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
承德仙君既已回歸,便意味著人間這一劫就此寫下句點,然,對于此次秩序崩壞,仙界還有許多后續工作需要處理,復盤、記錄、清算獎罰,缺一不可。 “浮澤無能,此行未能遵照命格所示庇佑西南百姓,愿受責罰?!睙熿F繚繞的天殿中,浮澤一身素凈白衣,對著高座恭敬拜下。 承德也撩擺跪地,與他并肩:“愿受責罰?!?/br> 天帝未置可否。 點了點頭,珠冠冕上玉珠相互碰撞出清脆空靈的聲響,待到殿內回聲徹底散去,陷入沉重的死寂,才不緊不慢地放下命格金冊,對堂下緩聲開口: “浮澤仙君,命格既定,爾為何突然脫離命軌、失去蹤跡?” 仙君入世,既以凡人rou胎出世,便要服從人間法則,一切的仙力與記憶都需在投胎之前提前封印妥善,按照常理,本該沒有自行脫離命格軌道的能力。然而此行,命格卻又真真實實地在宴江身上脫了軌,且當仙界觀測到這一點時,宴江這個人已經完全失去蹤跡,并直接觸發了冥冥之中的秩序糾正,緊急之中天道將庇護百姓之責置換到了同在人間的仙君凡身——蔡立德身上。 直到浮澤回到天庭,整個仙界都無一知曉他在人間究竟經歷了何事,但既然結果沒有出現太大偏差,其他仙君即便問不出也不會多加在意,唯有承德始終無法釋懷,此時聽見天帝發問,便在一旁投來了灼灼的眼神。 浮澤垂著頭,長發自然垂下,遮擋住了他臉上一閃而過的蒼白與難堪。他有一萬個不愿去回憶那段經歷,但事關三界秩序,既是天帝發了問,他便沒有私自隱瞞的資格。 “許是時光回溯之影響,鬼王時崤受傷出逃的時間節點略有提前,臣……還未娶妻,便被鬼王強行拘禁。氣息消失,想來是被其屏障所隔絕?!彼]上眼睛,聲音有些喑啞。 “鬼王為何無故拘禁一介凡身?” “凡身太過脆弱,被鬼氣滲透后,封印竟有輕微不穩,導致仙氣泄出,混入魂體之中,而鬼王陰差陽錯尋得用以療傷之法……” 實際上,鬼府的這一場奪位之戰,原先之所以震動天庭,不僅僅只是因為人間的十二條人命。 在最初始的軌道里,人間的宴海夫婦并未生育,雙雙離世之后,于愛梅村尾留下一座破敗空屋,鬼王時崤負傷出逃,無意波及人間,便是小心避開村民,躲在此間屋內。原只是暫住,然其傷口不僅遲遲未能痊愈,反而吞噬本體原有能量,使得鬼王日漸虛弱,拖到入冬之初,最終隱匿不住自身氣息,引得圭風帶著十萬陰兵涌入人間,對其進行討伐。 到底是為一代鬼王,在這個軌道里,時崤雖傷重在身,卻還是強行催動混沌丹之力與圭風纏斗,本欲且戰且退,將戰場挪回鬼府,卻無奈對方不管不顧地發起猛攻,在勉強撐了一天一夜之后,時崤最終寡不敵眾——倒下的那一刻,周身鬼脈逆行,短短一瞬之間,堂堂鬼王竟是走火入魔,被暴戾所挾持,惡鬼之力暴漲,轉身反撲圭風及其十萬大軍。 于是,在那一夜,二者搏斗所產生的余力席卷人間,造成整個西南地界生靈涂炭,到天亮之時,真假鬼王雙雙死亡,地府無一主事,更是亂作一鍋粥,得不到接收的亡魂在人間游蕩、異化,災難很快擴大到無法控制的局面…… 彼時,承德蔡才興高采烈地拉著浮澤來此面見過天帝,并得到結為仙侶的準許,甚至尚未跨出天殿,便撞上專職監察的仙君匆匆前來上報此等慘聞。任誰都知,若置之不理,三界覆滅近在眼前,天帝頭一次皺起眉頭,思索片刻后,召來仙界由上至下所有仙員聚于天殿,集九十六位仙君之至純法力,開啟時間晷,逆轉輪盤,回溯時光。 時間,回到鬼府之爭開始前的二十余年,重新開始。 此事,浮澤毫無疑問是主責仙君。