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
天殿,一應仙侍都被揮退到殿外守候,天帝在座上閉目思索,幾位德高望重的老君恭敬站在下首,一時無言。 半晌,才聽天帝發問:“此卦可當真確?” 諸位老君互相看看,各自都從彼此的眼神看讀得幾分猶豫。 又是短暫的沉默,片刻后,還是星宿仙君認命上前,躬身作揖:“天道運作,終究不可先知,不敢說是千真萬確。只是……此乃我等幾位仙君聯合預測,卦象所指皆為一致,當有八成把握是真?!?/br> “看來天道果真喜怒無常?!备咦蟼鱽砀袊@。珠簾微晃,從縫隙中偶能窺見天帝慈悲的臉,其上神情半是憐憫,半是哀戚:“只叫無辜眾生平白受盡坎坷?!?/br> “茲事重大,所幸并非無法破解?!毕墒孪删舆^話,揮揮拂,也邁步上到前來,“順應天道所指,只需陛下一言,則災可破,三界得安生?!?/br> 話語落下,仙君中傳來幾聲附和,但更多的,是靜默。 唯有命格仙君無聲嘆氣,搖搖頭:“就是委屈那幾個孩子了?!?/br> “庇護三界乃我等本職,沒有什么委屈不委屈的?!毕墒孪删勓赞D過頭來,面上是慣來的冷硬。 畢竟是關系到三界安危的大事。 命格仙君一頓,習慣性地捋了捋垂到胸口的白須,卻也不再反駁,就這么熄了話頭。 另幾位仙君又輪流解了解自己職責內的卦象,所言大同小異,只表達了惋惜,話里話外,卻不敢再帶有任何反對之意。 “……罷了,便如此安排罷?!?/br> 待到眾仙話畢,高座之上才緩緩做出決斷。天帝對仙事仙君點點頭,抬手,送下一本仙光朦朧的金冊:“仙職變動并非小事,這幾日有勞老君cao持?!?/br> 仙事仙君忙拱手接旨。 末了,見以命格仙居為首的另幾位仙君臉上尚有不忍之意,天帝復又出聲開解:“承德自小在仙界長大,浮澤又是祖神后裔,朕也偏愛他們。但天意如此……” “……而今無論順逆而行,結果都是未知,焉知此路并非他們的正緣?!?/br> 類比于人類的命格歸仙界管持,為仙之者也有其命定仙途,冥冥之中自有天道指引。 昔日承德拉著浮澤到天殿來求得婚旨時,姻緣仙君便曾避開眾仙到天帝面前算過一卦,結果所示,此二者的姻緣線走途并不完全重合,算不得是一樁好姻緣。 只是彼時的天帝并未多加在意,只道既是兩廂情愿,便算不得強拉紅線。如今再想,自那日點頭首肯這樁婚約之后,種種意外果真接踵而至,對其二者橫加阻撓,難說不是違背天道所招致來的效應。 那么,或許今日天道所暗示的方向,才是他們最本該走上的仙途呢?天帝所說“天意如此”四個字,除卻無奈下的聊以自慰外,也是對未來寄以的沉重期望。 諸位老君都是仙界的頂梁柱,自然也能明白這個道理,紛紛卸下氣,便也不再多加質疑。 而此時,天殿另一個方向,年輕的仙君尚還對此一無所知。 時崤與承德一前一后抵達清池居時,浮澤正才從清池中起身,淡淡金光拂過,一身濕透的仙衣頃刻便恢復了干燥整潔。 時崤本欲上前去拉他,卻被十足抗拒地躲過。 浮澤垂著眼,半分眼神也不肯給時崤,也不說話,避開對方的阻攔,急匆匆地就要離開自己的仙居。 承德來得稍晚,便恰恰目睹了這個場景。 “浮澤?!?/br> 撐腰似的,他站到浮澤身側,低聲安撫了一句。 浮澤轉頭,目光觸極承德的臉時先是微愣,而后僵硬的身軀明顯松了下來,這才開口喚他:“承德仙君?!毖凵裰袔е鵁o聲的感激,卻連客套的笑都勾不出來。 只一眼,便叫承德心中再度涌起莫大的酸澀,后悔與愧疚化作利刃,一刀一刀對他施以凌遲。 他眼神暗了暗,頭一次回避了浮澤的視線。轉頭,卻端起表情對時崤出言諷刺:“鬼王倒是不客氣,不請自來便罷,倒連見禮都自行免去?!?/br> ——理論上鬼王的身份與仙君平級,但作為叨擾之客,沒有主動上門而對主人無禮的道理。 不同于浮澤性子里的軟,承德雖常以儒雅形象示人,卻是強硬得起來的,這一通話分明是有意刁難,但細究起來,也不算師出無門。 承德本以為鬼王會拆招。 卻未想對方竟直接認下,對著浮澤報以歉意一笑:“時某粗莽,一見仙君,便歡喜得如此失禮?!?/br> 說罷,在承德震驚的目光中,時崤坦然退后半步,對著浮澤單膝跪地,行了一個頂格的大禮。 “見過浮澤仙君?!?