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罷了,本座現在沒空去算這些陳年舊賬?!?/br> 時崤隨手將畫卷扔進宴江懷里,帶著一身冰冷的溫度,漫不經心地從床上下來,徑直路過宴江身旁,“把畫放好,本座今后還有用處?!?/br> 不需任何指令,柔亮的長發無風而動,勾起床頭的發帶,自發自動地在鬼王腦后捆成一束利落的馬尾,便與畫中將軍更貼合了一分。 宴江抱著畫卷從地上爬起來,跟在他身后保持兩步距離出了臥房。 此時外面的天已經完全黑下。 被鬼王修整過的廳里,四個墻角都嵌了一排通透漂亮的珠子,每一顆都是拳頭大小,白日里看著普通,可一旦到了夜晚,就會散發出月白色的冷光,單一顆不算太亮,但勝在數量夠多,疊加在一起便將整個屋內照得亮如白晝。 一介鄉下書生自然從未見過這等奢侈之物,但宴江直覺像是書中上所說的夜明珠,據說指甲蓋大小的一顆就已經價值連城,哪怕當今的皇城里,也只有數十顆之多。 他不敢問,眼觀鼻鼻觀心,反復告誡自己這一切都只是鬼王做出來的幻境,君子該謹慎處之。 卻不知道時崤背對著他,正無聲嗤笑。 放進人類體內的那抹鬼氣能將人類的所有想法與情緒都毫無保留地傳達回本體,時崤本以為會窺見到貪財之意,倒沒想到這書生由內而外都一致的窩囊。 不過笑過之后,心情卻也舒爽。 想宴淮之那樣利益至上的人,若是知道自己的后代成了這般模樣,沒有遺傳到他半點城府,也不知會不會氣到詐尸。 宴江眼睜睜地看著鬼王隨意坐到桌邊,而那張嶄新的桌上,卻格格不入地放著他帶回來的褐色紙包。 那是街口大娘收攤時送給他的剩貨,一塊不太好看的白糖米糕邊角,也是他打算用來果腹的晚飯。 他心中猛地一跳,生出另一股忐忑來,強作鎮定,試探性地開口:“大人,晚飯……” 畢竟鬼王連暫居之所都如此弄得奢靡,想來吃的也是山珍海味,他這一點點可憐的存款,該如何供得起? 時崤聞聲轉頭。 這會兒書生這張寡淡的臉看起來倒沒有那么討人厭了,許是這幾日又是生病又是奔波,面色有些憔悴。 也不知怎的,堂堂鬼王突然惡趣味地想要逗一逗這個人類,站起來停在他面前,居高臨下地問道:“你知道鬼吃什么嗎?” 人類一驚,縮起脖子搖了搖頭。 “不、不知道?!?/br> “鬼可不吃人食?!惫硗踝旖且还?。 湊近了書生,一只手扶上他僵硬的肩膀,湊近那人耳朵,往里吹了一口涼氣,聲音又涼又慢,“我們吃的是……活人?!?/br> 嚇得宴江怪叫一聲,差點摔倒在地。 時崤這會兒倒是好心,適時托了他一把:“騙你的,本座不需要進食?!?/br> 這才勉強站穩。 宴江下意識想說點什么,話到嘴邊又沒膽子,生生咽回了肚子里,咬著唇沉默。 活像受了氣的小媳婦,而鬼王則是那個惡婆婆。 農耕人家日落而息,天黑下沒多久,村中的炊煙已經慢慢消散了去,各家各戶吃完飯,都陸陸續續準備入寢休息,滿村都靜悄悄的。 故而窗外黑鴉的叫聲顯得格外明顯。 時崤將窗推開半條縫往外看了看,覺得時間差不多了,便也收起玩鬧的心思,轉身對宴江道:“本座有事外出,你該干嘛就干嘛,天亮之前不要出門?!?/br> “是?!毖缃蠈嶞c頭。 頓了頓,又問:“那大人還回來嗎?” “這是你該問的?”時崤斜斜一眼掃過去。 書生立馬就手足無措起來。 “啊,我、我……對不起?!?/br> 時崤無心再逗留下去,匆匆留下一句“天亮前回來”,就干脆利落地轉身拉開門扉。 離開前聽到的最后一句話,是書生在背后的小聲呢喃:“大人一路平安?!?/br> 時崤又被逗笑了。 書呆子不愧是書呆子,都嚇成這樣了,也不忘記生硬地客套一句。 宴家的后人,果真與宴淮之沒有一點相像,比想象中還要好玩些許。 黑鴉的啞叫斷斷續續,隱藏在夜色中,是時崤另外幾雙眼睛,方圓幾十里內的動靜盡在他的掌握,哪怕僅僅是一只趁夜捕食的黃大仙。 行至隱秘處,高大的身形一閃,鬼王便化作黑霧原地消散,再睜眼時,竟是憑空出現在愛梅村百里之外的深山里,月光穿過頭頂的樹葉縫隙,稀碎地撒下來。 時崤抬頭看了一眼,不甚滿意,從手心凝聚一團黑霧,往上頭一揮,掌風所到之處便有如利刃出鞘,將遮天蔽月的枝葉切出一個破口。 細碎的葉子嘩啦啦地掉,尚在半空中就被幽藍的鬼火焚燒干凈,于是月光得以完完整整的透進林里,將鬼王整個籠罩其中。 下一瞬,黑鴉的叫聲戛然而止。 時崤突然色一凜,捂住胸口吐出一口黑色的血,血液甫一落進地面,便將草皮燒出一個不祥的淺坑。 