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小秦自知錯認了人,連聲賠罪后用最快的速度溜走了,生怕齊王撞見。風將軍也沒有怪罪的意思,見問不出緣由,也就沒再逼他,擺擺手就讓他退下了。 一路慌慌張張走到膳房,小秦才冷靜了些。他徘徊幾步,打算折回去,卻聽有人叫他,聲音婉轉清脆。 “這位郎君,你可知道去含涼殿怎么走?” 小秦轉頭一看,一個二十左右、侍女打扮的女子正提著食盒站在他斜后方,見他轉頭,抿嘴一笑,現出兩個梨渦。 “這里往前,十里左右向左,有一株大榕樹那兒就是?!?/br> 女子點點頭,笑道:“多謝郎君?!?/br> 小秦點頭應下,又覺古怪,隨口問道:“我好像沒見過你,你是新來的么?” 女子搖搖頭,道:“回郎君,我是定遠侯府的丫頭青梅,夫人聽說我家侯爺晚上不回去,便叫我把先前說好要做的小食送來,也請王上也嘗嘗?!?/br> 小秦“喔”了一聲,心想那定遠侯同他夫人的感情還真不錯,議事晚了些還送吃的來,于是點點頭,和她分開了。 青梅提著夫人才教會她的小食,說是什么酥皮卷之類的,沒聽過這名字,但是嘗起來味道還可以。她搬出定遠侯府的名頭,在宮里暢通無阻,只是她路感有些差,每走一段路就得問一下路人。她聽侯爺說,往常若是閑了,王上都要找他去含涼殿一道,故而問了含涼殿的地方,想著侯爺總是會去的。 不曾想走到那小郎君說的榕樹下,卻看見了風葉在那樹下坐著發呆,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樣。青梅一時玩心大起,躡手躡腳走到風葉身邊,打算拍他肩膀嚇他一下,還沒把手伸出來,就聽風葉笑道:“青梅,你是怕我餓著,專程來給我送吃的?老遠就聞到味道了?!?/br> 青梅“哼”了一聲,說:“要不是夫人叫我來,我才不進來呢,餓著你我可不心疼?!?/br> 風侯爺素知她口是心非,不以為忤,接著逗她:“原來你不心疼我,那你回去,叫心疼我的人給我送來?!?/br> 青梅一跺腳,把食盒放他身邊,半蹲下來問他:“你怎么一個人坐在這里?” 風葉不好說緣由,反問道:“怎么過往你都不肯進來,今兒個倒是巴巴地來給我送東西?” 青梅往他臉上看一眼,難得猶豫起來。 她近來十分擔心風葉的狀況,但具體的情形她并不能說得太清楚。她只覺得風葉的情況又開始有些像許多年前那樣,就像風葉剛把她撿回來放到身邊時那樣糟糕。 那時候的風小將軍是個外強中干的紙老虎,面上永遠是鎮定的,但那都是強撐出來的架勢,只要找到一個什么點,輕輕碰一下,就能把這人給碰倒。只是誰都不清楚那個點在哪里,只知道他確實是快要倒了。青梅對這種情緒很敏感,也很擔心她新找到的靠山會輕而易舉地丟下她。 好在風葉一直沒有被擊垮,他慢慢地站直了,不再是搖搖欲墜的樣子。只是隨后青梅陪他回到長安,發現風葉每次進宮,回來時都是面無血色,不讓任何人靠近。 風葉素來是不要人貼身服侍的,青梅是個例外。她曾經在西北時強行給風葉包扎過傷口,還很是兇了她這主子一頓,把風小將軍罵得一愣一愣,之后便默許了她近身??傻搅碎L安后,風葉連青梅也不許進屋,神色一日憔悴過一日,平日里也不再說笑,完全變了個人。 青梅擔心得要命,心中過了許多可怕猜測,但并沒什么靠得上譜。有一晚她終于忍不住,悄悄開了門進風葉的屋。她當時只是想給風葉掖好被子,再看看他的情況,卻意外聽見一聲抽泣。 ——風葉在哭。 青梅頓時手腳冰涼。她從沒見過風葉流淚,一時慌了神,上前輕輕把手按在風葉的肩膀上。 