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ombre dans lea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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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Amber 冷風刮起馬鬃,緊貼耳垂吹走。 他踩著馬鐙在風中馳騁,微粒般漫無目的地飄蕩。 他能準確地還原這縷清風的配方:馬身暖烘烘的微臭、馬蹄踐踏草屑揚起的青草香、鞣制皮革獨有的咸澀,以及浮動于陽光中、似無非無的骨殖氣味。 他離墓地越來越近了。 報喪鳥一飛沖天,擠進灰暗的叢云。他勒緊韁繩,馬匹不安地前后踩踏幾步,最終停在離家族墓地約三十英尺處。 墓碑比葬禮時多出三座,大理石一字未刻;光禿的土地凹下三個獸眼似的坑洞,其中一個已經放入了棺槨。他翻身下馬,雙手抄起一捧土。泥土表層的水汽被風稀釋殆盡,里層還窩藏了少許殘兵,鍥而不舍地黏在指縫里。 他一時記不清是來參加誰的葬禮,一邊搓著手上的泥土,一邊搜尋著墓地中的蛛絲馬跡——另外三座刻字的尖頂石碑突兀地跳出了地平線——他突然明白了誰才是新墓的主人。 一只骷髏的手臂鉆出土層,拽著他的腳踝拉進地底。 “法諾!” 沙利葉·卡賽德伊從夢中驚跳起來,額頭狠狠地和男人的掌心來了一次對撞。 “作惡夢了?”他的哥哥似乎也剛剛醒來,睫毛后的祖母綠宛如涂抹于雨后翠谷上的夜色,依稀裁下幾片捎捩的鴉影。 沙利葉傻成了一只撞上燈塔的海鳥。額角下像有一只青蛙在不停跳動,他暈乎乎地呆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這里不是他的房間:“我怎么在這?” 法西諾斯抵著少年撞紅的額心,讓他舒服地枕著軟墊:“你喝醉了。我忘了你之前沒接觸過酒精?!?/br> “唔……” “……你的酒量大概只有這么多,”法西諾斯比劃了下,拇指和食指間的空隙不足一公分?!耙豢诒『删?,然而你喝了兩杯白蘭地?!彼N著弟弟的額頭試了下溫度,脫去手套輕按了下面頰,就像他們小時候那樣?!斑€有點發燙?!?/br> 沙利葉轟地燒了起來。 酒精作祟,他的視域非常模糊,嗅覺卻反而被銳化到了極致。法西諾斯還沒有換回浴袍,禮服上漾著烈性酒的余韻、因緣際會黏附上的煙味和至少四種不同的香水。尾調魔鬼般地鉆進腦海,凝成一個容貌不清的嫵媚女人,他忍不住輕舔了舔灼燙發疼的嘴角,嘗到痛苦的咸味,慌亂地往后一縮。 他燒著的肌膚挨著了一雙含著酒香的嘴唇,它們短暫地交會一小段,在鼻尖處畫上了終止的嘆號——他是這么認為的。 法西諾斯把它變成了一個未完的逗號。 他的指尖羽毛般地落在他的唇片上,虔誠地吻上覆蓋唇珠的兩片指甲。隨著年齡和閱歷的增加,他的柔軟和真實都被削得無影無蹤,只有在這一刻才暴露了一星痕跡,然而那種微乎其微的光亮又像是游離于外太空的星體,并不是直接照耀在人身上的。 沙利葉迅速用手背蹭了下眼眶,感到自己在發抖,不是源于瞬間達到巔峰的狂喜,而是另一種冰涼的東西。 “法……哥哥?” 這個動作就是對親兄弟來說也太過親昵了……他那一半還能勉強思考的大腦無望地想,而為此雀躍簡直就是犯罪。 “羅塞特夫人教給我的一個讓心情好轉的小技巧?!狈ㄎ髦Z斯解釋了他的舉動,“你今晚并不高興?!?/br> “我不喜歡……我不喜歡她們。我不喜歡她們圍著法諾……” 那一半的腦子也丟盔棄甲了,西莉斯特的質問躥進耳蝸,火舌似地燒化了他的安分守己。 濃稠的惡意取代了瘋狂流竄的血漿,他“刷”地睜開了眼。 蔚藍海洋上卷起了風暴,阿刻戎河的入??