一者,禍災起于西南,他正是西南的地界仙君;二者,鬼王時崤,正是他飛升前救起的那最后一個人,本該夭折于十歲之年,卻因被搭救而至成人之后才死于謀害。時崤怨氣未散,故后數年未能再入輪回,而后恰遇鬼主換位,被混沌丹選中,成為新任鬼王,直接導致原鬼王之親子圭風失去高位,懷恨在心,并引發之后一切事端。 常說溫柔似水,這樣一條大江,他性格永遠柔軟,膽小、怯生,卻因喜歡極了凡人,而在此刻表現出異常的勇敢和堅定,跪地、領命,接下以命格仙君為首的眾位老君連夜為他設定的救世命格,在眾仙祝福的眼神中,頭也不回地步入了輪回之門。 他將作為宴海夫婦的獨子出世,在愛梅鄉中飽讀詩書、順遂成長,于某年某日遇到命定之妻林琴琴,又于鬼府異變的危難之際,為守護即將臨盆的妻子而爆發出令人驚嘆的智勇,一面與鬼周旋,一面召集村民集中抗險,最終在大戰徹底爆發的前一夜以身飼鬼,助力時崤順利回到鬼府之內,保護人間不被圭風覆滅。 這個命格設定,是眾位仙君推演了無數次所的出來的結果,也算頗有把握,其中一個重要的關鍵點,就是仙界信任時崤,只要避免他的戰敗,他便絕不會放任惡鬼危害人間。 而承德仙君,作為剛剛得到浮澤點頭、差點如愿成為其結契仙侶的對象,心中難免不舍,便自請一同入世去,成為“配角”蔡立德,在前十余年與宴江同窗陪伴。 時間再來一次絕非兒戲,原本一切都該萬無一失。 可仙界自上古以來,也才開啟過三次時間晷,千算萬算,算不到鬼府不同于人間,回溯時光已經遺留下了某些影響,圭風與時崤之爭,比設想的要大大提前。 浮澤大概地把作為宴江時所經歷的事情說了一遍,中間盡量隱去了與時崤之間的那點臟事,但畢竟那事情占了半數分量,略去之后前因后果多有不自然的地方,瞞不過心境澄澈的仙者。天帝若有所思,好在心照不宣地沒有深入追問,轉而又與承德說了幾句,也沒有提及其他,只說三日后一同提審鬼府罪犯,便放了他們回去休息。 邁出天殿,浮澤依然有些心不在焉,承德想去牽他的手,沒想指尖相觸的一瞬間,對方卻好似受到莫大的驚嚇,猛地后退一步,躲開了他的動作。 雙方都有些愣住。 浮澤看看自己的掌心,又看看還維持著欲要牽手動作的承德,一時說不出話來。 倒是承德先一步反應過來,伸出去的手握緊成拳,緩緩收回到自己身側,被寬大的袖擺蓋住。 “浮澤?!彼哪樕行╇y看,眼神里有彷徨,也有哀傷,語氣小心翼翼的,“在人間……鬼王是不是對你做了什么?” 鬼府。 康沅揮手退鬼侍,踮起腳尖跨過滿地散落的黑羽,停在高座下首,對閉目養神的鬼王稟告:“仙界派使者前來,要押罪犯圭風,依主上看……” 鬼向陰而生,大多是不喜光的,鬼殿上暗得出奇,時崤緩緩睜開眼睛,那雙血色紅瞳便格外的顯眼。 他并未去答康沅的話,反而兀自低頭翻開了生死簿,鬼氣卷過,其上字符胡亂滾動,卻始終沒有拼湊出任何準確的信息。 “你說,若是有人間和鬼府都找不到的魂,其在仙界的可能性有多大?” 當—— “那位公子看起來……不像是修行之人?!笨点洫q豫地斟酌語氣。他想說宴江看起來實在太過普通,又是被破了童子身的,比起在短短五年之內得道成仙,魂飛魄散的可能性還更大些。 雖未明說,但也瞞不過時崤,他倒是沒有生氣,點點頭,也不知同意與否?! 」淼钪?,陷入了持續的沉默?!『镁?,時崤才重新靠近椅背里,聲音慵懶而冷淡,沒有透漏出任何情緒:“去回復來使罷,就說罪犯殘暴,由本座親自押送?!?/br> “主上——” “難得鬼府這幾日清閑……左右是本座治下不嚴,一同去到仙界,也好向向天帝請罪?!?/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