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六章　竹影婆娑

    閔驚鴻接過茶碗，濕著眼角說道：“好孩子，你坐罷?！?/br>
    方云漪順便坐在閔驚鴻左手邊。

    閔驚鴻慢慢喝了幾口茶，長吁一聲，說道：“伯父年紀大了，一說起昔年舊事，就啰嗦個沒完沒了。你打小兒養在傳藹夫婦身邊，連你親生父母長什么模樣都不知道。你聽著這些舊事，肯定像是在聽茶館里的說書傳奇罷？”

    方云漪說道：“我只覺得心里空落落的，也說不出是什么感覺?！?/br>
    元虹見他怏怏不樂，有意轉移話題，問道：“晚輩曾聽父王言道，當年不只是閔伯父在龍廷備受冷落，其實狐族也被龍皇后有意疏遠，是否也是為了水月湖失利之恥？”

    閔驚鴻說道：“丹金為人粗中有細，他肯定是猜出來了，那陸德音才是幕后出主意的人?！?/br>
    方云漪怔了怔，說道：“佯裝結盟不是龍皇帝自己想出來的計策嗎？”

    閔驚鴻搖了搖頭，說道：“龍皇后出戰前親口告訴我，群妖大宴的第一天夜里，陸德音單獨覲見陛下，私下里獻上了結盟之計。也是他勸說陛下自行出面主張，群臣才不敢反對。

    “狐族位居三大貴族之列，世世代代侍奉龍廷。陸德音能言善辯，富于機智?；实劢淮牟钍?，別人都辦不到，唯有陸德音每每以智計謀略，辦得漂漂亮亮。

    “他侍奉主上又總是謙卑恭敬，百依百順，從不居功自傲。不像我以龍族親信而自居，常常以逆耳忠言勸諫帝后言行，惹得主上心里不痛快……唉，這也不去說他了。

    “龍帝龍后都是直性子的人，對陸德音一向是十分信任。所以，陸德音獻上妙計，陛下龍心大悅，立即采納，第二天就當做是自己的主意說了出來。后來聯絡內應、籌謀布置、委派人手……種種復雜事宜都是陸德音暗中cao辦的?？梢哉f水月湖這一盤棋局，從頭到尾都是陸德音一人的手筆，就連龍皇帝都成了他的棋子?！?/br>
    方云漪說道：“那陸德音也去水月湖了嗎？”

    閔驚鴻搖搖頭，說道：“天下皆知我蛇族最受龍廷寵幸，簽訂盟約這等大事當然該由我出面cao辦，陸德音、丹金都沒有去。否則三大貴族齊至中原，大軍泱泱隨行，反而會打草驚蛇，引起人族警惕?！?/br>
    元虹說道：“明明是狐族出的主意，他們卻躲起來不出頭，一味唆使龍族和蛇族去中原冒險，難怪龍皇后也疏遠了他們?！?/br>
    閔驚鴻說道：“陸德音足智多謀，神機妙算，從未辦壞過一次差事，哪里想到他唯一一次失算，就惹下了龍帝隕落水月湖之慘烈禍事。

    “消息傳到紫霄天之后，陸德音愧悔抱病，無顏見人。但水月湖之變事出突然，實在也不能怪罪他布置不當?；屎竽锬镆婈懙乱舨〉貌豁斒铝?，索性把他打發了，讓他遠遠離開紫霄天，回去駐守西域。

    “那一晚，皇后與我單獨談起此事，我聽娘娘的口氣，或許……或許她對陸德音也起了疑心，偏偏明面上又挑不出一點兒錯處來。

    “皇帝駕崩，龍廷內亂，暗潮洶涌，放這么一個老謀深算的狐貍在身邊，皇后娘娘彈壓他不住，必遭反噬，還不如把他遠遠打發了呢。

    “等到人修大軍勢如破竹攻破武威關，紫霄天調兵遣將忙得焦頭爛額，再也沒功夫理會西域的勾當，狐族倒是落了個清閑，一直遠離戰火，置身事外。我也好些年沒見到陸德音了，這家伙躲在西域香蘭郡做縮頭烏龜，慣會享清福的?！?/br>
    元虹說道：“說起來朝天教千年大典上，我們還碰到了火狐仙陸月歸?！?/br>
    方云漪說道：“陸官人倒是說話謙和，待人溫文，還送了我一柄玉如意做見面禮?！笨戳酥亓暌谎?，微笑道：“不過陵哥不喜歡狐貍味道?！?/br>
    重陵有些發窘，說道：“狐貍自己都受不了狐貍味道，更何況別人？”

