階層與學生紛紛出游,淺草寺內及周邊游人如織,黑壓壓的人潮從雷門一直蔓延到寺院的干道仲見世通街深處。 “一直這么熱鬧啊,”母親感慨,“我還是學生的時候這里就有這么多人了。那時候最愛干的事就是放學后騎自行車穿過淺草街了?!?/br> “你騎車太粗野了,橫沖直撞的,”父親說,“叫人提心吊膽,根本不像是法官家的千金?!?/br> “你就那么突然地出現,我根本來不及剎車……”千代子夫人辯解道,“再說,我最后不是騎車載你去醫院了嗎?” 子爵夫婦講的是他們相識時的往事。那時候,三日月千代子還是就讀于學習院女子高等科的學生,散學歸家的途中騎車撞上了大學生貴船秋成。秋成的腳踝當即崴傷,無法行走,苗條的千代子竟以一己之力將他搬到自行車后座,一路騎行到醫院。三個月后,貴船造志子爵登門拜訪三日月平清法官,替愛子秋成向法官的愛女千代子提親。 “風雷神門的燈籠原來已經換上新的了?!蹦赣H說,“上次經過這里,還是用掛畫替代的?!?/br> 光勇循著她的聲音看過去。轎車正駛過淺草寺的正門,朱紅色的廊柱之間懸掛的寫有“雷門”二字的巨大燈籠十分惹人矚目。這個燈籠一般十年一換,今年正好到了更換的時候,因為體積龐大,重量沉重,不便裝卸與搬運,從取下舊燈籠到換上新燈籠,共花了兩個月有余的時間,期間,空蕩蕩的風雷神門降下繪有燈籠圖案的掛畫,用來代替實物。 “??!”光勇叫了一聲,向千代子夫人那邊的車窗探過身去。 “怎么了?”母親問道。 “……沒什么?!彪S著車輛的行駛,光勇看清了那個背影酷肖優的青年的正臉,沮喪地坐回原位,“以為見到了朋友,結果是認錯人了?!?/br> 上次掛掉優的電話后,他一直在尋找可以聯系對方的辦法,甚至又去了兩次學習院大學,渴望像之前那樣恰巧撞上本人,都無功而返。 也許再也見不到他了。光勇想到這一點,就感到一陣難以言喻的悲哀涌上心頭。我怎么會那么粗暴地對待他呢?那孩子其實什么也沒做錯,還邀請我英文的譯稿…… 他懊悔得想捶打當時不知發什么瘋而無理取鬧的自己,但時光已經無法倒流了。 百轉千回之際,轎車又駛過數條車水馬龍的繁華街道,進入貴胄府邸林立的麹町,北條侯爵邸和洋折衷風格的奢華庭院近在眼前。門衛放行貴船家的汽車后,立刻有仆從向洋館里等候的主人通告。貴船一家下車后,由管家相迎,一路引領至洋館內部,北條若正侯爵、百合子夫人與若澤少爺在后廳中迎接客人。 “光勇好瀟灑俊朗啊,”百合子夫人贊賞地看向一身武家裝束的身形高大的光勇,“真是威風凜凜?!?/br> “畢竟流著古老武士的熱血,武勇強壯?!焙罹敉獾?,也露出欣賞的神情。 侯爵夫婦向來對光勇態度親善,但此刻久久探向光勇的眼神卻令后者分外不適。光勇想起母親在轎車里打量自己儀容時的神態,也是這樣,不像在看一個人,而像商家在檢查一件貨架上待出售的商品,而北條氏是以購買方的目光在觀察他。 這個發現使光勇恥辱極了,簡直想怒吼出聲,或者干脆轉身跑掉。 “光?!?/br> 一個熟悉的溫文爾雅的聲音以訓讀的叫法叫著“光”這個漢字。北條若澤依然在用兒時的稱謂叫光勇。 “若澤哥……”與內心的熊熊怒火相悖,光勇用軟弱的聲音回應對方的呼喚。 