谠陲L暴中開啟,凡是有光的造物,太陽、月亮抑或星辰,全數丟失了它們引以為傲的華冠,在他的眼中世界暗淡失色。而在這雙空洞的眼睛鎖住他的那一刻,荒蕪的塔耳塔羅斯也被賜予了生命。 “我不喜歡她們看你的眼神,不喜歡她們想要擁抱你的手臂和想要親吻你的嘴唇,不喜歡她們有能夠陪伴你的身份和貪婪的、虛偽的、齷齪的靈魂?!彼邶X清晰地發出一條條連貫的命令,“我不喜歡和你血脈相連的亞度尼斯和占有你信任的蘭切斯特,也不喜歡浪費嗅覺上的天賦去調配香水而不是去感知你的氣味,不喜歡只能總擁有皮本上的你的肖像而不是真正地觸碰你,不喜歡我只能說‘不喜歡’而不是‘不準’,更不喜歡你的眼睛——它們從來不會看著我?!?/br> “現在也是,”沙利葉輕聲說,攀住法西諾斯的手臂,乖順地枕在他的肩窩上,“你沒有在看我?!?/br> 少年的面孔儼然是圣子年幼的面相,潔凈無辜,引人玷污,另一只手卻滑進禮服的陰影,彈撥、描摹、揉捻,極具色情意味。他貓咪似地輕叫了一下,敞著腿倒進絳紅的緞面,有一下沒一下地捋弄著濕熱的淡金毛發。 “我會永遠看著你……但不是現在,沙利葉?!?/br> 沙利葉不解地望著他,而此刻沒有比“望”更貼切的字眼能揭示他們之間的距離。法西諾斯執起他的手,輕吻烙上手背,完成了古老的宣誓。 “在一切結束之后,”他說,“我發誓?!?/br> 安格斯·蘭切斯特端著空酒杯掩上門。 地毯邊緣散著雅克卡地亞的花瓣。 —— 兩杯白蘭地不僅讓沙利葉嘗到宿醉的滋味,還灌醉了循規蹈矩、自我麻痹的神經,這體現在很多方面,他對舅舅的態度是其中之一。 亞度尼斯近兩年內并沒有探險的計劃,如他那可憐又暴躁的老父親所期許的那樣,這艘四處飄蕩的蒸汽船在鄰近祖宅(現今的卡賽德伊莊園)的別業里暫時停泊下來。賽迪艾·弗倫諾在趕上新浪潮前輸掉了弗倫諾老宅,但他還算幸運,借助姻親關系搭上蒸汽火車攢了一筆家產。亞度尼斯投資航運,他的成功與冒險家的性格不無關系,這兩項因素使他變得更加迷人了(足以掩蓋出身上的缺陷),一個不爭的事實是,瑟蘭郡的未婚小姐對這名未婚男人青睞有加。他常常帶著一封封噴過香水的邀約造訪卡賽德伊莊園,明里暗里催促法西諾斯為它找一名女主人。管家安格斯收下他的饋贈,回頭照著主人的心思一封不少甩進了壁爐。 沙利葉從前不常見亞度尼斯,對他的認識止于“見多識廣的神奇舅舅”。撞破花園中的密談后,半摻好奇半摻羞怯的親近轉變為帶有敵意的揣測。亞度尼斯仿佛對此一無所知,仍然表現得和藹親善。 第二個顯著的變化是越發頻繁的噩夢。 這個夢不同以往。夢中,他提著一盞老式油燈走在昏暗的長廊里,兩邊玫瑰圖紋在轉角處變成了兩條蠕動、互相纏繞的巨蟒,其中一條絞死它的同類,在他驚恐的注視中爬上了一枚三角狀的裝飾物。劊子手死死盯住他,眼瞳細長,橄欖綠外膜呈露生rou腐爛后的顏色,渾濁又森冷。它在三角體上一伸一縮,模擬某種規律性行為,第三條影子就在這時疊上蛇尸,悄無聲息地消融進去,膨脹的黑影咬住了他自己的。他喉頭發緊,呼吸像是從老舊生銹的機器發出來的那樣。 “不要出聲,乖孩子?!被钪纳呓器锏卣f,張著血紅的口像在獰笑,“別吵醒她。我們……” 恐懼把沙利葉帶回了熟悉的臥室。他躺在被汗濡濕的床上,過了很久才從死亡的錯覺里找回自己的聲帶。 似曾相識的驚悚感在亞度尼斯造訪時蹦出了頭,沙利葉忍著翻騰不停的惡心,微笑著和他打了招呼,拉開離他最遠的一把椅子坐下。 他的舅舅咧開嘴,叉起一塊帶血絲的牛排。他看不到也聽不到牛rou塊經咀嚼碎成rou糜的過程,卻控制不住地想起鬣狗進食的場面,草草喝了兩口佐餐酒就放下了餐具。 “抱歉,亞度尼斯舅舅?!鄙忱~竭力使自己聽上去萬分真誠,“我突然有了些調香的靈感……恐怕要下次聽您的埃及冒險記了?!狈ㄖZ今晚有一場和曼菲爾德的約會,投資新機器的問題還沒談妥。