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賣會(下)
等柏松鶴回到酒席,地上歪歪倒倒躺了幾個空酒瓶。他瞄了一眼,發現他們都開始喝白的了,而何凡騫已經和別人打成一片,正在劃酒拳行酒令。 他靜靜地坐著聽了會兒,也許是源于自身的底氣,何凡騫在飯桌上吹牛逼真的是有兩把刷子,吹得豪放自如、吹得義薄云天,要是涉世不深的人,興許沒聽幾句就被帶著團團轉,恨不得當場跪下來抱大腿。 何凡騫扭過頭,胡子茬刮得干干凈凈的嘴唇一張,就有一陣酒氣沖了上來,“松鶴,你幾幾年的?” “我?”這明顯親近的稱呼讓柏松鶴一個愣怔:“八九年的?!?/br> “哦?那跟我同年哪,”何凡騫似是來了興致,繼續追問:“幾月?” “十二月,趕著年尾生的?!?/br> “那也就比我小一個月嘛,”已過而立之年的男人,眼角也在不經意間爬了些細紋,何凡騫手肘托著頭,嘴里嚷嚷著:“咱呢,也算是不打不相識了。小一個月……也是??!喊聲哥,以后咱就是兄弟!” 雖然滿臉醉意,耳垂紅的像要滴血,連眼里都冒了些血絲,但是何凡騫說話口齒清楚,思路也清晰,知道他根本沒喝醉,柏松鶴心里越發警惕起來。 就財富和社會階層來說,喊何凡騫一聲哥,對自己來說也不算埋汰,于是他嘴上順當喊道:“騫哥?!?/br> “哎!柏老弟?!焙畏豺q答應得也很響亮,幾乎整個人都倚在柏松鶴身上,手掌也在他后背上親熱地拍了拍。 最當不得真的,男人飯桌上的稱兄道弟可算其一。 魏亭回來的稍晚,剛慢騰騰挨著何凡騫坐下,就聽柏松鶴說: “今天嫂子也在,我敬兩位一杯,”給自己斟了滿滿一杯白酒,他站起身來,兩手端著酒杯向前微傾。 “祝騫哥和嫂子,” 敬酒時,不僅是表情,手部的動作,如過渡時敬酒,高潮時站起來痛飲,都是藝術: “早生貴子、永結同心?!?/br> 杓狀軟骨一張一縮,敬酒詞里的祝福之意真摯得像是剛從熱騰騰的心臟里剖露出來。說者有心,聽者亦有心。 他盯著魏亭的眼睛看,恰好一束白光打來,這樣的強光下,倘若沒有化舞臺演員那樣的濃妝,那些黑眼圈、皺紋、暗沉、色斑,種種瑕疵,都會暴露得淋漓盡致,而他的臉干干凈凈,眼睛里卻很黑,茫然又空洞的黑。 “我今天不太舒服,喝不了酒——” 腰上突然攏來一只手,魏亭的聲音一頓。掌心的紋路凌亂糾葛,像是早已暗中譜寫好的命運。隔著一層提花緞,他都能感受到上面傳遞來的絲絲潮氣。 那天后,也不知是不是何凡喬勸得他良心發現,除非有應酬,何凡騫開始每天都按時回家。從削rou斷骨的陌生人,紅線繞身的愛人,再回歸夾雜苦味的平淡,不過寥寥數年而已。 何凡騫的手指開始輕輕摩挲魏亭腰側的軟rou,像是敲打,又像是催促。他幾乎掐中了魏亭的死xue,篤定他不會在公共場合,做讓兩個人都下不來臺的事。 “就以茶當酒吧?!爆槵標曧懫?,魏亭執起螺鈿玻璃杯,一汪水色清亮,倒映他迷蒙的眼神。 三個人各懷心事地碰完杯,就又落了座。 期間各類菜肴接連不斷,流水一般呈遞上來。 “喂?”柏松鶴走到一邊接電話,過了不一會兒就又回到席上:“騫哥,嫂子,我先回去了?!?/br> 何凡騫一臉關切地問道:“怎么這么早?