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春是輪回伊始，即使在這個世世代代封閉著的鄉村也一樣，無數人渴望早春，如同渴望新生命。

    周皋和周杳在這里出生，也在這里死亡。

    周宗沒有告訴他們記事之前的故事，只是把墻漆斑駁的墻上掛著的地圖取下來，畫了個圈，說，這是你們的出生地。

    粗糙黑暗的圓圈，畫地為牢。

    聽說老家很漂亮，山清水秀，淳樸自然，小小的周皋和周杳頭碰頭，猜測老家會有什么樣的風景。

    兄弟倆在早春時節降生，窗外會有新抽枝的嫩芽，或者奶黃色的小花，和清新的春風一起輕柔地擁抱著母親和她的孩子們。

    記憶中并不存在的母親是溫柔的、嫻靜的，周宗在迷上賭博之前也是個合格的父親，會送他們上學，會給他們講故事，還會帶他們四處旅游。

    不過旅游的方式有所不同，每次都會重新辦理入學手續，短短的小學時光，兄弟倆換過四次學校，住的房子逐漸變小、變舊，到兄弟倆高中時，三人擠在一間房中生活，四季不變的校服和統一文具，但周杳還是很爭氣，從來不聽那些“癆病鬼”、“掃把星”之類的辱罵，學習成績名列前茅。

    哥哥周皋相比就黯淡許多，由于形象兇惡，沒人敢當面挑釁他，卻在背地里戳他脊梁骨，天天睡不醒似的，上課時間不是在器材室就是在體育館，總之很少能在教室里找到他，一個學?；觳幌氯チ?，就轉到更差的學校，總能混到畢業。

    可事情總不會向理想的方向發展，缺勤次數過多導致周皋輟學，沒有文憑又找不到好工作，周皋只能憑一身蠻力給周杳賺生活費——這時的周宗已經不會給兄弟倆錢了，他們只能靠自己。

    在又一次猝倒差點被車撞后，跑腿公司也拒絕了周皋的申請，盡管他很努力，但屢次發生這樣危險的事故，公司也承擔不起后果。

    ＊

    發作性睡病。

    偷偷去醫院的兄弟倆拿到這個檢查結果時，對未來即將發生的噩夢一無所知。

    無法自愈、伴隨終生的疾病，讓周皋無法從事各項需要高度集中力的工作，若是撞上周宗酗酒毆打周杳，周皋甚至會產生幻覺，身處阿鼻地獄一般厲鬼纏身，周皋只能拼盡全力替周杳斬斷所有潛在的危險，包括嘲諷周杳的同學、霸凌周杳的混子、還有他們的父親。

    當被周宗綁去極樂賭場時，周杳其實是慶幸的。

    生活已經很苦了，再差會差到哪去呢？

    包括周皋也是這么想的。

    但在與滕鶴相處的過程中，他發現自己的病癥竟有所緩解，一年下來甚至極少會出現嗜睡、猝倒的癥狀，他問過醫生，青少年發病的情況下，是有可能逐年恢復正常的，即使不能根治也會好轉很多。

    活了二十年，前十年陪著弟弟長大，后十年護著弟弟成人，周皋不僅僅是哥哥的角色，對周杳來說，周皋更是他敬重如父的師長。

    他的哥哥付出太多了，把健康的身體留給了他，把所有的美好留給了他，也把從六道輪回中超脫的機會給了他，周皋這輩子的心愿就是讓周杳平平安安地成家立業，走完這一生，而自己那病殼子，不要也罷。

    周杳一直都知道，周皋抱著隨時為自己犧牲的心態活著——這太沉重了，他無法想象，一個人活著的目標是死亡是怎樣的絕望，他的哥哥從來沒有表現過私人的心愿，永遠是妥協和奉獻。

    哥哥病了，身體在好轉，可是心死了。

    唯一能救哥哥回人間的，是那個囂張恣意的滕鶴，他能感覺到，和滕鶴在一起的周皋，表現得再抵觸反感，可眼里是有光的。

    像是波光粼粼的海面，白色的貝殼翻涌，在日光漫溢的沙灘上閃著希望，那種美，能讓維納斯誕生。

    他的哥哥，終于找到了他的小貝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