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三
西南是個物產豐饒的好地方,時崤與浮澤在這里相遇,又回到這里度過了余下所有作為人類的時光。只不過這一次,他們之間不再隔著嫉妒與圈禁,也沒有逃避與恐懼。 浮澤仙力沒有全然蘇醒,依然是人類的軀體,時崤便帶著他日行千里,順著曾經浮澤江流過的地方,他們去看廟會,去聽說書,喂過平野上的老牛,采過郊外樹梢上悄然結成的野果,他們看了許多許多的風景,見了許多許多的人,幾乎做遍了人類會做的所有事情。 ——也全都是浮澤一直想做,但從來沒有機會做的事。 盡管浮澤自己沒說過,甚至每次都克制著不愿表現出太過強烈的情緒,但時崤與他相處十世,見過他最不設防的樣子,哪有可能看不出來?他知道浮澤是開懷的,最重要的是,這種開懷全都有他陪在身旁。 每次回到他們共同居住的小屋休整,時崤時常會在浮澤昏昏欲睡時,悄悄拉起他的手腕去觀察衣袖下的印記。在一輪輪的日夜交替中,那片他親手印上去的黑羽正在逐漸被金光覆蓋,一眨眼到了第五年,黑色的部分只剩下小小的一個點了,隨時都有可能消失不見。 再后來,也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時崤再也不去看那個印記了。他們都心照不宣地不再出門,時間像是把這個角落徹底遺忘,浮澤的面容與身形定格在最漂亮的樣子,起先是不怕寒暑,接著漸漸不再需要三餐進食,又過了一段時間,就連睡眠都變得可有可。 最后一世的終點不再是死亡,而是重生。關于人類的特征一點點在“世子”身上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真真正正的“浮澤”。 時崤變得格外焦躁,終日終日抱著浮澤不撒手,有時浮澤不自在了想要掙開,還會換來他一陣頗大的反應,要么和護食的狼似的,要么跟被拋棄的狗一般,總之說什么也不肯讓浮澤離開他身邊一步,問他,他便擺出一副沒有商量余地的表情:“怕阿浮悄悄歸位,不與我告別?!?/br> 浮澤也不知道該說什么好,只好含糊安撫他:“還沒有那么快?!?/br> “沒那么快?真是長大了,都學會騙本座了?!睍r崤泄憤般在他耳后親了幾口,抓起他的手翻開,用大拇指摸索腕處一片光潔的皮膚,“我留下的印記都沒有了,還說沒到時候,你現在隨時可能不告而別,讓我想找都找不到你?!?/br> 浮澤聞言有些怪異地動了動上身,轉過頭看了一眼,大抵第一次聽鬼王說這樣示弱似的“怨夫之言”,心里不自在,下意識辯解:“我不會不告而別,決定好之后,會先與你說的?!?/br> 說完,才猛地反應過來說漏嘴,但是想收回也來不及了。 “決定?”時崤一下子抓住了重點:“所以,歸位的時間是你自己決定的,對嗎?” “我——” “這段時間都在想著什么時候離開我,是不是?”時崤瞇起眼睛,聲音一下子陰了下來。 他的溫柔總是游刃有余,極少在浮澤面前表現出這種陰冷的怒火——上一次還是在宴江逃跑的時候。如今突然發火,饒是浮澤已經與他相處十世之久,也難免有些嚇到,“我只是,能感覺到差不多到時間了……最多能拖半月,再久了,他們也會直接來接我的?!?/br> 他們原是坐在床沿的,浮澤一時緊張,便從他腿上爬了下來,受訓似的站在床邊,縮了縮被握得有些發疼的手,沒掙脫。