/br> 池面上的浮橋很窄,三個身軀一同擠在橋面上,顯得格外簇擁。 時崤屈膝跪下時又占去了更多空間,浮澤為了避讓,緊急退后一小步,后腰退無可退地抵上欄桿,一系列動作之下,便意外地將承德擠到了一邊去。 像個參與不進去的局外人。 至始至終,時崤搭話的對象只有浮澤,見禮也只獨獨對著浮澤。高低使然,只需一眼,他便已經從層層疊疊的袖擺中準確找到浮澤的手,并抬手將之握入掌中。 “仙君,我可以起身了嗎?”時崤期待地抬眼,手里卻不安分,指腹悄悄地抵著浮澤的虎口摩挲。 浮澤低頭,目光再如何閃躲,最終還是逃不過鬼王的捕獵。想抽手,又被更加用力握住,對方用了巧勁,倒不疼,但動作下所顯露的占有欲卻是來勢兇猛。 他又開始害怕了,倉皇著不知該如何回應。 卻是承德先回過神來,面色一僵,猛地向前一步:“清池居不歡迎鬼王,還請鬼王莫要再來打擾?!?/br> 時崤宛若未聞,也不放手,仍舊定定地仰著頭。 半晌,才聽見浮澤開口:“鬼王殿下,請回吧。我與承德仙君還有要事相商,不方便被打擾?!?/br> “何事?” “……鬼王不走的話,只好我們走了?!备呻y得一見的堅持趕客,甚至有些生硬。只是到底性子軟,說得太過小聲,半點沒有端出東道主該有的氣勢。 像是煙花炸開般,有一瞬間的雀躍出現在承德的眼,照亮灰暗無光的心緒。等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經順勢牽起浮澤另一只手,小指虛虛鉤住對方小指:“浮澤,近日仙園多有珍植開花,倒是難得清凈的好去處?!?/br> 承德的心砰砰直跳,不知是緊張,還是對鬼王的警惕。離得近了,他甚至聞見浮澤身上清爽的淡香,是天池自帶的獨特水香。 “我帶你去散散心,可好?”他鼓起勇氣邀請。 卻沒有等來回答。 話語堪堪落下的那一剎那,便突有一陣凌厲的風迎著他的面撲撞上來,承德眼前黑色一閃,手中便消失了去。再一定睛,不知何時起身的鬼王已經將浮澤牢牢圈進懷中,退后幾步,冷冰冰與他拉開了距離。 “仙君自重?!彼合伦詈笠粚涌蓱z的體面,時崤再不偽裝,“本座與阿浮之間,尚還輪不到仙君插手?!?/br> 他的臉上,所有表情已然斂起,眼眸里黑壓壓地醞釀著冷意,周身氣場全開,鬼氣霧蒙蒙地發散開去,即便身處仙界,也沒有被削弱許多。 這是他自抵達仙界以來,第一次完完全全地展現出自己本性中的霸氣與張狂,黑色在白與金構成的仙界中顯得格格不入,像極了從深淵地底爬出來的惡魔,狂暴、嗜血。 承德一時間定在原地,浮澤更是沒了掙脫的先機,失措間,已經被時崤拘禁在懷里。 清池居的浮橋之上,陷入了一觸即發的僵持。 不知過了多久,才聽浮澤顫抖的聲音悶悶傳來:“我與承德仙君才是……” “是婚約在身的仙侶?!睍r崤截斷了未說完的話語。他低下頭,當著承德的面在浮澤眉尾落下一吻,嘴角帶著無奈與包容。但說出口的話,卻是格外冰冷無情,“可惜阿浮可從未對他動情,不是嗎?” “你們就連結契都未完成?!?/br> 就像是大人在面對孩童天真想法時的好笑與愛憐。 “但是阿浮?!?/br> “你的仙魂中,如今可是帶著本座的契印?!?/br> 一滴水滴入池面,蕩起圈圈漣漪,無聲,卻不平靜。 浮澤瞪大眼睛,承德則瞬間蒼白了臉。 約莫是為了驗證,時崤周身黑霧突然爆炸般地沸騰起來,鬼氣妖異攢動著,從他的體內托出一顆顏色灰霾的小珠,透過半透明的珠壁,可以瞧見當中封印著一絲墨色,似活物般,在其間不斷飄動流轉。 饒是仙鬼不同宗,承德也能感覺到那小珠里頭蘊含了多么濃厚而古老的力量,甚至已經修煉出獨立的靈智——除了鬼府之主世代相傳的混沌丹,沒有第二個答案。 可是,這么一顆相當于鬼王命門的珠子,卻在空中盤繞兩圈之后,驟然停在浮澤的面前。 黑霧聚攏成線,將金與紅兩道力量旖旎纏綿在一起,有莫名的氣息在仙軀中崩騰,蠢蠢欲動地想要破體而出。 “停下……停下!”浮澤恐懼地試圖抬手去阻止。 可惜雙手還沒來得及到位,他便眼睜睜地瞧見混沌丹動了動,然后,沒有任何排斥地,緩緩沒入了自己的心口。 那個紋了“江”字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