坐在光勇對面的若澤正目不轉睛地望著他,露出光勇少年時極其熟悉的和煦微笑。 “你長高了不少?!?/br> 若澤卻和那天他們在飛機前告別時的模樣沒有什么不同:如衣通姬般晶瑩到幾乎發光的肌膚,孱弱細長的四肢,一股隱隱約約的病氣從那繼承自母親的姣好五官中透露出來,為他的樣貌添上一分雛罌粟般纖弱易折的氣質。光勇怎么也沒辦法把他和軍官的職位掛鉤在一起。 ——還有自己丈夫的身份。 仆人奉上以描金骨瓷紅茶杯盛裝的格雷伯爵茶與配套的三層點心塔。 透明的赤錆色茶水如同融化的紅寶石,散發出馥郁的佛手柑香氣,爽口怡人。光勇慢慢啜飲著,感受到熱流滑過舌尖與喉頭,落進仿佛有沉石壓聚的胃中。 “一定要試試茶點,光勇,”百合子夫人熱情地招呼道,“是若澤特意派人去靜月堂預約的,剛剛店里的人才把點心送過來。若澤一直記得你喜歡吃甜食?!?/br> 聞言,光勇忍不住抬頭看了正坐在他對面的若澤一眼。 若澤還在含笑地望著自己,雛罌粟色的嘴唇綻放出花瓣一樣的柔美曲線。 還沒親眼見過優的笑容呢,只是在電話里感受到聲音里的笑意,光勇驀然想到。到底是什么模樣?在帝國劇院與學習院大學里擺出那副瞧不起人的傲慢臭臉都嬌美明艷,向光勇服軟的卑怯情態與啼泣的委屈樣子更是惹人憐愛至極……光勇想得出了神,忘了移開投在若澤臉上的視線,旁人看起來就像一直在盯著若澤看似的。 “真是太有心了……”千代子夫人連忙說?!斑@孩子,看北條少爺看入迷了么?快說謝謝呀?!币姽庥戮镁貌淮鹪?,只是一味盯著若澤,母親拍了拍他的手臂催促道。 光勇回過神來,臉紅了。他覺得自己被當眾捅出愛吃甜點的癖好與想一個僅見了兩面的男人想得入了迷的事情很丟臉。當然,其他人都不知道后一件事,只當他一直在看著若澤。最后,光勇也沒對若澤說出“謝謝”兩個字,然而長輩們都沒責怪他,反倒似乎對他的反應很滿意。 “在害羞呀?!卑俸献臃蛉诵Σ[瞇地說。 “出發時就在害羞了?!鼻Т臃蛉苏f。 “小時候那么親密,一個像另一個的影子一樣。還記得兩個人在和室里玩花札和雙六、念和歌的樣子……噯,時間過得好快啊?!?/br> “是啊?!鼻Т右蔡崞鸸庥峦陼r的事跡,“記得這孩子小學時有一年夏天和我們一起拜訪您府上,用完晚餐后鬧著不肯回家,還要和北條少爺玩來來,最后在侯爵邸幾乎過完了整個暑假,回來的時候還依依不舍的,說要把北條少爺帶回家,要和他一直在一起?!?/br> “不久后若澤把你帶回我家,也是差不多的,算是了結夙愿啦?!卑俸献佑淇斓卦u價道。 光勇對侯爵夫人講出的這番話簡直難以忍耐?!斑@不還在相親嗎?說得好像親事已經成了一樣,實在太冒失了,至少要等結束后再派管家到家里告知結果吧?!彼粲舨粯返卦谛睦镟洁斓?,指尖煩悶地揉弄起羽織的帶締??墒浅怂?,在場的其他所有人似乎都對侯爵夫人的話呈默認的態度,沒有一個人提出異議,侯爵甚至放下雪茄,呵呵地笑了。 “那時候可不能這么害羞下去了。不能像里的媳婦,整整一年都‘千喚不一回’,這樣的話,日子怎么過下去啊?!北睏l侯爵在東京帝國大學就讀時輔修了漢學,對漢詩頗有心得,常常說話時會引用一二句。此時此刻,光勇想起伊藤老師生硬的詩吟,覺得那個較侯爵的話更悅耳些。 “不會的?!