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黔州(二)
塵土落到蹄后,一匹快馬直進黔州城外駐地。 “急報!”來人勒馬揚聲,是皇帝身邊的張公公。 提前覺察到動靜的越騎校尉趙一水已在帳外候著,他示禮道:“公公可要先喝口茶?” 張公公動作利落地翻身下馬,抽出信遞給趙一水,客氣道:“等趙大人回京的,馬上還要趕著去復命呢。咱們這動作,要快些了?!?/br> 趙一水點頭:“這是自然,我再讓加大力度?!?/br> 張公公扯了扯韁繩:“沿途村鎮安排上人,不夠了再調派人手?!?/br> “正有此意?!壁w一水道。 “皇帝身邊的婢子已經換了三個了,”張公公拍了拍馬鞍,準備上去,“趙大人,再尋不著,下次換的可能就是我們這些個人了?!?/br> 趙一水神色一緊,背上不由出了層汗,風一吹更覺得冷。今上行事越發隨心,卻是真真切切捏著他們這些人的生死,“能為陛下分憂,乃我等福分”,緊張,便更顯恭敬。 張公公未語,心底笑道了句:福分么?可面上不顯,瞇著眼看了陣黔州的方向,一拍馬身縱馬離去。趙一水遲遲未動,他身側下屬霍晨低聲道:“大人?” 趙一水直了直背:“都聽到了吧?” 霍晨道:“聽到了?!?/br> 趙一水轉身進帳:“安排下去吧,讓查得再嚴些。仔細干,咱們的腦袋可提在別人手里?!?/br> * 客棧里,嗑著瓜子的店小二動作一頓,這次倒是忘記躲了。腳步漸遠,輕微關門聲后,小二放下瓜子,仰頭看著盯著樓上方向去到掌柜身邊。 “今個太陽是打西邊出來了,這病鬼一天竟然出來兩次,看手里拿的又是買衣裳去了?!?/br> 掌柜到底見得更多,眼皮都懶得掀,道:“人家多買幾身衣裳你都要大驚小怪,好奇上去問問?!?/br> 小二縮回腦袋道:“我就是說說,這不是奇怪嗎?!?/br> 掌柜想了想道:“估摸著這二人快走了?!?/br> 小二又探出腦袋:“你怎么知道的?” 樓上客房中,嚴郁把衣裳鋪開左右看看,皆是素色齊腰裙,無甚繡花,“這回是行了,”他褪下身上的月色直裰,打算換上。 蘇敏行鎖上窗去到嚴郁身后,虛擁著他的腰,附身問:“咱們要走了?” 嚴郁手停了一剎復系起衣裳,“嗯”了聲:“在這停的時間夠了,東西也已準備妥當?!?/br> 他們雖然至今仍不知曉在查什么,卻不約而同有一個想法——不能貿然進去。于是那日他們返回挑了往來行客較多的鎮子落腳,既能打亂原來的路線,又有時間捏造個滴水不漏的飾詞。 蘇敏行下巴擱在嚴郁肩頭,輕道:“阿郁?!?/br> 嚴郁偏頭道:“你在擔心?” 蘇敏行長出口氣,用指頭卷著嚴郁發尾,道:“說不好,年關將近,還不知道你我會在何處?!?/br> 有誰真想逢年過節還在路上,看著周圍一派團圓之景呢? 嚴郁便開了個不輕不重的玩笑:“依我看,你是擔心年畫沒地方貼罷?!?/br> 蘇敏行一怔,下巴離開嚴郁肩頭,想了片刻笑出聲:“和你在一起就好,不擔心沒處貼?!?/br> 嚴郁跟著笑了起來,蘇敏行摟得又緊些,低低喚了聲:“阿郁?!?/br> “嗯?怎么了?”嚴郁被蘇敏行抱得轉不了身,只能用眼神瞧他。 蘇敏行不語,就側首盯著嚴郁。嚴郁再次問詢,問罷只覺得撲在脖頸的氣息更燙了,他深吸口氣,有些干。冬日屋子里長燒著碳火就這點不好,太干了,干了就容易燥,嚴郁搓著手心的薄汗想。 “阿郁啊……”蘇敏行漫不經心道。 箍著腰的手緊貼著腰際挪到別處,中間雖然隔著衣衫,可仿佛直接走在皮膚上,走一步,腰就軟一分。 手已經搭在衣襟處,嚴郁在換衣服,衣襟本就松散。蘇敏行停在那里不動、不言?!盁o聲”在四處點火,把清醒燒得片甲不留。 嚴郁食指彈了下,在他想轉身,想攀上什么時,蘇敏行問道:“阿郁不是換衣服,怎地半晌不動?” …… 我為何半晌不動?你不也一動不動嗎?嚴郁腹誹道。綺念沒了,全成了羞怒,他撞開懷抱,道,“你不肯松手,我如何換?”臉頰卻還有些燒,只盼剛才的狀貌沒被看見。 蘇敏行笑出聲,嚴郁實在笑不出來,想瞪他又恐臉上薄紅未褪。 “怎不提醒?阿郁就由著我抱?”蘇敏行面露驚訝,全把責任推到嚴郁身上。 嚴郁臉色由紅轉青,顏色幾番變換罷他硬生生咽下這口氣,論強詞奪理,自己實在不如。 