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耶無耶
一個梳著丸髻、身著毛萬紋小紋和服、外穿花邊白圍裙的女招待引領光勇兩人在二樓窗邊的位置坐下。窗戶是打開的,溫柔的春風從戶外吹進室內,偶爾還會捎來幾片櫻花花瓣。留聲機的喇叭正放著藤本二三吉的熱門歌曲: “……戀情的警報,要傳至何方? 放著不管的話,會傳達到嗎? 怎么說呢,不行吧不行吧。 道頓堀啊……” 與熱烈追捧這首歌的大眾愛好一致,光勇很喜歡聽它。他私下還收集了楠木繁夫和鶯藝妓三羽烏等人的唱片,一有空就拿出來聽一聽,還跟著學唱了好幾首,也曾在校園祭表演上露過兩手,人氣比伊藤老師的詩吟要高。但是現在,熱鬧的小樂隊伴奏與藝妓歌手的婉轉歌聲傳到他耳里,卻使他坐立難安起來。爵士鼓和小號咚咚镲镲地響著,實在太輕浮了。歌詞也不像話。什么戀情的警報??! 光勇叉起雙手,偷偷看向坐在對面的男學生,以為他會露出輕蔑的神情,驕慢地批判這首歌很粗俗。沒想到對方正呆呆地看著他。之前被眼淚潤濕的黑眼珠明亮無比,光勇甚至看得清自己映在上面的小小倒影。發紅的眼圈與雙腮的紅暈交融在一起,猶如涂抹了胭脂一般,顯現出超脫性別的嫵媚魅力。 嫵媚的洪水沖刷得光勇二十余年來還沒有人進駐過的心房顛顫不已。門鎖一樣的東西好像快要支撐不住,馬上要被沖破了。因為對面投來的目光過于坦蕩,光勇反倒不好意思避開視線,那樣會顯得自己心里有鬼似的。他硬撐著和對方對視,感到臉頰漸漸升溫起來,心里想,難道愛臉紅的毛病也會傳染嗎?為了掩飾,他抬手在臉的側前方的空氣中扇了扇,若無其事地說:“天氣真熱?!钡?,拂在臉上的風明明很涼爽。 “是啊,真熱?!鼻嗄贻p聲應和道,伸手揉了揉眼睛,樣子竟有些怯生生的,完全不見一點之前的驕橫影子。過后,他又立刻專注地盯著光勇瞧。長長的睫毛隨每次眨眼的動作上下翻舞著,好像黑鳳蝶撲閃的美麗翅膀。光勇被他盯得心慌意亂,再次感受了身為獵物、被獅子覬覦的危機感,連詢問對方點餐意見的聲音都是顫抖的,好像患了口吃: “咖、咖啡喝嗎?” “喝?!蹦袑W生說。 “起司蛋糕吃嗎?” “吃的?!?/br> “再來碟蓬萊豆吧?!?/br> “好?!?/br> “還差主食沒點??蓸凤灴о埲绾??” “沒有意見?!?/br> 點餐的過程很順利。因為無論自己問什么,對方都只會表示同意,乖巧得讓光勇有點不適應。等待上菜的期間,他還是持續看著光勇,好像沒有其他可以關注似的。 不過,光勇此刻卻失去了與對方對視到底的勇氣與決心。因為那目光實在是太可怕了,熱辣辣的,帶著一種說不出來的饑渴的勁兒??赡苁嵌亲羽I了,反映到眼睛里去了吧,他想道,低下頭,佯裝研究起落在桌子上的櫻花。比尋常的染井吉野的粉白更顯秾艷的薄紅顏色,邊緣呈鋸齒狀的膨大花瓣,分不清是普賢象、松月還是關山。 “對了,也算是見過兩面,可是還不知道少爺你的名字呢,”再怎么細致觀察也分辨不出櫻花的品味,光勇索性將花瓣拂下桌面,低著頭問道,“你叫什么???” “……優?!币魳仿曋?,青年的聲音模模糊糊地傳來。 “什么?”光勇沒有聽清,下意識抬起頭來。對方果然還在用那種使他感覺仿佛渾身著火似的guntang眼神盯著他。 “我叫優?!?/br> “‘優雅’的‘優’嗎?” “是?!?/br> “嗯,”光勇點頭,“但‘優’只是名字吧?姓呢?” “這個……”自稱是優的青年露出了為難的神色,“沒辦法告訴你?!?/br> 是某個身份敏感的大華族的后嗣,不方便透露太多信息吧,光勇猜測,知趣地沒有追問下去,轉而大大方方地介紹起自己:“我叫貴船光勇。你調查過我,應該已經知道了吧?!?/br> “……知道?!闭劦秸{查,優美麗的臉上顯得有些不自在,一副不想提起的模樣。 光勇卻突然起了好奇心,“說起來,你究竟調查到我的哪些信息?” “沒、沒有查到什么……” “騙人,明明連我曾經在哪里讀的大學都打探得一清二楚?!?/br> “可是你也知道我讀的大學啊?!