辟F船子爵夸獎起光勇,“我家這孩子的適應能力出奇的強?!?/br> 可是光勇無論如何也適應不了眼前的場面。明明是相親,卻已經在討論婚后的事情了,仿佛他已經成為了北條家的一員。 “若澤,帶光勇去家里走走、敘敘舊吧?!卑俸献臃蛉说?,“我們長輩談天,你們也插不上話,怪無聊的?!?/br> “好?!?/br> 若澤站起身。光勇愣了愣,也被母親暗暗鼓動著站了起來。 兩人走進侯爵邸偌大的庭園。光勇來過侯爵邸多次,已經很熟悉府內的構造,也不再像小孩子那樣富有探險的精神,樂于發掘新路,只是麻木地順著石板小徑往前走。路過有驚鹿、游曳著美麗金魚的小池塘時,光勇也不像過去那樣留戀在池水邊緣不肯離開,目不斜視地走過去了。 “你看起來心事重重的樣子?!?/br> 若澤開口道。光勇吃了一驚,下意識地反駁道:“沒有……” “臉都皺成茶巾絞了?!?/br> 兩只白膩如新雪的手捧起光勇的兩邊腮頰。臉上傳來的溫熱觸感令光勇嚇了一跳。他本能地后退了一步,把自己從若澤的手中抽離出來,垂著眼睛,不敢看對方的臉。 若澤若有所思地注視著空蕩蕩的雙手?!皫啄瓴灰?,變得生分了啊?!?/br> “唔……” “該不會是太久沒見面,已經把我忘了吧?!比魸梢源侏M的語氣說。 “當然不是!”光勇急忙否認道。 “沒忘就好?!比魸烧f,“我在國外的時候,有事沒事就想起你。有時候甚至埋怨父親過于青睞西方教育,把我安排到離你那么遠的地方去讀書,還一定要我念完修士?!?/br> 光勇張開嘴,發出一聲短促的“啊”。 “不過,以后就像過去那樣,有的是時間相處了?!?/br> “……是?!?/br> 洋館里,父親們已經離開后廳,去到臺球室,只剩母親們坐在帝政風格的華美沙發上談天。 “神前儀式上還是穿純白的吧,懷劍、箱迫、檜扇上也不要一點異色,綸子上織有吉祥的暗紋就夠了,這才是真正的冰清無垢。披露宴上的色打褂,再怎么華麗怎么來?!?/br> “我也是這樣想。不過,東京哪家吳服屋比較好呢?” “東京的店嘛,做做小紋、色無地等常服還行。結婚禮服的話,還是去京都的老字號定制才妥當?!?/br> “千總的名氣很響亮啊?!?/br> “我也心宜那家。過去做過一件色留袖,京友禪和金絲刺繡的手藝是一流的?!?/br> “我今天就打電話給京都的親戚,問問定制的事項?!?/br> “工期應該要三、四個月時間。這期間可以先行納采禮,等衣裳做好,就可以舉行婚禮了?!?/br> 此次相親比貴船夫婦想象中更快地達到了目的。相親期間,不如說早在相親前,北條侯爵一家就做出了要光勇過門的決定,并在不咸不淡的寒暄中露骨地明示出來,愈到后來,千代子惴惴不安的心愈發安定,本覺得沒把握的親事有十成把握了。況且,北條若澤對光勇顯然存有情誼,婚后一定會對他好的。 “這孩子有福氣,得到了這么樁好姻緣?!鼻Т影蛋档叵?,感動得差點兒落下淚來。在她心里,那件尚未動工的白無垢綾緞上的雪白瑞鶴在松枝間輕盈地展開雙翅,飛向云間,色打褂上繡染的紛繁嘉卉也抖擻精神,極盡妍態地楚楚綻開了。 沒有人想問光勇的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