時崤不滿,將人類拉近到自己岔開的雙腿間站著,語氣頗為生硬:“那便拖到最后一日?!?/br> 他抬頭看浮澤,浮澤也低頭看他。 彼此對峙似地相視了一會兒,還是時崤感覺到握在手中的那片皮膚不正常發熱,先一步服了軟。他根本不舍得對浮澤動怒:“你歸位后就不需要我了,那我怎么辦?你是仙君,身上又沒有了我的印記,這一回,我沒法追到仙界去找你了?!睍r崤放開浮澤的手腕,用指腹揉了揉上頭自己握出來的紅痕,另一只手則去環到浮澤后腰,聲音嘆氣一樣輕:“你要我還能怎么辦?” 大抵是因為他坐著,浮澤站著,一高一低的姿態讓他看起來頗為弱勢,甚至是不安。浮澤低頭看著他,也不知自己在心中思索了些什么,突然問道:“你想做嗎?” “這段時間,一直都沒有做?!彼氖中⌒囊硪淼卮钌蠒r崤的肩,又在對方看他的時候垂下眼,抬腳湊近一步,大腿貼上了時崤的那處。 時崤不動,也沒說話。 浮澤思索片刻后,低下頭,毫無章法地在他唇上親了幾下,與上一次的求歡不同,這一次他分明不帶任何欲望,更像是討好,或者說是某種敷衍的安撫。 時崤摸了摸他的臉頰,低聲問:“在你眼里,我只想同你做這種事情嗎?” “你不喜歡嗎?”浮澤似是不解。 剛說完,天翻地覆,整個人便被時崤拉著壓倒在床上。時崤拉著他的手放在自己心臟的位置,咬著牙,眼中壓抑著激動的情緒:“阿浮,這兒只是不會跳,不是沒有心,也不是不會難受。你若是覺得我的彌補還不夠,記恨我、不愿原諒我,你說便是,但你別拿這個來糟踐我的心意?!?/br> “對別人倒是好,怎么對我就舍得這么心狠呢?” 許多許多的鬼氣從他身上彌漫開來,遮卻窗外光線,在屋子內胡亂竄動翻涌,于是周圍一下子就暗了下來。浮澤余光中看見他身后的暗處浮現出許多紅色光點,帶著禽類雙眼特有的麻木冰冷,似乎是成群黑鴉,但再一眨眼,又全都消失不見了,視線中只有鬼王那雙沒有眼白的純黑色鬼瞳。 他竟然沒有像之前一樣生出恐懼,“我只是……只是想讓你開心一點?!?/br> 浮澤能摸到手底下那片胸膛冰冰涼涼,與平日里一樣是死亡的平靜,但也不知是不是錯覺,又總隱約能夠感覺到那其下震動著許多情緒,是不安與哀鳴。他有些不知如何是好,用另一只手拉了拉黑色的衣角,“對不起,你別生氣?!?/br> “浮澤?!睍r崤拉開他的手,聲音逐漸冷靜下來。 “我在?!?/br> “你再親親我?!?/br> 浮澤踟躕了一下,果真雙手去勾他的脖頸,借力稍微挺身,將自己的唇貼了上去。平日里他們也算親得多,可惜由浮澤主動的經驗幾乎為零,時崤沒張嘴,他就只曉得伸出舌頭去舔,舔了兩下,稍稍后撤去看時崤的反應,沒看清,卻被猛地壓回床上,狠狠咬了好幾口。 “叫你親你就親,這么乖是不是又想騙我,???” “沒有騙你?!备擅蛄嗣蚱破さ淖齑?。 “那你現在跟我發誓,說愿意和我永遠在一起,歸位之后也會來找我?!?/br> 浮澤便不說話了。 時崤盯著他眼中的躲閃,等了又等,一股氣堵在胸口,又酸又悶。等到確定等不來回答了,那口氣又似突然一下子瀉開,周身密不透風的鬼氣也就散了:“小騙子,從前在海上行船的時候也這么騙我,結果走的時候頭也沒回一下?!?/br> 他翻了個身仰躺,讓浮澤趴在他身上,長長地嘆出一口氣,“現在連個承諾都不肯給,你真是懂得如何折磨我?!?