    閔驚鴻說道：“陸月歸那時也上紫霄天來參拜過太子，我也見過他的。你們不知，陸月歸其實是陸德音的侄兒。陸德音膝下無子，他弟弟就把長子月歸過繼給陸德音做兒子。陸德音對月歸很是疼愛，這小狐貍也學得一臉精乖機敏，倒像是親生父子似的?！?/br>
    眾人聊了好一會兒舊事，杯壺里的茶湯也都放涼了。仆從上來換了熱茶，那年老使臣一飲而盡，起身拱手說道：“若是閔族長不見怪，我等想要盡快動身回稟狼王?！?/br>
    閔驚鴻隨意客氣了幾句，便命人相送。

    元虹說道：“父王尊駕既在路上，我和重陵怎能安坐小龍山而不動？必得前去迎接才合乎禮儀?！?/br>
    狼族等級森嚴，尊卑長幼分明，做弟弟的要對哥哥言聽計從，不能有絲毫違拗，做兒子的對父親更是要畢恭畢敬，宛若臣子侍奉君主一般。

    丹金狼王那邊正在奔波勞頓，萬俟兄弟不知情就算了，此刻既然知道了，當然要趕去迎接父王。兩名使臣齊聲說道：“大王子說的極是，就請一起上路?！?/br>
    閔驚鴻有些不耐煩，說道：“來來去去折騰不休，偏你們狼族這等麻煩。照我說，你們接到了你們父王，索性爺兒仨一起轉頭回哮月城算了。反正昆玉鱗的事情我已經說清楚了，丹金很不必再來小龍山?！?/br>
    元虹笑了笑，說道：“父王和閔族長多年未見，父王必定很想和舊友重聚，所以才不辭辛勞趕來小龍山，昆玉鱗只是個由頭罷了?！?/br>
    閔驚鴻哼了一聲，說道：“他想見我，我卻懶得見他那張灰毛臉?！?/br>
    元虹微笑不語。方云漪笑道：“那我跟你們一起去接狼王，我也想見一見你們爹爹呢?！?/br>
    元虹說道：“云兒，你身子方才痊愈，無涯盟又要對你不利，外面太過危險，你還是留在小龍山罷。左右我們去三兩天就回來了，我父王必定帶來了大隊親兵儀仗，咱們到小龍山接上你，大伙兒安安穩穩一起回哮月城?！?/br>
    方云漪吃了一驚，忙拉住元虹的袖子，說道：“可我不想跟你們分開??！”

    然而元虹心意已決，溫言勸解方云漪。重陵雖然也不愿與方云漪分離，但哥哥所言有理，他也只能說道：“云兒你放心，我們就去幾天，一轉眼就回來了?！?/br>
    閔驚鴻說道：“殿下，你就讓他倆去罷！他們狼族規矩大得很，只顧拉拉扯扯的還耽誤人家上路?！?/br>
    方云漪實在拗不過兄弟倆，只能委委屈屈答允了，勉強微笑道：“你們自己千萬要小心?！?/br>
    元虹伸手捧著他的面孔，低頭吻了一下他的眉心，重陵依樣學樣也親了一下方云漪。

    兄弟倆和兩名使臣跟閔驚鴻辭行，閔驚鴻說道：“蓮兒送客?！遍h蓮君、方云漪便將四狼送到垂蟒仙洞洞口。

    萬俟兄弟見方云漪戀戀不舍的神情，心里都很不忍。三人又湊在船邊說了一會兒悄悄話，方才依依分開。

    溶洞中光怪陸離，怪石嶙峋，層層水波蕩漾分散，小船載著萬俟兄弟和兩名使臣劃入洞中。

    方云漪站在岸上揮手送別，小船轉了個彎兒，萬俟兄弟高大英朗的身影就被石筍擋住，光影幢幢，徹底消失不見。

    方云漪悵然若失，慢慢收回了手。

    閔蓮君輕聲細語道：“方少俠，我送你回去?！?/br>
    方云漪嗯了一聲，說道：“多謝?！?/br>
    兩人緩步回到青竹雅舍。竹林瀟瀟，陽光正好。院中陰涼處擺著一張竹榻，兩人坐了下來。