眱灧瘩g說,剛剛還沒什么底氣的語調竟然轉瞬間就變得理直氣壯的,“而且今天還過來了?!?/br> “喂,我那是因為工作需要,又不是特地為了你才來學習院大學。還有你的制服和學生帽,一看就知道是哪個學校的吧,用得著費心去偷偷打聽嗎?!甭牭綄Ψ缴衿娴霓q白邏輯,光勇忍不住出言諷刺道,“我可不像某個家伙,是愛在背地里刺探陌生人消息、跟蹤別人還嘴硬不承認的變態小流氓?!?/br> 優聽出了光勇口中的“某個家伙”指的是他自己,露出屈辱的表情,“我不是變態小流氓!” “不是變態小流氓,哪里能干得出這些事兒?!惫庥铝x正辭嚴地指責他說,“得虧我不跟你計較,要是別人,肯定會把你送到教化所去?!?/br> “啊,我倒要看看誰敢!”優好像被踩到尾巴渾身豎起毛的貓咪一樣,驟然激動地叫道,“我才不去教化所呢!” “哼,有什么不敢的,”要論威嚇不聽話的小孩,有三年教育經驗的貴船老師可是行家里手,“不過這次先饒過你。要是下次再犯,由不得你愿意不愿意,我一定親自把你押進教化所。就算是攝家清華的大少爺,也要懂規矩;連皇族都要遵循,不能無法無天啊?!?/br> “我……明白了,以后一定會遵守規矩的?!?/br> 優驀然xiele氣,又變成了之前那種怯怯的神態,兩條少女似的彎細眉毛垮了下來,潔白如雪的牙齒也咬住了嘴唇,一直明晃晃投向光勇、可以稱之為無禮的視線畏畏縮縮地晃動著,垂到下方,頭也低了下來,簡直像受到主人訓斥而垂下尾巴的沮喪小狗??吹剿@副樣子,光勇不忍起來,說不出更多嚴厲的話了。 不過現在,輪到光勇使勁看著對方了。趁著優低頭的時候,他盡情欣賞著那張好像高畠華宵筆下勾勒出的精巧五官與輪廓線條,扭捏而難為情的可愛神色,感到心臟的顛顫更嚴重了,好像有一頭大象在里面狂跳著踢踏舞。 糟糕。好容易才痊愈的失眠癥,今晚大概又要復發,得靠喝酒來壓制了。 兩人默默無言地相坐著。留聲機已經播放到別的音樂,時下有名的歌手松平晃正唱著德國哈根貝爾馬戲團赴日公演的宣傳曲:“……那個人好可愛呀,好像喜歡上了?!?/br> 古賀政男譜作的旋律果然很動聽,可是卻難以理解西條八十的作詞邏輯。明明是為馬戲表演宣傳的歌曲,為什么要寫出這種與創作要旨無關的無聊戀愛心理呢?比還要直白輕浮,真是太不像話了。光勇暗自批判著,一邊想七想八,臉頰不覺又升高了一點溫度。 不久后女招待送來了餐點。這無形中幫了陷入胡思亂想的光勇一個大忙??оc咖啡的香味一飄過來,他馬上就將注意力轉移到眼前的食物上,本來有些煩亂的無名情緒立刻被猛然激活的食欲沖散,心情也因為能夠飽餐一頓恢復了一貫的爽朗和明快。 “吃吧?!彼泻暨€坐在位子上發呆的優道,有意解除盤桓在兩人間的尷尬氣氛。 “唔……好?!眱炦^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重新抬起頭看向光勇,目光仍然怯生生的,透出犯了錯的小狗一樣乞求憐愛與原諒的可憐情態。 于是在剛剛的不忍之外,光勇突然又產生了難以言喻的罪惡感。我是個沒有人情味的、不合格的教育者!他反思起自己剛剛嚴厲的態度與恐嚇,愈想愈覺得愧疚與自責。居然還逞一時口快不負責任地叫人家“變態小流氓”!這比帝國劇院里的那聲“下等人”還要過分。 “剛才的話只是在嚇唬你。不會把你送到教化所去的,放心好了?!彼冒参康恼Z氣說。 “嗯,知道?!眱炐÷暬卮鸬?。 “說你是‘變態小流氓’,也是一時的氣話,我現在收回去。這個稱呼實在太不尊重人了,我向你道歉?!?/br> “不要緊,”優搖搖頭,“我根本沒放在心上?!?/br> 光勇松了一口氣,繼續道:“可是要向我保證:不會利用獲得的我的信息來sao擾我和我的親友。這個能做到吧,優少爺?” “能做到??墒恰?/br> 優突然止住話頭,臉上紅暈的顏色顯著地加深了。白皙的膚色襯上比櫻花花色更濃的嬌艷緋紅,看起來非常艷麗。 “以后我們可以繼續保持聯系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