雖然有安格斯的陪伴,他還是坐立不安,要知道,法諾不在時,機器都比蘭切斯特管家更有人情味。 “這沒什么,說起埃及,我有兩件小禮物要給你?!眮喍饶崴共亮瞬磷旖?,憑著從眩人那學來的魔術變出一只小金字塔模型和圣金龜護符。沙利葉不自在地蹭了一腳地面?!氨绕鸷湍懔陌<?,我更想和你交換一些小秘密?!?/br> 他突然無奈地嘆了口氣:“作為你曾經的監護人人選,我希望你向我敞開心扉。沙利葉,法諾遲早會成為一個女人的丈夫、一個孩子的父親,不可能成天圍著弟弟打轉。你該好好想想?!?/br> “謝謝你的忠告,亞度尼斯,你比妲莉拉稱職多了?!?/br> 少年抬起微紅的臉,笑容精致又扭曲。他恪守禮儀銷毀了這頓食不下咽的晚餐,沒有理睬男人意味深長的目光。法西諾斯晚歸的腳步聲就在他腦后,他在樓梯口停了一下,云雀般輕捷地踏上了階梯。 秋老虎肆虐,氣溫居高不下。夜風無力蠶食兜天罩地的燥熱,只能淪為暴風雨的幫兇??ㄙ惖乱撩撓露Y帽交給管家,刺眼的電光削出他凸顯的眉骨及高挺的鼻梁,以及比凜冬霜雪更蒼白的臉。如果一名蹩腳的畫家將屋內兩個男人的側面描繪下來,他會驚奇地發現每一筆線條幾乎都是吻合的。 法西諾斯合上門,從混血男人的愜意神態中挖掘到與他相似的東西:“你做了些什么?!?/br> 妲莉拉的肖像在上個月加入了墻上的行列,構圖仿照圣母畫,人像、植物和圣經構成了無比和諧的倒三角?!爱嬛惺ツ浮?、他不貞的母親、“他”同父異母的meimei懷抱迷迭草微笑,溫柔的眼波空洞失神。無論如何修飾,筆觸仍會在某一方面揭露人的本質。 亞度尼斯張開手掌頂在金字塔模型的尖端,施力讓它的兩個角遠離桌面?!澳銓⒁鍪裁?,我就做過什么?!彼偷叵蜴Ю蚶み^頭,著迷地欣賞著那副虛偽的肖像,“他們真是越來越像了,法諾,就像你和我?!?/br> “我和誰?和我親愛的‘舅舅’?” “當然是你和我。你看,我們同樣不歡迎侵入自己領地的羊羔,但都對圈養幼崽情有獨鐘。再比如,我們都喜歡采用假惺惺的言辭和迷惑別人的小花招。忠誠于你的本性,不要去否認它,法諾?!?/br> 亞度尼斯拍了拍他的肩膀,向主人和管家告別:“安格斯,下次為我準備小羊排,七分熟,不加迷迭香?!?/br> …… 前調:玫瑰。中調:乳香—— 不,還差了點兒什么。 蒸餾后的玫瑰露夜霧般飄入了他構建的氣味世界,沙利葉輕搓著舉在虛空中的兩指,權衡著該成分的配比,設想中的淺淡香氣愈發馥郁,直到停留在一個完美的濃度。 “光是這樣還有點兒輕浮,這不是我想要的?!彼哉Z,放下手,握著鋼筆在皮本上打旋,“它應該更苦澀,沉穩,神秘,簡單但更有層次感。姜?百合?或許很奇怪……嗯,但可以試試?!?/br> 他匆匆摳下這縷靈思鎖進皮本,決定明日加以驗證,然后翻過皮本倒著書寫隱秘的心思。皮本很厚,沙利葉剛會寫字就占領了倒數第一頁,但到今天也只湊足了這本皮本的五分之一,濃縮了幾千個從稚嫩到嫻熟的“法西諾斯”。他想了很久才寫下一句——不過落筆后就很順暢了。 “我很恐懼?!?/br> 他飛快地寫道,甩甩筆,空掉一行繼續寫。 “是的,你很恐懼?!?/br> “我怕她看我,不——她看的不是我,是仇敵?!?/br> “你也怕他和他們,你是一只任人宰割的羊羔?!?/br> “今天,她把我關在衣柜里,因為她不喜歡我和父親太相似的怯弱?!?/br> “我看到了她,他?!?/br> “你忘了,還有他?!?/br> “她在看我,我知道她在看我,雖然她閉著眼睛?!?/br> “天還沒有亮?!?/br> “為什么?” “法諾……我想法諾?!?/br> “我想要……” “法西諾斯,我的哥哥?!?/br> “你真惡心?!?/br> 他聽見敲門聲,猛地摔下筆,洇出的墨水團把最后一行字跡銷毀了:“安格斯?” “是我,沙利葉?!?