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草原小奴
楊子絮在榻上輾轉難眠,心下惦記著蘭因耳膜的傷。軍醫跟他說并無大礙,敷上藥靜養幾天就能好。但楊子絮還是不放心,再三安頓一番,說得軍醫都略顯焦灼起來,最后才勉強放人。到了夜里他又開始胡思亂想,心下道:蘭因右耳有傷,恐怕只能左臥睡覺吧,那會不會難受?會不會睡迷糊了一轉身壓到傷耳,又疼痛滲血?他那樣嬌弱的身子,這樣冷的長夜難熬,只怕難說……不知他房中的炭火燒得怎么樣,白天果然不該去他那兒逗鳥的,又給他多用了多少炭…… 心下煩亂不堪,于是掀被起身踱步至蘭因書房中,見已是三更他居然還未眠。房內燭光通明,想來他又是在冰席上看書了。他遲疑著要不要進去,又恐打擾,但又想要與他說話——就是什么都不說沉默著下盤棋也好。但正猶豫的功夫,卻又聽見蘭因在帳內傳來咳嗽的聲音,于是想到他今天在雪中衣不蔽體,定是又著涼了,于是當即又想去叫醒軍醫給蘭因補一味藥,但思來想去還是覺得不妥。焦心像是蝕骨的螞蟻侵吞楊子絮全身,但他只是在寒風中冷靜一會兒就還是轉身離開了。不知為何蘭因咳嗽的時候,他卻同時想到了阿銀,他死去的戀人蘇中銀,于是恍然間意識到對蘭因的牽掛其實是對阿銀的一種背叛,這感覺讓他更加無所適從和痛苦。 蘭因在帳內不知怎的又咳嗽起來,他暗罵一聲周懷成,于是起身去翻騰軍醫留下的藥,發現沒有治咳嗽的,便又連帶著軍醫一起罵。他咳嗽得厲害,許是下雪不冷化雪冷的緣故,他今晚咳嗽得比往日都還要厲害許多,幾乎把肺子都要咳出來。于是他恨恨地想,咳出來也好,他就不用頂著這兩塊爛肺茍延殘喘,這般痛苦難忍了。他咳著咳著就把舌下藏著的玉咳了出來,那是他的暗器也是他的寶物,一條看不見的細線綴連兩頭,一頭接著的是護身的短刃,尖利無比,頃刻能取人性命;一頭接他的玉,是祈福之物,亦是他的定情信物。 那玉原是雙面玉玨,一塊在他手里,一塊在另一個人手里。他手里的這塊上面刻著連理枝,兩樹的枝干交疊向上蜿蜒,合生在一起,看著就如兩人牽手擁抱一般叫人心中一熱。于是眼睛發酸,想到自己在沐恩受盡欺辱,向來自以為堅強的他竟也簌簌地流下淚來,便托腮盯著那玉發呆。他正被心事攪擾,忽的聽見外面有響動,以為是周懷成大半夜又來找他麻煩,便警覺起來,收了玉在舌下,暗器藏身,輕輕移步至帳旁,高聲問: “是誰?誰在外面?” 心一橫掀簾往外一看,只看到雪地上一串腳印。蘭因追出去,卻發現外面站著一個模樣小小的孩子,他身后的簾帳則悄悄一閉,竟發出關門鎖窗的吱呀聲——他一回頭發現不是簾帳,竟是淮安王府的門,這才知道自己大抵是回到了從前,不知不覺想到了以前的舊事——人在受了委屈的時候容易想起跟自己親近的人,自己最想依靠的和最愛的人,蘭因定是懷念他和所思慕之人相處的點滴了,那是他還寄住在淮安王家里養病的時候,那時候不似現在這般寒冷,是夏秋交替的時候,那時候的青天也高闊也遼遠,不似現在這般低壓壓的烏云密布。 “是誰?誰在外面?”蘭因記得自己十一二歲的時候寄住在淮安王家里養病,有一天夜里起風,他止不住地咳嗽,掙扎著從床上爬起來,身體都咳得蜷縮起來,里面的內襯已經是浸了一層薄汗。他起身去取藥的時候瞥見門外有一個細小的人影,于是警覺起來,就喊道。 外面的人聽了蘭因的喊居然沒跑也沒動,像是愣住了。蘭因便撇了藥箱去開門,見是一個陌生的小男孩。那孩子跟自己一般大小的年齡和個頭,臉上看著不像漢人,但眉眼低垂如元寶餃子,不像胡人那樣粗野,又顯得幾分無辜與羞赧。于是蘭因便皺眉問道: “你是誰?我以前怎么沒見過你?”說完又覺得不妥,他在淮安王府才呆了多久,怎能見過府上大大小小幾百號人。何況還是一個不起眼的小孩子。