風葉登時一動不動,就連呼吸聲也全然停了。青梅遲疑地叫了一聲“郎君”,這才換來一聲如釋重負般的吐息。 你怎么進來了?風葉問她,聲音啞得像是染了風寒。 青梅說我擔心你病了。風葉說我沒病,不用擔心。說完他轉過身,把手放在青梅手背上,又說,你能陪我一會兒嗎? 屋里沒有光,只有窗外透進來的一點月光。但青梅眼力好,還是看出風葉手腕上的血痕。那些痕跡比他的膚色都深得多,不是輕易能弄出來的。青梅忍不住把他的袖子往上推,看到了更多的痕跡。她只輕輕一碰,風葉便瑟縮了一下,把手收回了被子里。 你這是怎么弄的?青梅問,有人打你么? 風葉半天沒說話,“嗯”了一聲,眼睛卻不看她。 是誰打你?你怎么也不還手,一個人在屋里哭? 青梅一再追問,風葉卻一句也不答。逼得沒辦法,他才說,青梅,你別再問我了,就陪我說說話吧,說點別的什么。 風葉極少這樣說話,配上他的嗓音,更叫人覺得可憐。青梅便不再問他,按他的要求,絞盡腦汁地說了些這些天的見聞。她說了好一陣子,聽見風葉的呼吸漸漸平緩下來,才慢慢停住嘴。 知道風葉一時不會醒,青梅俯下身,仔細觀察風葉的臉。風小郎君在睡夢中猶然眉頭微皺,顯然并不安生。目光往下移,能隱約看見他脖頸處、肩膀上都有形狀不一的傷口,有些甚至已經結痂,似乎不是一兩天的事情。那些傷口平日都被衣物遮住,這時外衫盡去,才能被清楚看見。 這太奇怪了,會有誰這樣對風葉呢?這可是長安城,是齊王眼皮底下。 怎么會有人敢在這里傷害齊王的兄長?而且還不是一次兩次。 青梅不能理解這件事,但她沒法從風葉那里得到解釋,只能在心中記住王宮不是個好地方。她曾經猜過打風葉的人正是齊王,但風葉對他那弟弟是真心實意的好,說起來時也并無怨懟,又不太像。 好在最近這幾年,尤其是夫人嫁進來之后,風葉越發的愛笑,也更愛和人開玩笑了。青梅本以為先前的事,無論那是什么,都不會再困擾風葉,可這幾天風葉的表現,卻讓她好像又回到了八年前。 這讓她如何不去擔心? 見她不說話,風葉又道:“罷了,我就知道,你喜歡夫人勝于喜歡我,她叫你做什么,怕是比我說十句都管用?,F在你東西也送到了,要不要先回去?” 青梅抿一抿嘴,看了看四周,確認無人才道:“郎君,你最近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 風葉心道這話從何說起,便問:“怎么,是我最近慢待了你,所以要問我是否心情不妙?” 青梅:“你若是慢待了我,夫人先要教你好看。我是認真在問,你最近是不是遇到了什么事?你現在笑起來好難看,心里肯定有事?!?/br> “有這種事?”風葉笑道,“你想多了吧?!?/br> 青梅伸手捏住他的臉頰,皺眉道:“就是這樣,你每次不高興又要笑的時候,就會這樣笑?!?/br> 風葉嘴角終于掛不住,臉上的笑容收了起來。 “只是想到一些以前的事情,并不是最近的?!?/br> 青梅松開手,說:“到底是什么事?我跟你十年了,你還不信我嗎?” “沒有不信你,青梅,只是有些事情不好說,我也不想說。你不也不肯和我講你以前的事么?我不問你,你也不要問我?!?/br> “回去吧?!?/br> 風葉把話說到了這個地步,青梅也只好咬住下唇,不甘不愿地點頭,站起來轉身走開。 那天晚上風葉很晚才回府,青梅半夜迷迷瞪瞪地出來如廁,正好撞見風葉披著外衣從側門進來,臉上神色空白,衣衫都是亂的。青梅嚇得清醒不少,跟著風葉一路到了偏房。風葉剛推門進去,便彎下腰發出嘔吐聲,卻只是干嘔,什么都吐不出來。 