/br> 沙利葉當機立斷扣上皮本,把它塞進幾本醫學書中間?!案绺??現在都——”他成功地把自己噎住了,沮喪地推開門,“好吧,是有點兒晚了?!?/br> 法西諾斯·卡賽德伊身穿居家服手持托盤走進來?;蛟S是臨睡的緣故,他的發絲不如平時規整,少許淡金發梢垂進深藍浴袍領口。 ……像是自星空源頭淌出的牛奶河。 沙利葉喉嚨發干,揪住一張畫著人體解剖圖的廢稿紙,強迫自己去研究托盤。 托盤中央是一塊松餅,琥珀色蜂蜜覆蓋于松軟綿密的餅胚上,甜香四溢;兩邊各一只玻璃杯,分別是牛奶和馬丁尼,這樣的組合就和臨時代任管家的法西諾斯同樣古怪,甚至滑稽可笑。 他瀕臨失控的靈魂奇異地得到了撫慰,像一只喝醉的天竺鼠,軟綿綿地癱進這股柔軟的香氣里。后果是慘烈的:盡管堅稱自己過了吃甜食的年紀,突如其來的饑餓感還是使他毫不矜持地切下了一大塊松餅。法西諾斯低聲輕笑,他從蜂蜜的香甜中驚醒,手忙腳亂抓起玻璃杯,被馬丁尼結結實實地嗆了一下。 “我剛想提醒你拿錯了,可惜沒來得及?!?/br> 沙利葉滿臉通紅地換回牛奶,酒精和牛奶相撞,混成一股怪味兒。他嗆得眼角帶淚,拿控訴的、濕漉漉的眼神看向他的哥哥:“你明明是故意的!” “是的?!彼姓J,溫和得幾乎小心翼翼,“我不想再錯失一個和你談心的機會?!?/br> “自從妲莉拉走后……不,更久之前,你我之間就不再親密無間、無話不談。我一直在思考是什么讓你遠離我,舉出了無數種可能性又逐一放棄,最后只剩下了一種——令我不知該憤怒還是該絕望的?!?/br> 不知道從哪一天起,抱膝坐在樓梯上的羊羔不聲不響地躲進了它的庇護所。它仍然滿懷孺慕,期盼他的贊許和嘉獎,像每回被母親刺傷后偎在他懷里哭泣那樣乖順;但純粹開始有所保留,變成了掩起泰半的蚌殼。逐漸膨脹的不安和貪婪讓他無從等待下去,而這種感情是破壞性的,他決定耐心等它拓寬縫隙,時間卻在等待中凝縮為液態,每一滴都是死刑的倒計時。 他珍藏的瑰寶在長成他所想要的:日趨修長挺拔的四肢會越出欄桿,張開的玫瑰花瓣會散發出招蜂引蝶的毒素,經不起誘惑的年輕心臟會主動嗅探籠外的新鮮空氣——而他老去,捧著蒼老的魂靈和腐朽閉塞的囚籠。 “對我坦誠,沙利葉?!彼届o的視線越過沙利葉搜尋著那堆廢紙,一邊說著這條包裝成命令的乞求,“告訴我?!?/br> “告訴我?!?/br> “我快過生日了,亞度尼斯舅舅和一位先生送給我一件很棒的禮物,不知道該送什么回禮比較合適?!鄙忱~以刀叉抹去奶油夾層,探出舌尖將涂平的表面卷出一個彎鉤。他苦惱地歪著頭,下一句又跳到了另一個話題,“我明天和博尼特有約,如果您允許我去,我就給您想要的……”他隔桌摟住他的哥哥,巧妙遮擋住露出一角的皮本,“一切?!?/br> “也包括你的秘密?” “秘密?你管它叫秘密?在你本身就是一個秘密的前提下?” 少年雙眼閃著熾熱的光,一束化千地落進浴袍,像一個狂信徒。他打開腿坐上男人的胯部,用陰森而甜蜜的嗓音訴說心跡:“想要親吻你和被你親吻,這不叫秘密,如果可以,我愿意叫它——”他吻吻他的唇角,“信仰?!?/br> “撒謊?!?/br> “你給我的權利,法諾。謊言比實話更接近真實,因為它更費心思?!?/br> “那我真該嘉獎你的用心。你為我編織的謊言,多到裝點我的墳墓?!?/br> 雪松的氣息包裹住了沙利葉,從里到外地。 他沒有聽到潛藏在黑暗中的細微的腳步和宣告午夜到臨的鐘聲,也沒有看到那只顫抖的握住皮本的手。 一支老舊的針筒從書架上滾落。 (5)Sandalwood “終于找到你了,法諾!” 胸口被飛來的夜鶯撞個正著,少年壓下上揚的唇角,出神地盯著那張和自己格外相似的臉孔:“這不是一個小紳士該有的舉動,沙利葉。下回再這樣,我會生氣的?!?/br> “可我覺得法諾很高興?!焙⒆悠饎诺胤瘩g,指指心口,“它告訴我的?!?