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章 free到頭了
又是一年開春的時候,魏小荷去世了。 陳魏并不感到意外,他早有心理準備,魏小荷這些年一直過得不好,她疾病纏身,得知陳清和的死訊后唯一的精神支柱也崩塌,被明家囚禁的那些日子,除了陳魏得經明公允許、偶爾的幾次問候,沒有人會在乎一個工具的想法。嬌艷如花的女人在流水的時光中枯萎,她還不到五十歲,看起來卻如同腐朽的老人。 她死在一個陽光燦爛的午后,護士說她忽然想去花園坐坐,看看枝頭掛滿的迎春花。魏小荷含著笑意看了一會兒,突然覺得有些冷,護士就去拿毯子。等她抱著毯子回來,魏小荷已經永遠睡了過去,手里還拿著一條織了一半的毛衣。 療養院告知陳魏這個消息的時候很小心,畢竟兒子沒能陪伴母親的最后時刻,生怕他會找麻煩,陳魏卻沒有失態,他禮貌地感謝了工作人員對于母親的照顧,簡潔而妥帖地cao辦了她的后事。 魏小荷這一生僅有的愉悅都很短暫,唯有最后的一點時光過得安心和溫暖。 陳魏從小飯館出來,隱約感覺到似乎有人在看著自己。他打量四周,還是熟悉的街景,似乎沒有什么異樣。他在小飯館門前站了會兒,為今天一起當值的書店員工小婉帶了杯奶茶,慢慢地往書店過去。 他改變了自己的工作計劃,把后兩日的安排都提前,在書架間來回的穿梭,把客人需要的書籍都尋找出來。 陳魏站在木梯上,努力地去夠放在書架最頂層的一本畫冊。木梯有些年頭,爬上去時便吱吱呀呀地到處響,站在上面稍有一點動作就搖搖晃晃,陳魏拿到了畫冊,正思忖著提醒小婉把梯子休整一番,忽的感覺到它被人扶住,腳下頓時安穩許多。 “小婉,你已經吃過飯了?”他以為是小姑娘貼心地來幫忙搭手,便隨口問道。 然而卻沒有等到回應。 陳魏低下頭,發現扶住木梯的是一個年輕高大的男人,面容是熟悉的桀驁俊朗。他呼吸微微一滯,禮貌而生疏地說道:“謝謝?!?/br> 那本畫冊還在他的手里,陳魏確認了編號和書名,是讀者需要的那一本,便朝前臺走過去。小婉坐在里面打瞌睡,陳魏把畫冊放下去時才驚醒。 “抱歉,打擾你休息了?!标愇赫f,“這是顧客要的那本書,后天下午五點左右會過來拿走,我放在這里了,小婉,你記得拿給她?!?/br> 小婉接過去,找了個紙袋裝好,她這時才注意到陳魏身后還有一個年輕人,便熱情地招呼道:“要結賬嗎?把書給我就行啦!” 那人雙手插在口袋里,冷淡地瞥了她一眼。明明年紀相差不多,小婉卻下意識瑟縮一下,感覺他有點嚇人。 “這是我的……朋友,”陳魏解釋,他解下自己身上的圍裙,疊好放在桌面,“我有些事要出去,以后可能沒法來了?!?/br> 小婉沒反應過來,愣愣道:“魏哥你要請假嗎?” 陳魏沒有過多解釋,他抬眼環視這間小小的書店,目光一列列劃過那些親手碼放整齊的書籍,像是無言的告別。他對小婉溫和地笑笑,推開門走了出去。 讓他有些意外的,門外只停了一輛車。司機沉默地站在車邊,看到他們后恭敬地拉開車門。似乎察覺到了他的遲疑,跟在身后的男人低笑起來:“場面不夠大,讓你失望了?” “您誤會了,”陳魏苦笑,“我只是不想上當地新聞?!?/br> 以二爺奢侈鋪張的排場,陳魏還以為這一條街都要被封閉。臨近車前,從旁邊走出來兩個人,快速地在他身上過了一遍,將口袋里的手機鑰匙等雜物都拿出來,裝入密封袋中。陳魏沒有麻煩他們,自覺地進入了車內。 司機把自己當透明人,等二爺和他坐進去之后,立刻升起來前后座之間的隔板。二爺靠在椅背上,好整以暇地看著束手就擒的獵物:“到機場需要一個小時,飛機已經等在那里,六個小時內可以回到莊園?!?/br> 他隨意抓住陳魏的手,漫不經心地揉捏修長細膩的骨節。陳魏這兩年在書店工作,要來來回回地搬運整理書籍,手指摸起來似乎粗糙了一些?!耙簿褪钦f……”他看著那個男人,嘴角綴著一點冰冷的笑,“你還有不到七個小時的時間,來說服我留下你?!?