青梅上前扶住他,驚覺這征戰數年的將軍的手一直在抖。風葉背上被輕輕撫過,脊背顫抖也緩了些,抬頭看過來時,青梅看見他嘴唇慘白,滿臉都是淚。 接過手帕擦了擦臉,風葉關上門,慢慢在榻上坐下,把臉伏在膝蓋上。 好一陣子后,風葉才開口。 “你回去睡吧,我在這里待一會兒?!?/br> 青梅再也沒法不聞不問,她上前兩步,把手按在風葉的手背上。 “郎君,你不能總是什么都不說,一個人打落了牙往肚里吞。你是不是在宮里受了什么委屈?是不是……” “不是那樣?!憋L葉并不抬頭,聲音沉悶得毫無生氣,“青梅,我只是覺得很惡心。我這個人很惡心?!?/br> “你在說什么?” 風葉不肯再說下去,他說你回去睡吧,連說了兩次。青梅知道他這是不肯再溝通了,她也不忍心再問下去。她總有一種感覺,風葉快要倒下去了,如果她再問下去,風葉真的會從內而外地崩潰。 于是她把被子裹到郎君身上,退出去,關好了房門。 那天晚上她沒睡著,第二天一早又去偏房看,門口站著紅香,見她來便攔住她,用口型告訴她夫人在里面。 青梅站在原地,隱隱聽見喘息聲,還有細碎的咳嗽聲,像是誰在借著病痛放聲痛哭。 在那之后,大概過了幾日,風葉便啟程回了西北。青梅留意了好些日子,發覺自己的感覺并沒錯。 一旦離開長安,風葉很快就會好起來。 這太奇怪了,長安難道有什么針對風葉本人的詛咒嗎?分明那里比她見過的任何地方都要繁華,為什么風葉在那里反而會不開心? 夫人也很奇怪,她在長安也和在西北時不一樣。 青梅很喜歡府上這位夫人,因為她總是有許多奇思妙想,說話做事都很平易近人,而且還很會說故事。故而青梅總喜歡找機會待在夫人身邊,府中有人背地里嚼舌根,說她專會攀高枝,就連風葉也詫異,說從未見過她這樣喜歡過誰。 夫人平日里要么一個人在房間里寫東西,要么帶著她到處亂晃,說是“收集素材”。同郎君是感情極好的,拌嘴都像打情罵俏。但在長安的時候,他們之間的氣氛相當古怪。夫人似乎始終心事重重,郎君一刻不在身邊,就要詢問他去了哪里。而且郎君似乎開始有些害怕夫人,比以往更百依百順,甚至連拌嘴都沒有了。 直到回到駐地,風葉才慢慢正常起來。但是這次的速度很慢,比之前任何一次花的時間都要長。 但無論如何,風葉總是恢復了。而到了下一年的冬天,風葉破天荒沒有回長安,到第二年依舊沒有。 第三年的秋天,夫人莫名地去了。 夫人是在夢中死的,臉上很平靜,但是沒有呼吸。風將軍不信那是自然死亡,執意查了許久。那年冬天,風葉接到一封信,之后徑直回了長安,除了祁山和護衛小隊,誰都沒有帶。 青梅在半月后得知了風葉的死訊,隨之而來的還有抄沒家產的差人。罪名是勾結外族,意欲謀反,死法是畏罪自殺。青梅不肯信,但是她什么都做不了,隨著來的人里有解如松,狐貍眼按著她的肩膀,叫她不要吵鬧。青梅說你怎么能說這種話,難道你也相信郎君會叛國? 解如松看著她,什么都沒說。 之后青梅被扔進了定遠侯府,無人理會也無人來訪,像是守著一座空墳。 一年后,王宮里有了新生兒,齊王大赦,把青梅放了出來。她在西市走著,遇見解如松。解紫薇郎升了官,神氣愈發內斂,只是不再笑。 青梅和他對望一眼,誰也沒有上前打招呼,那些坐在一起取笑對方的日子仿佛是很久之前的事情,仔細想想,確實已經過了快十年。 三年后,齊王死于重病。解如松成了新的太傅,扶了三歲的齊王繼位。 半年后,風葉的冤案平反,只是他當初被齊王深恨,挫骨揚灰,尸骨無存,徒留衣冠冢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