/br> “是的,”法西諾斯心不在焉地附和說,“你總能讓我高興起來?!?/br> 沙利葉挨著哥哥坐在湖邊的長椅上,右手不小心碰上了木條。他小聲“嘶”了一下,困惑地拉開袖管。手腕上有兩圈牙印,新生的薄痂因撞擊裂了條縫,血正在往外滲。他絞盡腦汁回憶這是怎么來的,手臂被法西諾斯一把拉了過去。 少年用力扯住袖管往下拉,有一瞬近于暴怒。沙利葉不知所措地舉著手,然后猛地瞪圓了眼——法西諾斯低下頭,極其輕柔地舔了舔他滲血的牙印和肘部的擦傷。 “不疼的?!鄙忱~怯怯地安慰他,根本沒有意識到眼角濕了一片。 法西諾斯揩凈弟弟的面頰,帶著他走到湖邊。 秋天的鳥雀驚動了老去的樹葉。 樹葉驚動了湖中的倒影。 歸功于家族血統,他們長得很相像,但也有明顯的不同。沙利葉繼承了妲莉拉的眼睛和塞西爾的多愁善感,而法西諾斯有一雙陰沉沉的綠眼睛和極具進攻性的面部線條。 秋葉漂浮的湖面描繪了兩個男孩淡金色的發絲。 “你在看什么?湖里的東西?” “我在看倒影?!狈ㄎ髦Z斯低垂著上瞼,著迷地觀賞水中的景象,“主在第五日把生機賜予了海洋,所以我們今天能在水中找到各種各樣的生物,有些是可見的,有些是未知的。我曾經想過,水中是不是也會有另外一個世界,有另外一個完全不同的我。后來我知道這只是無意義的假設,但不妨礙我去想象另外一個……更完善的我,他會解答我的疑問,教我應對一切我所不能應對的?!?/br> 沙利葉蹲下身摸了摸水里的自己:“另外一個我?”他不假思索地說,“我希望他像法諾?!?/br> “……像我?為什么?” “因為我喜歡法諾?!鄙忱~鉆到哥哥懷里,抱著他的腰蹭了蹭,“最喜歡法諾了?!?/br> 從幾百米外俯瞰弗倫諾家族的昔日祖宅,這片湖泊恰如庭院中的一小塊荒漠,尖塔的陰影盤旋在兩個孩子的頭頂上方,宛如禿鷲。妲莉拉丟開這幅該隱和亞伯的畫像,轉向她合法丈夫,神情輕蔑:“蘭切斯特把你的主意告訴我了。你要培養沙利葉?憑那副畏畏縮縮的樣子,還是多得讓人受不了的同情心?他除了表演臉紅還會做什么?” “別這么說沙利葉,他是你的孩子?!?/br> “我的?塞西爾!我的孩子!你管他叫法西諾斯!”她從牙縫間彈出一個短促的輔音,“別避開我的問題!法諾的天賦出類拔萃,比沙利葉更有頭腦!為什么是沙利葉?” 妲莉拉的質問剝去了塞西爾·卡賽德伊臉上最后一點兒血色。他忍從又疲憊地說:“法西諾斯很優秀,他也是我的……驕傲?!保ㄦЮ蚶懥恋乩湫α艘宦暎叭绻阎呐浞接幸话俜N,他能夠發明一千種。但這也是麻煩的地方,我是說……他調配的香水沒有生命,沒有激情。他把香料當成工具,不是……” “夠了!我不想聽你那套亂七八糟的東西!” 她怒氣沖沖打斷了他,再也無法忍受和他呆在一起,轉身跑上了樓。塞西爾像被她踹了一腳,有氣無力地按住了頭。 她的言語、姿態,乃至最細小的眼睫毛,無時無刻不在釋放著對他的抗拒與憎惡。即便如此,他對她的愛意仍然熱烈如初,那飽滿的紅唇和任性的嬌態是阿佛洛狄忒施加的魔咒,任何人迷戀它們都是理所當然的。但他更懷念十六歲的妲莉拉……行走在塞文河畔,裹著圣體瞻禮時穿的白袍,恬靜羞澀地為河水戴上風信子花冠。 這幅畫面被清風吹散了,隨后拼攏出另一幅美景:幼年的安提諾烏斯——猩紅的綢緞愛撫著他神性的潔白身軀,淚珠從他蔚藍的眼中滴落,化作璀璨的星座。 塞西爾撩開遮掩前臂的衣袍,激動地撫摸那幾個或深或淺的咬痕,難以自已地戰栗起來。他遠遠地望著他的安提諾烏斯,同過去無數個深夜時分一樣發出干啞的呻吟。 夜幕如期而至,塞西爾撇下蘭切斯特回到房間。 深色天鵝絨阻隔了陽光,使得擱在柜中的各色瓶罐全無分別。正對床的墻壁被等人高的風景畫覆蓋,如實記錄著這個家族的余暉。塞西爾揀出一只長頸瓶,一口氣喝光了瓶子里的液體,他朝向壁畫做出一個古怪的表情,大步向前拉住了畫中隱藏的把手—— ——法西諾斯·卡賽德伊打開臥室門。 