蘇敏行雖然不知道嚴郁內心如何掙扎,卻能猜到這番平靜下必然有著浪千重。他本意并不是為了惹人生氣,只想逗一逗,此刻便該上前安撫了。他語調輕快地喊了嚴郁一句,一步才出,眼前突然一黑,光亮散去前還聽到了嚴郁的驚呼。 嚴郁幾乎瞬間接住了身子歪仄的蘇敏行。雙臂被砸得生疼,嚴郁咬牙忍著把蘇敏行放到床上后,三兩下褪下本身的衣裳,換上新置的襦裙。 “阿郁……” 一道微弱的聲音絆住嚴郁步子,走到門口的嚴郁撩起帷帽下的絹布,扭頭道:“蘇敏行?” 蘇敏行不知道自己怎么躺在床上,準備起來才發現自己暈得厲害,他問道:“咱們剛才不是在說話,我怎么躺下了?” 果真醒了,嚴郁提著的心放下去泰半。他摘下帷帽走到床沿,道:“你剛才昏過去了,不記得了?” “昏過去?多久?” 嚴郁穿衣戴帽極快,是以蘇敏行昏睡的時間并不長。 “沒多久,”嚴郁皺著眉道,“還有何不適,我看應當找個大夫來給你瞧瞧?!?/br> “沒什么不適,再說劉大夫不是說過沒事嗎?!碧K敏行眨眨眼,眨去了東西上的重影,腦子的昏沉感減輕許多。 “沒事為何會昏倒?”嚴郁手搭上蘇敏行的腕脈,只是他不通醫理,哪能摸出個所以然? 蘇敏行如何不知道,他另一只手覆上嚴郁手背,道:“你是關心則亂。以前我聽說人在疲勞時易發暈,嚴重了會暈倒。我豈止是疲勞,說一句死里逃生亦不為過。再說劉大夫醫術可信,他診過沒事該不會錯?!?/br> “可是……” “沒什么可是,”蘇敏行伸出手,“拉我一把?!?/br> “既是疲勞,就省省花在口舌上的功夫吧?!眹烙舭咽诌f給蘇敏行借力時道。 蘇敏行握上,甫一用力,嚴郁的胳膊突然一軟,人不受控地倒在蘇敏行身上,砸了個正著。 “……阿郁身子倒是硬朗,”蘇敏行被砸地看東西又有了重影,“怎么倒了?” 嚴郁揉著被磕疼的地方,道:“剛才突然一疼,沒了力氣,許是接你的時候吃重所致?!?/br> 蘇敏行推開他的袖子,白皙的手臂上果然多了兩團青淤?!暗绕淘倨鸢伞?,蘇敏行放下他衣袖,索性換了個姿勢不發一言地摟著人。 突如其來的靜謐讓嚴郁想起蘇敏行昏倒前的所為,拋到腦后的火有復燃的趨勢,他悶悶道:“少言幾句沒邊沒際的,沒準兒也不會昏倒?!?/br> “別生氣了?!碧K敏行拍拍他后背,溫聲哄道。 嚴郁不承認:“我沒生氣?!?/br> 蘇敏行本就在哄人,自然不會再逆著他,便道:“是是是,沒生氣。我本不欲氣你,不過是想多同你親近親近?!?/br> 嚴郁道:“蘇將軍的親近愈發別致了,以前怎不見總是做那些事,說那些話……” “我也好奇,為何阿郁如今可愛更甚,令人不忍袖手觀之?!?/br> 蘇敏行說著把人往自己懷里按了按,嚴郁見他又開始胡說便奮力掙脫懷抱坐了起來,“能起來了嗎?看你這樣,確實不像有問題?!?/br> 蘇敏行胳膊一支撐著坐直,對著正理衣袍的嚴郁道:“等到梁城我們一道找個大夫好好診診,教你徹底放心?!?/br> 嚴郁拿起帷帽頭,淡聲道:“我去樓下等你?!?/br> “嚴公子啊……”靠著墻的蘇敏行悠悠開口,好奇道,“你發髻歪了,不重新束發嗎?” …… 分明你就是罪魁禍首。嚴郁在心底惡狠狠道了句。 蘇敏行笑瞇瞇地招手:“你過來,我幫你重新束發,保證不再多說多做些你不喜的?!?/br> 這年頭街上多對貧弱夫妻再正常不過,他們匯入長街無人會多看一眼,如地上草芥。 夫妻走出的客棧內,店小二撫掌,驚佩地看著掌柜,道:“佩服,實在佩服,還真讓您說準了,這倆人真走了?!?/br> 掌柜說著“這算什么本事”,表情卻無不得意,“他們這么多天不出來,出來趟就是準備東西,看著帶著要走的樣子??慈诉@件事,你有的學?!?/br> 城外荒地上起了團火,火舌吞噬地上堆布,吐出沖天黑煙?;鸲雅哉局鴤€看起來三十來歲的男子,蓄須,藍巾包著發髻。旁邊女眷看不清面容,帷帽擋著,身量很是高挑,竟與旁邊男子相差無幾。 “等燒光了再走吧?!贬∶崩镲h出句男聲。 “自然,看著更穩妥,”喬裝后的蘇敏行按了按唇上胡須,“不太舒服?!?/br> 嚴郁清清嗓子,再開口聲音細弱,一時間男女莫辨:“老爺,不如你我換換?我是樂意的?!?/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