那男孩看著蘭因呆住,像是入了迷一樣,慌得說話都結結巴巴,半天說不清自己是誰。蘭因聽說最近府上來了個姓李的沐恩的商人,是淮安王的舊友,于是便猜到這小孩是那商人隨身帶的小仆人,于是道: “我知道你了,你是新來的小奴吧?!?/br> 男孩愣一下,隨即點頭。 蘭因便訓話道: “大晚上的你亂晃什么?還站到我門前不走了?是要偷窺本王嗎?你……”蕭蘭因見他是個下人,就裝著小大人的樣子對他趾高氣揚道。 “那個、我……小人聽見有人咳嗽,所以……” “我話都沒說完,你就搶著說,生怕人家不知道你嘴里長了個舌頭嗎?”蘭因性子本是溫順,對下人也好,但他不喜有人偷窺,還撞破他不愿被外人知曉的病。于是就有些惱怒,“你可知道我是誰?就敢打斷我說話?” “大人是、是那個、因、因……綠草如茵的茵……” 蘭因見他話都不全乎,就不耐煩地揮手道: “算了算了,你走吧,以后不準再過來!”蕭蘭因剛要關門 那小奴卻急急地叫住他道: “我、我落了鑰匙被鎖在府內了,還求大人容我討口水吃?!?/br> 蕭蘭因無法,他知道這小奴不只是要水喝了,是要在他房間睡一晚。他想到留下人在房內不合規矩,而且他還是寄住的,要是被淮安王知道肯定要責罰,但是夜里風高且寒,留著這孩子在外面抱著墻根睡一晚上也實在是冷酷,且又是照顧李商人的孩子,所以思前想后,便叫他進來。那男孩像是沒料到蘭因會答應,于是又呆住,磨蹭著腳不知道是進還是退,蘭因見他猶豫,便道: “還愣在那兒干什么,快點進來?!?/br> “你慢點喝,怎么跟牛飲水一樣,又沒人跟你搶,還真是沐恩來的野人一個,這么粗魯?!碧m因倒水吃藥的時候順便給他也斟了壺茶,小奴抱著碗就咕咚咕咚喝下去,然后擦一下左右臉,聽到蘭因說他,便不好意思地嘿嘿一笑。小奴的眼睛亮晶晶的,笑起來特別好看,像是也感染了蘭因,蘭因也看著他笑了,于是對他又有了幾分好奇,便抱腿坐在床上,問他: “你叫什么名字?今年多大了?” 小奴正在地上鋪好蘭因給他的一條草席,他遲疑一會兒,有些怯怯地道: “我、我們沐恩的奴隸沒有姓名的,想怎么叫都行?!?/br> “沒有那便不叫了,本來不是畜生,怎么能像叫阿貓阿狗一樣隨便去喊人的名字呢?這可不好,就只說‘你’和‘我’好了?!?/br> 小奴一笑,便鉆進被子里只露出個小腦袋,道: “我知道你叫阿因,他們都叫你阿因?!?/br> 蘭因便嗤笑一聲,繼續道: “哎,你還沒跟我說你多大了呢?” “我十二啦,阿因你呢?” “我呀,我想想……”蘭因轉下眼珠,忽的心生一計。他在淮安王府待了這些天實在是悶得慌,以前在宮里還能跟蘭汀作伴,可是現在淮安王府唯一與他年齡相差無幾的堂兄蘇中銀趁父親與沐恩來的客商議事沒工夫管他,所以出門會與戀人私會——且不叫蘭因跟別人講,問起來只說是自己出門打獵——因此府上沒有跟他年齡相仿的孩子能夠一起玩耍的,蘭因逮著這個小奴就想要他陪他玩,因此故意道: “我想不起來了,除非你明天陪我去蕩秋千,我才能想起來告訴你?!?/br> 小奴愣一下,蘭因看他眼神像是沒猜到自己是在逗弄他,反而信以為真,志聽小奴道: “可是,我,我不能跟別人亂跑……” 蘭因頃刻間頹喪,便翻身背對著他,不悅道: “那你明天一早就走,我找別人玩去?!逼鋵嵥麤]有別人可以一起玩了。 “可是,我想想……我可以背著他們跑出來找你玩,我也想玩秋千。我們沐恩的秋千蕩得可高可遠了,不知道你們這兒的秋千好不好玩?!?/br> 蘭因一聽,激動興奮不已,很快就忘了咳嗽,但為了明天的玩耍居然一夜無眠,只聽見那小奴很快在榻下熟睡,均勻的呼吸聲像毛茸茸的狗尾草那樣鉆進他的耳朵里,癢癢的真舒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