/br> 陳魏任由他把玩自己的手指,聽到他蘊含威懾的話語,神情卻沒有太多的變化。他從車窗外看過去,小城市的午間沒什么人,一只圓滾滾的橘貓蹲在便利店門前,經過的女人蹲下身,拆開手中面包的包裝袋,把上面的火腿撕下來喂給它。 再往前走就會看到橘貓吃得一干二凈的飯碗,它是隔壁一家商戶養的,靠著外表騙了過路人許多加餐吃。陳魏也不例外,他摸過那只胖貓,手感很好。小婉看他經常喂貓,以為他喜歡小動物,就說自己朋友撿來的小貓咪生了崽崽,可以送給他一只。 陳魏拒絕了,他的頭上時刻懸著一把用蛛絲吊起來的利刃,等到名為“自由”的那根線斷開,就會失去一切曾經擁有的東西。 二爺說完那句話后,車內沒有人再出聲。陳魏想了想,實在不知道說什么,或許他應該跪下去求饒,求他手握權柄的親人寬恕他的罪孽。陳家規矩森嚴,陳魏這樣的逃奴,通常只會落得生不如死的下場。 來訓練營的第一課,調教師會帶著懵懂的小孩們去到最底層的暗室中,向他們展示背叛陳家的奴才會受到什么樣的處罰。大部分人在看到那些罪人的時候都會嘔吐,受不了驚嚇的小孩子過了幾天還會做噩夢哭著被嚇醒。 如果二爺默許,陳魏在七個小時后會成為他們中的一個,后半生沉淪在狹小幽暗的石室,直到死亡的那一刻,也不會再感受到一縷陽光的溫度。 “手背上怎么了?”二爺打斷了他的思緒。陳魏側頭看過去,二爺指的是他手背上的淤青痕跡。 “昨天有個書架上的東西沒有擺放好,客人經過的時候掉下來,我伸手擋了一下?!标愇赫f。 “跑那么遠還在為別人打工,”二爺嘲笑道,“攢了那么多錢舍不得花?” 陳魏苦笑,“要養活自己啊?!?/br> 厲修做事利索,開價也毫不客氣,加上療養院的費用和魏小荷的檢查治療都是不菲的開銷。陳魏倒沒有覺得這樣的生活艱苦,比起從前的那些日子,現在耳旁卷過去的每一縷風,在陳魏心中都可論得上是無價之寶。 “怎么把她送到了療養院?”二爺問。 他沒有點明是誰,但陳魏明白他的意思,“母親不太想見到我,她更愿意聽見我的聲音?!标愇旱拈L相沒有繼承到父母容貌中最優秀的部分,陳清和俊美,魏小荷嬌艷,他們的孩子相比起來就顯得平平無奇??墒撬降桌^承了陳清和的血脈,那雙眼睛不再恭順地低垂著時,隱約能看到一點故人的風采?!澳羌爷燄B院環境很好,母親很喜歡那里的花園,她遇到喜歡的花草就會拍下來,晚上打電話的時候發給我看?!?/br> 他忽然抬頭看向二爺,眼中情緒復雜:“……謝謝您?!?/br> 二爺挑眉,意有所指地問:“謝什么?” “您應該早就發現了我們,”陳魏說,世上哪有這么多的巧合,魏小荷死后的第五天,二爺找到這個名不見經傳的小城,出現在他的面前,“謝謝您讓母親最后的安穩沒有被打攪?!?/br> 二爺心安理得地承下來他的感激。 陳魏的偽裝身份確實做得不錯,但縱使世界之大,只要人雙腳還挨著地,就沒有二爺找不到的人,何況他還帶著一個體弱多病的老人。明闕和風絕都來找過他,請示是否要把這個前朝余孽給掘地三尺找出來,施以極刑以儆效尤。風絕來問時二爺果斷拒絕了他,這事交給風絕,不出三天二爺就能看到前管家的尸體被收拾干凈擺在大廳。 二爺沒打算要他的命。 明闕來問的時候,二爺當時坐在陳魏在莊園的房間中,想了想,一時沒有回答。他下了令,不許別人動陳魏留下來的東西,蘇生即便領了管家的職位,也只能再去找個房間當辦公室。陳魏的房間跟他的人一樣無趣,擺設簡潔,沒有絲毫多余的裝飾。書柜里擺著工作用的文檔,和一排整齊劃一的小號筆記本。這種筆記本方便擱在口袋里,他經常見陳魏用。 陳魏所有用過的本子都按日期堆放在書柜中,二爺隨手拿起一本翻了翻,全是流水的工作日志。二爺翻看了兩本,突然起來興致,把陳魏書柜里的東西全翻一遍。最底層的筆記本是陳魏剛來到莊園時候寫的,有許多受罰的記錄,每次挨過二爺的罰,陳魏都會總結幾條似是而非的經驗,一本正經得有點好笑。 明家做事是隱蔽,但當一個人身居高位,底下人的小動作即便遮遮掩掩,也能夠瞧出來一點端倪。