大件都還沒上幾件呢?!?/br> “還不是之前下的雨,我那幾天正好不在,住的地方地勢低,三樓以下都遭淹了,那棟樓都是房東的,還在和物業扯皮。剛剛房東給我打電話了,要退租,我現在得回去搬東西?!?/br> “你住哪里???這房東也太差勁了?!?/br> “我租了間Loft,之前哪里懂這些,就看上宣傳的什么隱私好、有流動性、藝術性,結果一下就踩了雷?!?/br> “那你怎么住了?” “先在店里湊合湊合吧,我剛買了房,但是還沒裝修好?!?/br> “這樣吧,你來我家住一段時間好了?!?/br> 這話一出,像是有一層帳幔垂落著隔絕喧囂,四周瞬間一靜。 “這……不合適吧?!卑厮生Q也是一愣。 “有什么不合適的,你那店我又不是沒去過,裝修看著好看,住人也太勉強了。今天你喊我一聲哥,兄弟有難,我不幫一把,還說得過去嗎?”何凡騫說得言辭切切,就差沒握著柏松鶴的手好好安撫一番了。 “可是……” 見他由吃驚到配合著遲疑起來,何凡騫瞇起眼睛,故意板著臉,朦朧醉眼里精光一閃:“你再推辭的話,我就不高興了啊,是不是看不起你騫哥?” “不敢,不敢?!弊鰬蜃龅降?,柏松鶴陪著笑道:“就怕您和嫂子不太方便?!?/br> “有什么不方便的,我跟你嫂子就兩個人,家里空房間多著了,你我白天上班,晚上才回去,而且家里有鐘點工?!彼坪踹@才意識到家里不只有自己一個人,他面朝魏亭轉去,像是真的作為一個熱情好客的丈夫,在認真征求妻子的意見:“老婆,你覺得呢?” 魏亭一直沒怎么動筷子,正低著頭,有些出神地看著自己腕上的情人橋。表里的分針走的很慢,琺瑯圖案上,優雅女孩打著傘,幾乎仍然站在橋頭,而手捧玫瑰的情人,已經走到了橋三分之一的位置。 聽到丈夫問他,他才溫吞地說道:“我都可以?!?/br> “那就這么定了,”何凡騫眉眼一舒:“你怎么來的?結束后我讓司機去接你?!?/br> 事已至此,柏松鶴也不再多說什么,只商量好第二天傍晚就搬過去。 晚上,柏松鶴一邊收拾行李,一邊回憶起何凡騫惺惺作態的樣子。他心里不由譏笑起他當真好算計,但是,他也有些不解:中國人的社交與人際關系中,如果說姻親幾乎可以算最快提升前途的捷徑,那么性緣關系就是最有效捆綁和控制對方的手段。 就算是各取所需,魏家東床快婿這個身份,對暴發戶出身的何凡騫來說幾乎百利無一害。已經有了堅貞美麗的妻子,為了虛無縹緲的愛情,為了那個毫不猶豫背叛他的情人去離婚,真的值得嗎? 又或者說,這只是男人的通?。阂坏┌l跡,結發妻子就成了見證他所有落魄不堪的一塊裹尸布,出賣靈魂的情人,反而成了水泥石磚里一顆砰砰跳躍著的赤紅心臟? 噪鵑夜啼,正在畫室里趕進度的姚飛羽,突然放下畫筆,走到窗前,舒展著身體伸個懶腰。 與此同時,偌大何宅里已經熄了燈。因為受了傷,何凡騫這段時間都沒有碰他,可是魏亭睡得并不踏實。纖細皎白的軀體臥在床上,像一泊月光。他們各自貼身蓋了一條毯子,只見幾只腳無意識地蹬了蹬,最外層的涼被就慢慢滑落到了地上。 幾個人的命運,在不久的將來,也徹底被顛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