圭風那背后一刺是下了死手,雖然最終沒有被他得逞,但時崤到底還是受了不輕的傷,僅僅是動用這點力量,都差點被自身鬼氣反噬。 擦擦嘴角,他不再耽擱,盤腿坐在干凈的石面上,開始運起體內鬼力為自己療傷。 日為正,人為陽,人間不比時時刻刻充滿陰郁之力的鬼府,饒是鬼王,在如此虛弱的情況下也會大大受到日光與人氣的限制,白日里只能附身物件里休眠,等到夜深人靜,才得以借著月光的輔助慢慢補充鬼力。 雖然不想承認,但此番來到人間,他的確是不得已而為之。 更直白點說,那就是逃到人間來躲追殺的。 權力爭奪并不只是人間獨有,三界生靈,但凡心中有所欲求,就都逃不過對絕對權力的向往。 時崤是鬼府百萬年來最年輕、也強大的王,他在鬼王高座上穩坐了近千年之久,妄想奪位卻被他捏碎在掌中的魂魄數以萬計,卻沒想到有朝一日會被身后最不起眼的心腹突然反水。 隨著鬼氣運轉,有污穢的血從時崤背部滲出來,將黑衣染出一片暗色,他頓了頓,仍閉著眼,雙手默默在胸前結出一個法印。 傳說中三界從混沌中分離開來時,初代鬼君得到盤古斧上掉下的一小塊碎屑,親自催動地府業火將之淬煉數百年,最終打成一柄短刀,名曰騰角。 騰角之刃圓頓,無法傷及人仙,卻因融合了初代鬼君之血而能殺鬼,是三界絕無僅有的寶器,也是歷代鬼王權力的象征。后來地府歷代更迭,騰角刀隨著某一任鬼王的消逝而徹底失去蹤跡,無數歲月過去,再一次出現,卻竟是出現在圭風手中,把毫無防備的鬼王刺了個對穿。 被騰角刀所造成的傷口充滿怪異,數日過去未見半點愈合跡象,也正是這道傷口,這些天吞噬了時崤大半的力量,叫他落到如今境地。 時崤只覺得體內的鬼氣運轉得越來越艱澀,每每流過周身,最后都會消失在腹部的傷口處,灌入十分的鬼氣,最后能用于療傷的不過半分,比想象中還要艱難。 豆大的汗珠從擰緊的眉頭滑下,順著鼻梁往下滴落。 其實他出門前與書生說的話并不完全是逗他。 活人的魂于鬼而言確實大補,僅靠月光療傷,按照這等霸道的傷勢,往快了算也得用上半年甚至更多才能好全,但若是食補,只需吃掉十條活魂,就能將這時間壓縮到半個月。 只是如果真的那樣做,破壞了人間秩序,勢必會驚動仙界介入。 鬼雖生存于三界的邪面,沒有道德約束,但也有要遵循的法則…… 黑鴉突然飛起,落在鬼王肩頭,時崤結束最后一輪運氣,睜開眼睛,才發現竟已是破曉時分。 他站起身,面無表情地抓過黑鴉在手中捏碎,黑霧瞬間爆炸開來,將他整個人籠罩其中。 再散去時,身影已經消失不見。 朝陽還未破開云層,天到底還不算亮,時崤回到草屋時,只見宴江窩在窄窄的腳踏上,呼吸平緩,仍在沉睡當中。 一夜毫無進展的療傷讓他心情浮躁到了極點,此時看見宴江,也沒了出門前的心情。 倒是喉嚨里渴得很,一股劇烈的本能涌上心頭,不間斷地教唆他上去吃了這條活魂。 他疲憊地按住腹部的傷口,走近兩步,甚至能聞到獨屬于有智生靈的香氣,人類毫無防備,半點沒有意識到自己在異界的力量面前就像一道菜肴、一壺美酒。 時崤皺眉,壓住躁動的鬼氣,用腳尖踢了踢人類,沉聲問道:“為何睡在此處?” 好一會兒才將人弄醒過來。 倒是宴江腦子里懵得厲害,睡眼惺忪地撐起身子,瞇著眼睛仰頭看鬼王,聽見對方的問話,也沒察覺出里頭的不耐,下意識回答: “不然還能睡哪……” 臥房本就不大,被鬼王弄來的床與大衣柜塞得滿滿當當,只剩下一條小過道,打地鋪也沒處打,只得真像大戶人家的丫鬟一樣睡在腳踏上。 說完才意識到自己答話太過無禮,面色一白。 所幸或許是鬼王認同了他的話,又或許是懶得理他,并未計較太多,只是嘖了一聲,直接從他身上跨過,坐上了床。 “昨夜的畫卷呢?” “在柜子里……”宴江瞄了一眼鬼王的臉色,忙光腳跑下地去拿,又雙手捧著將畫卷送到時崤面前。 湊近的時候,那股香氣在時崤鼻中變得更濃郁了,握筆的手到底比耕地的手好看許多,修長白嫩,他突然不受控制地想到,若是將這手嚼進嘴里,味道想必應該不錯…… 這是身體已經虛到吃人這種最基礎的本能都能騎他的自制力上頭作威作福。 時崤心中又是堵了一口氣,一眼都不想再看他這人類,一言不發地接過畫卷,便直接化作一股黑霧附身上去。 畫卷失去支撐,掉進床褥里。 宴江愣了愣。 一回生二回熟,猶豫片刻后,便捧著畫卷輕輕放到最里側的床頭,又放下窗幔遮擋外頭的光,這才靜悄悄地離去。 又是平安活下來的一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