    方云漪悶悶想著心事，閔蓮君在旁邊安安靜靜不言語。

    清風時起，四下里竹葉瑟瑟，兩人久久無言。

    不知何處的微風吹落了一枚竹葉，打著圈兒飄落下來。

    閔蓮君抬起右手，竹葉飄飄然恰好落在他手中。他收回手來，低頭看著那枚青綠如玉的竹葉，過了一會兒，轉身輕輕插入了方云漪的發間。

    竹葉宛如一片綠瑩瑩的翡翠，插在烏油油的黑發間，愈發青翠欲滴。

    方云漪咦了一聲，回過神來，伸手摸索著自家發髻，笑道：“閔公子把什么東西放人家頭上了？”

    閔蓮君微笑道：“我捉了一條毛毛蟲，拿你的頭發做窩，馬上就要到爬你脖子里去了?！?/br>
    方云漪先是嚇了一跳，隨即手指觸到那枚竹葉，冰涼光滑，哪里是毛毛蟲了？笑道：“閔公子就會逗我玩。你信不信，我當真找一條毛毛蟲放你脖子里？”

    閔蓮君淡淡說道：“你送我，我就要。閔氏蛇族難道還怕蛇蟲鼠蟻？”

    方云漪笑道：“真個兒這么淡定？我就不信了?！表樖终履敲吨袢~，用尖尖兒去搔刮閔蓮君的脖頸。

    閔蓮君脖子里一陣發癢，忍不住面露微笑，一邊轉過臉去，一邊伸手推開方云漪，說道：“別弄了，很癢?！?/br>
    方云漪反握住他的手腕，順勢跪立在竹榻上，愈發把竹葉伸到閔蓮君的衣襟里亂撓，說道：“你不是連毛毛蟲都不怕么？小小葉子怎么能難住了你？”

    閔蓮君癢得直縮脖子，逐漸歪倒在竹榻的靠背上。方云漪半壓在他身上，徑直去撓他腋下，笑道：“如何？你認輸不認輸？”

    兩人頑鬧了好一會兒，閔蓮君又癢又笑，一張白皙面孔忍得通紅，咬著嘴唇不肯投降。

    方云漪直笑得直不起腰來，贊道：“好硬氣的蛇哥哥，寧死不屈！”

    閔蓮君氣喘吁吁說道：“好了，你把我的頭發抓散了?！?/br>
    方云漪哎呦一聲，這才罷手，笑道：“當真對不住，你好好的辮子都弄散了，要不然我給你梳頭將功贖罪？”

    閔蓮君抿唇一笑，說道：“不敢勞動太子玉手?！鄙陨员尺^身子，把一頭銀發撥到身前，仔仔細細重新打辮子。

    方云漪笑了笑，兩手墊著后腦勺，順勢躺倒在另外半邊榻上，右足踩在地下，豎著左膝搖搖晃晃。

    金色陽光透過竹枝斜漏而下，枝葉婆娑，闌珊光影隨風掠過他雪白俊秀的少年容貌。

    他懶洋洋瞇起了眼睛，把那枚竹葉叼在唇間，一動一動，輕輕哼著不知名的小調兒。

    閔蓮君編好了辮子，轉頭瞧見方云漪躺在榻上神游在外，低聲說道：“你不必煩惱，他們接到老狼王，很快就回來了?！?/br>
    方云漪笑了笑，摘下唇間竹葉，順手插在地上，說道：“我知道。我這會兒子心里有些悶悶的，或許還是因為……因為伯父說的那些舊事。我老是想著我親生父母，可惜我什么都不記得了。饒是有心遙想當年，也是一片空白無所依憑，只能發發呆罷了?！?/br>
    閔蓮君想了想，說道：“你還沒有出生的時候，龍帝龍后常常將我接到紫霄天居住，將我當作他們自己的孩子寵愛。后來你出生了，我隨父親前去龍宮慶賀，龍帝龍后對我依舊慈愛可親?？上Ш髞盹L雨飄搖，我不能常常見到他倆……但他們的模樣，我是一輩子都不會忘記的?！?/br>
    方云漪一骨碌坐了起來，笑道：“閔公子，你多說些我親生父母的事情罷，好不好？他們長得什么樣子？跟我像不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