他輕輕吻了吻床頭那束已經枯萎的花。 —— 斯蒂芬·博尼特大概是博尼特家唯一一名具有牧師潛質的后裔。他的性情和那些從機器業里嘗到甜頭的探險家親人南轅北轍,這出了名的怪胎私下總和窮鬼們廝混在一起,還打算仗著姻親關系和剛建起的人脈給首相先生寄送聯名信。信中指控工廠的童工知識匱乏、體能低下,不能負荷高強度工作,嚴重耽誤了生產進度,給這些人工資是在浪費資本家的血汗錢。他們應該受到更好的教育,而不是彎著腰在礦道里和老鼠賽跑;此外還提到了工人的工時問題和福利保障,他聲稱這一條在近兩年內不會有所見效,但卻能討好上面那些先生們的胃口——為了更豐厚的利潤。 “更重要的是,”他用加強音突出要點,“大多數人需要的還是面包和一張可以安睡的床?!?/br> 西莉斯特無精打采地簽下名:“而在未來的某一天,他們會坐進議院里,給你投一張贊成票?” “這說不準,但這比暴動要好得多。適時的退讓是為了長遠的利益,對吧,沙利葉?” 沒怎么發言的少年點頭表示贊同。 他們幾個現下離救濟院不太遠,盡管他們前不久才借資助者的名義走出它的大門,但似乎已經過了很久。天色陰沉,和燈光一并增多的是救濟院前面如菜色的市民,全然復制了幾個世紀前鞭笞派教徒的形貌,在這類時刻,同情是無比昂貴又無比廉價的貨品。沙利葉的心臟一陣緊縮,對這個世界的另一面茫然無措,他就站在這里,影子拉到救濟院的邊墻,但和一切都格格不入。 沒有哪一種香能夠反映這里給他的感覺。在世俗的城里,信徒理應奉獻誠摯與忠誠,而金錢與生存取代了上帝,古典、莊嚴、樸素的香味進入墓地,腐朽、墮落的氣息橫行無忌。沙利葉悲觀地想,假如挖開救濟院的土地,指不定會發現一堆白骨。沒有名字。 一條眼熟的人影從他們身旁掠了過去。 沙利葉聞到了烈酒的氣味,眼前忽然一白。他伸手探進外套的夾層,摸到一只針筒。 他竟然對此毫不意外。 “……假期很快結束了,等回到學校,我能說服更多人……” “停一下,博尼特先生,原諒我冒昧打斷您展示口才的機會——哦,這樣說真惡心?!蔽骼蛩固胤藗€白眼,“我們的含羞草又走神了?!?/br> “抱歉了斯蒂芬、西莉斯特,我恐怕得先走了?!鄙忱~壓低帽檐,和等在一邊的車夫交代了兩句。他的語氣異乎尋常,令人毛骨悚然,“我得去找個熟人?!?/br> 如果說有什么比斯蒂芬·博尼特更不守規矩的,大概只有發狂的公牛和幾夜沒合眼的布羅德·克萊夫警探。 即便對亞度尼斯·弗倫諾抱有偏見,他也不會放過主動送上門的橄欖枝。拜瑟斯提長官近來日漸糟糕的脾氣和炎熱的天氣所賜,他的調查斷斷續續、磕磕絆絆,跑了好幾次才拿到了那一小管香水的鑒定報告(警探先生一旋開蓋子就打了個噴嚏)。期間他還挨個查問了弗倫諾家的前幾任醫生和護理塞西爾·卡賽德伊夫婦的護士,他們的證詞經提煉后大致如下:老弗倫諾臨死前患過一次感冒,亞度尼斯前不久從公學畢業,照料了他整整一個星期;塞西爾·卡賽德伊少年時生了一場重病,婚后精神狀態日趨惡化,開始酗酒;他的妻子妲莉拉同樣,也許比他更糟??上攵?,這段婚姻不僅是個交易,還是場災難。 鑒定報告提供了有價值的信息,亞度尼斯提供的樣品里含有某種特殊成分,效果?看看塞西爾和妲莉拉吧。 但它不能解釋所有問題。 首先,這玩意兒連幫兇都算不上,至少在老弗倫諾身上沒有見效(也有可能他還沒有享受到這份待遇)。再次,精神衰弱和猝死差得很遠,假使遺體還保存完好,警探堅信自己能夠發現一些疑點,然而走得最晚的妲莉拉已經在地下王國住了五個多月。好在這份鑒定證明了布羅德不是一個妄想癥患者或一個潛在的罪犯,等他把它放在瑟斯提的辦公桌上,調查的阻力就會減少很多。他將會挺直背脊走出那間辦公室,泡杯咖啡,欣賞萊特不甘和嫉妒的假笑。 他會是勝利者。 法西諾斯·卡賽德伊?新貴族?見鬼去吧! 