陳是個大姓,沒道理他陳寰宇姓這個,別人就要忌諱著改名。陳魏的簡歷和其他人的一起送到他的手中,被他從里面挑出來確實是個巧合。和陳魏不怎么愉快的上過床后,他意興闌珊地靠在床頭吸煙,陳魏拖著被蹂躪過的身體,盡職盡責地收拾房間做善后。也不知道哪一個瞬間,二爺突然覺得這個人有點眼熟,他是個行動派,更有著得天獨厚的直覺,當下就派人拿著陳魏留在房間里的發絲去查。得到結果之后饒是他也有些震驚,一方面意外自己隨手一拎就是陳清和的遺子,另一方面……畢竟從血緣上來講,他算是陳魏的小叔。二爺抽根煙冷靜下,很快就釋然了——白秋恒還是他小舅呢,不也做過了? 反正都是男人,又生不出孩子,上個床怎么了? 拿著線索抽絲剝繭地去找答案難于登天,可如果答案一早就拿在手中,倒推過去就簡單太多了。他把陳魏調到身邊,拿他當樂子,三天兩頭要尋他麻煩,想看看這個人什么時候忍不下去漏出獠牙,結果越逗越是無趣。有天他把陳魏按倒的時候從他口袋里掉出一個筆記本,二爺邊cao他邊翻看,活生生把自己給笑軟了。 陳魏真的是拿著做科研的態度對待他,意氣風發的二爺在他眼中不是威勢赫赫的掌權者,更像個隨時隨地都有可能發病的實驗體。二爺又好氣又好笑,怎么也想不到那個矜貴水仙花陳清和的兒子會是這樣的人。剛好明闕和風絕都要進莊園,于是暫時跟陳魏和解,折騰其他人去了。 二爺想起來這件事,在陳魏的書柜里翻了又翻,無語地找到了當時的筆記本。你還真敢留著啊,他在心里笑那個嚴謹過頭的無趣男人,笑完以后又覺得有點悵然若失。他把那些遣詞造句精細如實驗日志,內容堪比小黃書的筆記本塞回到書柜中,回復了明闕的信息。 他同樣還是拒絕了,隨后自己調人,去找那個躲藏起來的侄子。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他的侄子坐在他的旁邊說,手還被捏在自己手里把玩,“即使我想過很多次這一天的到來?!?/br> 二爺看著他,他從監控和照片中看過很多遍男人現在的樣子,陳魏頭發留長了一些,或許是不用再穿著西裝的緣故,他看起來年輕許多,淺色的舊毛衣沒有版型可言,穿在他身上松松垮垮,像個大街小巷中每一個為生活忙碌的人。然而如果看到了他的眼睛,就不會把那些頹然麻木的普通人同他錯認。 “在你的想象里,有給自己安排結局嗎?”二爺說。 陳魏微微笑起來,他沉默了片刻,輕輕說道:“我一向笨嘴拙舌,說不出來叫人喜歡的話,也就不多討您厭煩了?!?/br> “受刑也好,懲罰也好,我希望您能給我一個體面結束的機會,”他溫和地說,“我是個普通人,能夠承受的壓力有限,您把我留在石室的話,我會瘋的?!?/br> 這是陳魏一貫的求饒方式,他做不來楚楚可憐、梨花帶雨的模樣,只會掰開來講道理——“這根東西太大,我會腸道破裂,會需要一個星期的病假”、“使用這根帶倒刺的鞭子,我會留疤”,他形容自己像評估一個不好用的工具。 他很聰明,知道對待上頭了的主人要順著毛摸,不能直接拒絕,要婉約地提;他要是再聰明一點,就該知道主人如果想要拿捏他,再多的口舌都是白費??伤€是不抱希望地提出一個請求,等待不存在的希冀。 陳魏一如既往地垂著眼睛,他的表情看不出來端倪,可手卻是冰冷的。他沒打算死,二爺想,他要真這么果決,在發現有人跟蹤時就自行了斷了。陳魏就是這么隨遇而安的人,放在訓練營他就好好學怎么伺候男人,放在莊園就努力管理小叔的后宮,放在書店就是優秀員工——老板娘上個月還給他漲了微薄的工資,那張工資條的復印件二爺留有一份,出發找他以前還在看。沒有人比他更想活著,可他現在卻向自己求死。 “你想得美,”二爺說,“我會這么放過你嗎?” 陳魏便不再說話,他垂著頭,很淺的彎了彎唇角,那表情不像笑容,更像是吞咽陳年的苦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