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憐九月初三夜 玉壺乍破邪物傾 上
二柱真是著了魔了。 他想起老家那種扁薄土色涼席,大夏天了,死去的父親坐在上邊吸煙,那種皺巴巴的煙。母親在一旁搖蒲扇,顏色也是那種土色,說當心著了火。他也忘了后來那席子有沒有著,他就只記得那樣一個畫面,煙頭上的小火星彈了點,一跳一跳的,整張席子著了。 嘉寶眼皮向后淌,想闔上卻合不攏。很像那種上世紀手工木偶,他出生在上世紀了,他生父送給他生母好些個,一排排堆著嬰兒房。那玩偶老大一雙眼,總也閉不上,把它放倒了,眼皮落后頭了,露出整個眼珠子,總是保持一直睜眼的。 嘉寶起身,他的睡衣在動作中散了第一顆扣,他低著頭慢慢扣上。二柱看著他背影,就當以為他要說什么時候,只見他起身關燈,走了出去。二柱倒在被里,頭是仰著的,吞了吞口水,在口腔里吃到淚。 沒想這一別,就是好幾天,嘉寶不想見到他,方法總是有的,大抵是早出晚歸。晚上回來去看看寶寶,再去隨便一間臥室睡覺。都是傭人告訴他的,又是嘆氣又是寬慰,舉例子之前在外頭遇到的別家菲傭,那家先生根本不回家呢。 潛臺詞勸他像個好太太一樣,放低身段說句軟話。合著傭人覺得二柱是那個硬茬。說實在傭人少見主人家夫婦相處情狀,倆口子避諱外人得緊,又得益于嘉寶平時的好爸爸形象,三口子在一塊兒經??粗芗螌毐е⒆?。二柱么,平時看孩子不算很多,還輸在人壯塊頭大,距離好mama形象么,那種細膩包容的好mama,還差那么一點。 二柱心亂,根本沒細嚼傭人的話。他想知安,沒法兒見知安,見了就不可避免要和嘉寶說。他不說,傭人也會和嘉寶說。他怕嘉寶聽了找他,更怕嘉寶聽了不找他。心情忐忑復又平靜又忐忑,他只好心里承認,自己說錯話了??捎钟X得自己說得實在對,既是對的,那等老公接受了,弄清楚原因,就好了。 ——萬一不對呢,他就自己這么覺得的,嘉寶傷痕累累,無憑無據——他的證據都是嘉寶自己說的啊,小時候和他生母的事情,長大了和他生父的事情,乃至,乃至他自己說的,找他求婚,就是為了、為了讓他無權供詞。 就是,嘉寶也說了他就是騙他的。假如嘉寶一直在騙他,最后承認了騙他,不是他要壞的,本來就是那么壞,這有沒有這種可能呢,有的,有的。陳二柱無可避免想到,自己確實是好騙。他想起一件至關重要的事情。 在他還不知道他對嘉寶有那種感情,在嘉寶認識他沒多久,他還是把自己當成一個爺們看待的,兩腿之間那個器官沒有影響他這種認知。那個時候和嘉寶出去玩,姑且可以說是好哥們好兄弟,嘉寶偶爾會問他:“你和我出海,你的工作會不會受到影響啊?!?/br> 他全盤托出,“不出境就不用打報告申請。我沒有和別人說起你,這個你不用擔心,你朋友也影響不到你,你也沒有賄賂事實?!?/br> 我沒有和別人說起你。他可能就是在等這一句話吧,就這一句,就暴露了他陳二柱別有用心。如果真的是朋友,問心無愧,沒有藏有私心,有什么不能說出口的呢。如果他也把自己當朋友,為什么聽到自己沒和人說其他,反而笑呢:“這樣啊,我確實有禮物要送你?!?/br> “那叫不叫賄賂?” 很多事情比起后面的,都算不上事情了。他也就忘了他收嘉寶第一份禮物的情形。(更可能是嘉寶做得自然而然、天衣無縫、讓人不易察覺。)他們還是朋友關系啊,他看都還沒看,出口硬邦邦,“不算啊,不過我不能收的,朋友之間隨便送禮物,沒有這種道理的?!?/br> 嘉寶笑笑說,笑起來真是燦爛啊,感覺從前那種燦爛不太一樣,“你又沒看,這么著急拒絕,先看看吧?!?/br> 也不管他說什么,直接取給他看——一副璨璨的鉆石項鏈,三環并攏,很粗碩。嚇得二柱驚訝,“你是不是犯了什么事了?!?/br> 嘉寶靠在欄桿,海風吹得他頭發蓬松柔軟,縷縷擋了他的眼,“你總是這么搞笑?!?/br> 二柱還是莫名其妙的怕,他知道這種東西都價格不菲,價值連城,天價,“你為什么送這種東西給我,很貴的,而且是項鏈?!蔽乙粋€男人怎么戴呢。 嘉寶嘆口氣,“你總算問了?!彼氖止雌?,懸在眼前陽光下,真是閃啊,閃迷離人眼。 “我不會無緣無故拿這個給你,我有原因的。這個呢,我從我小時候的家帶出來的,看著呢,就不是太開心,賣掉呢,又沒必要?!?/br> “我想交給你保管啊,你——是個男人,”嘉寶怪笑,他當時覺得是調侃,“我送給你沒有歧義啊?!?/br> 就在他還猶豫,嘉寶食指竟像要蕩起來那串物件一樣活動,“你不要,我就把它丟海里,有緣人撈到,就是他的了?!?/br> 也許就在開頭,嘉寶就準備好騙他了,甚至不用準備,就可以騙他了,在他反應過來之前,就已經騙他好久了??杉螌氁渤姓J了啊,我就是騙你。二柱搓了搓自己的臉,心跳得臉都熱,身上浮起小蟲蜿蜒的麻。到底哪個是騙他的,哪個又是真的呢。 他又憑什么篤定嘉寶是很壞,又故意把自己弄得更十倍壞、百倍壞不止呢。他又憑什么篤定,嘉寶——是騙他——又承認騙他——是愛呢。也許是騙他——本來就很壞——也就不怕他知道。 他感覺出一種酸,從前在警校鍛煉,傍晚用筋膜刀放松,滾在肌rou上,那酸淤散了,從皮膚浮起,牙根里也透著,熬過去疼又沖腦門。他發現他竟無一人可說他的心境,他也形容不出他的心境。 他從嬰兒房里抱著知安,剛好在睡,還是一天要睡很久的幼齡。他一手抱著,一手拎開一個運動包,往里丟小衣服小奶瓶。又時不時低頭看自己胸脯,是貼了膠帶了,還是怕撐不了多久,就會流出來了。就會流出來了,他想到嘉寶會對他怎么樣,不禁腿軟。 嘉寶回到家,發現知安不見了,他霎時心都沒跳,手即刻摸到手機,人退到角落,腦中轉瞬回憶,從入門到現在種種,排除入室綁架,隨后狂奔回臥室。他鼓著眼巡遍任何一個角落,窗簾也抓開,明知背后不會有人。 他又閉了閉眼,熬過氣血充頭的暈眩,再睜開:他就知道會有這么一天,賤屄果然會跑!就是等著自己放松戒備呢,故意說了那么多就是等著自己放松戒備呢,賤屄mama帶著寶寶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