警探煩躁地擺弄懷表表鏈,看著指針走過了約定時間,往一堆關于弗倫諾的負面評價上又加了一項“不守時”。指針接著跑了四分之一圈,灰黃的煙霧籠罩上空,把氧氣從肺里擠壓出來。布羅德收起表提步走人,在第二個拐彎口被一件物體絆了一下。他往前跳了一大步逃過跌倒的厄運,反射性地朝路障看去。 布羅德·克萊夫僵成了一堵墻。 橫在路上的障礙約有六英尺,像一塊富有彈性的樹干,兩邊各長出一條枝杈。 兩條手臂。 在路燈的照耀下,金屬袖口反射出詭異的冷光,另一邊的的袖管翻折至上臂前端,沾了一點暗色的斑點。衣服的質感表明了它的昂貴,但似乎不那么合身,寬闊的肩部和隆起的肌rou快把它撐破了。 亞度尼斯·弗倫諾倒在地上,稍微前突的下巴現在虛弱地貼著硬領,森白的下犬齒頂著上唇,既可憐又可惡。 布羅德摸了摸他的脖子,狠狠咒罵了一句。他擦亮火柴湊近上翻的袖管,往上拉了半寸,沿著血跡發現了一個極其微小的針孔。 尖銳的警哨和槍聲劃破了寂靜的上空。 ——法西諾斯·卡賽德伊收起左輪手槍。 他對著警探的尸體脫下沾有硝煙味的手套,安格斯·蘭切斯特遞上一副嶄新的替換品,沒有出聲打擾突然變得倦怠的主人。 今夜的空氣似乎具有強烈的腐蝕性,侵蝕著這具人形機械內部的每一個零件,使它無力繼續運作。他半低著頭,倨傲和冷漠消失得無影無蹤,輕顫的睫毛下依稀轉過微薄的水光。 “安格斯,”他盡量平靜地說,“我想一個人去見他?!?/br> 管家像之前無數次一樣遵從了他的囑咐。 時至今日,這場轟轟烈烈的生產革新所帶來的惡果仍舊像幽靈一樣游蕩在德蘭郡的每一處角落。曾經幸免于難的郊區也受到了波及,那一縷煙霧雪球般地脹成長毯,將它和城市一并卷了進去。 在灰黃的天色下,稀稀落落的墓碑也難以維持原本的白色。 法西諾斯在一塊新碑前站了很久。 他撫摸著墓碑的刻字,神態卻沒有任何變化,像是遺失了人類該有的情感,又像是再次確認一個早被認定的事實。 一只晚歸的黑鳥竄進樹林。 新碑前平放著四件東西:一本皮面本、一只香水瓶、一把左輪手槍和一束枯萎的雅克卡地亞。 (6)Musk 致我親愛的友人斯蒂芬·博尼特,沙利葉·卡賽德伊敬上。 西莉斯特責備我缺乏必要的勇氣,她是對的。我現在坐在壁爐邊,像個年已遲暮的老人給你寫下這封信,這耗盡了我所有的勇氣。之所以把它給你而不是給西莉斯特,是因為這對她并不公平。至于我的哥哥,法西諾斯·卡賽德伊,我并未留給他只字片語。我已經讓他承受夠多的痛苦了。 說句題外話,我知道你喜歡西莉斯特,她也同樣喜歡你。她把我當成弟弟,而在我眼里,她是最好的朋友和沒有血緣關系的jiejie。我理解你們的眼神里包含了什么東西,因為我也那樣看著一個人,盡管他從來沒有真正看著我。我由衷祝你們幸福,假設你們愿意接受來自罪人的祝福。 遇見你們之前,我沒有朋友??ㄙ惖乱燎f園非常漂亮,但它讓我感到窒息。這里散發著一種無形的毒素,它使親人之間的關系變得無比扭曲,母親不像母親、父親不像父親,我甚至無法想象一個正常的家庭該是什么樣的。 由于諸種原因(請原諒我的含糊其辭,我有不能訴諸筆端的苦衷),我無法進入公學就讀,只能憑借書本和別人的描述來勾畫莊園外的世界。幸運的是,我遇上了你和西莉斯特,我的朋友,你絕不知道你們對我來說是多么重要。 你們和我所見過的那些人完全不相同,總是那樣善解人意、體貼入微,有著許多在別人看來奇奇怪怪的創見。有時候你們簡直就是徹頭徹尾的叛逆者,但是——好吧,我認為你們是正確的。貴族時代看似已經結束了,但它的框架沒有任何變動,要說有什么變化,或許就是金錢取代血統和爵位成為了新的劃分尺度。你的提議讓我深受震動,西莉斯特說你是為日后從政鋪路,但不只是那樣,對嗎? 我真心期待你描繪的將來,也渴望親眼見證它,但遺憾的是,我已經沒有機會了——在我把空氣推進三個人的靜脈之后。他們分別是我的父親,我的母親和我母親的哥哥。