/br> 浮澤撐起身子想說些什么,然而醞釀許久還是沒有說出半句話來,肩背被稍加施力往下按,就只能老老實實趴回去,雙手抱緊時崤,側臉貼在那冰冰涼涼的鎖骨上。時崤也回抱他,力道比任何時候都柔和:“——抱歉,阿浮,這不是在指責你,我只是太舍不得你了?!?/br> “時崤……” “好了,不是你的錯?!睍r崤揉了揉他的腰,“剛剛沒說對,其實你一點都不心狠,你是太軟了,當初被我那樣對待,現在還愿意讓我抱你。是我自己太貪而已?!?/br> “你在難過嗎?”浮澤悶悶地問他。 “嗯?!?/br> “那怎么樣才能讓你好一點?” 時崤無奈地拍拍他的后腦勺:“你要我如何高興?放你在我面前離開是要勇氣的,上一次我瀕臨魂滅,用光了勇氣才放你走,這一回沒有了,只能硬抗?!?/br> “對不起?!备捎忠淮蔚狼?。他從時崤胸前抬起頭來,鼻頭不知為何是紅紅的,“不是因為討厭你,我只是太……我不知道要怎么做?!?/br> 畢竟在過去的生命里,他總是在身不由己中被動地接受外界的一切,并沒有誰會把選擇權交到他的手里。 浮澤與時崤相處的數百年時光中,對時崤有過滲骨的恐懼,也有過全身心的依賴,現在自己突然就變成主導者,反而不知道該如何去處理過去那些矛盾的情緒了,他理不清,便也不敢選擇,只能像只縮頭烏龜一樣,假裝看不見分岔的路口,走一步是一步。 “這樣就好了,不用勉強,我明白的?!睍r崤告訴他。 交談漸漸低了下去,變成竊竊私語,之后消失在彼此相貼的唇舌間,頭發在擁抱中纏繞在一起,衣裳被揉亂了,半解半褪地掛在彼此身上。比起rou欲,更多的是旖旎,溫著彼此的肌膚,持續了很長很長的時間,仿佛要在無知無覺中將人燙傷。 到了日落的時候,浮澤內里脹到發酸,抹著淚不讓繼續了,時崤便停下來哄他,掌心托在他后頸處曖昧揉捏:“不行,要讓阿浮把我的形狀、我的味道記得再深刻些,歸位后才不會太快忘了我?!?/br> “可是已經滿了,肚子里好脹……唔嗯……” “那我輕些便是了,最后一次了,好阿浮再堅持一會?!睍r崤用大拇指替他抹去睫毛上的水珠,神情溫柔,但下身依然往里頭撞去,“若是你愿意懷上我的孩子,我也不必用這種方式,不是嗎?” “我懷不了的?!备绍浘d綿地嗚咽了一聲,淚眼朦朧地睜開雙眼,有些呆愣。 “嗯,仙君是不能孕育,但阿浮現在還是人類,是可以為鬼王孕育后代的?!睍r崤說得頗為認真,“就像阿浮那位仙君同僚的母親一樣,懷著身孕歸位,便能生了?!?/br> 浮澤瞪大眼睛,似乎真有些嚇到了:“我、我不要……” “那就乖乖讓我多做幾次,嗯?” “可是還有半個月時間,下次再做好不好?” “沒有了?!?/br> 時崤親親他的鼻頭:“多留你一天,就多一份不舍,平白折磨我罷了。阿浮,我說過不會再強迫你,也說過主動權在你手上,我不想食言,所以這是最后一次?!?/br> “這幾日你就走吧,趁我不注意的時候,不然我怕我會發瘋?!?/br> “歸位后,若是改變主意了,還需要我,或者是……有一點想我,便來找我,知道了嗎?之前對你的承諾不會變的,我會一直愛你,也會一直等你?!?/br> 時崤似乎漫不經心,又似乎格外鄭重地說著這些。浮澤茫然地看他,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這是在告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