殺害亞度尼斯那晚有人看到了我,就在一個小時前,我從蘭切斯特那里得知克萊夫警探會在兩日后造訪。他應該猜到了點兒什么,還缺少一些佐證。我明白時間不多了。 厄里倪厄斯向我張開了雙臂。她們在等我。 蘭切斯特會幫我處理后續事宜,他向來是一名優秀的管家,無論是就維護家族名譽還是就對丑事守口如瓶而言。 很抱歉告訴你真相,但——我不會懇請你的原諒。你有權知道你曾經的朋友是個卑鄙的魔鬼。當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沙利葉·卡賽德伊的生命已走到盡頭,他將帶著他的罪惡下到地獄,不會有第二個人知道他真正的死因。 厭惡我吧!痛恨我吧! 我親愛的、忠實的友人,我希望你能為一個誠心懺悔的罪人保管好這個秘密,讓它隨我一起到墳墓里去吧。 除了它,我已一無所有。 —— 今日天氣不錯。 明澈的夜色為古老的莊園加冕,白日里不詳而蒼老的綠苔變得寧靜厚重。夏季剛剛起頭,還不算太炎熱,只有塞西爾培植的月季預料到即將到來的酷暑,奄奄一息地垂下頸項。 每逢夏季,亞度尼斯都會回到曾經的故園住上一個月,他的造訪讓妲莉拉容光煥發。她難得在晚餐時間下了樓,穿著血紅長裙喝酒、談笑,就是面對沙利葉也能稱得上和顏悅色。沙利葉對這位舅舅不怎么熟悉,但他衷心為他的來訪感到高興。 “……就到這兒了?!狈ㄎ髦Z斯合上書說。 今晚的睡前故事講到了納西索斯,還不到整本書的四分之一。沙利葉依依不舍地把黏在封皮上的目光拽回來,和哥哥互道了晚安。他安分地躺了一會兒,等到走廊里徹底安靜了才悄悄溜下床。 藏書室在二樓走廊盡頭,緊靠著妲莉拉的臥室。在弗倫諾時期,妲莉拉和亞度尼斯添置了大批書籍,換了主人之后就被冷落了。沙利葉不想吵到母親(他被她的斥責和嫌惡嚇怕了),屏息拉開門。門把上沒有沾灰,老鏈條也沒發出噪音,他猜測是蘭切斯特叔叔吩咐過仆人定期清理的緣故。 這里的藏書統一按照首字母順序排列,沙利葉要找的書在最里側的書架上。他費力地把燈舉到頭頂,全神貫注地在密密麻麻的書脊中搜尋書名。有一本書的書脊格外突出,他抽出它翻到有折角的那一頁,上面畫了一只人的手臂,空白處還留著幾行花體字,他辨認出“空氣”、“靜脈”,不覺沉浸到猜詞的樂趣中去了。 直到門口傳來撞擊聲——他忘了插上門閂! 沙利葉慌亂地吹滅燈光,躲進書架間的陰影。 兩條人影糾纏著跌入藏書室,喘息中間雜曖昧的衣料摩挲聲。那是背德樂章的前奏,低微、幽秘,一旦與黑夜邂逅就本性畢露,變得急切、高亢,狂笑著摔碎不堪一擊的表象,并為此洋洋自得。 “你總是不看我……” “不,我總是看著你——一直如此,妲莉拉?!?/br> 女人不再抑制唇邊的歡語,男人肆意拋棄偽善的禮服,月光照著窗戶前的肌膚,灑下一地潔白的雪。 影子離沙利葉越來越近。 旁邊的書架在顫動,但那更像是他自己在顫栗;他看到月色下那一段瀑布般的金發和火焰般嫵媚靡麗的長裙,但那更像是一幅描摹地獄景致的寫實畫作。他不明白他們在做什么,瘋長的恐懼堵死了他的思緒。 不能被發現! 絕對不能! “我知道你是在報復我的父親和母親,報復我……別這樣對我——不,還是報復我吧!求你別離開我……求你!如果你走開,我下一刻就會在你的影子里死去的!我是如此愛你……啊,亞度尼斯!” 等沙利葉從驚恐中清醒過來,一切都晚了。 他腳邊散著油燈的殘骸,前一刻它咽下了最后的哀鳴;一條漆黑的、蛇一般的影子爬上他的足踝,變形為三角邊緣的部分不懷好意地伸進寬松的睡袍,他似乎能感到爬行動物體表的陰涼與潮濕。 “瞧瞧我發現了什么?”男人彎下身,那道蛇影陡然滑進了睡衣,“一只落單的羊羔?” 妲莉拉倒臥在角落里,像一個睡美人。他施舍給她嫌惡而嘲諷的一瞥,又饒有興致地欣賞這件堪稱意外之喜的禮物。這個孩子畢竟是美麗的,哪怕他瘦弱怯懦,婚生子的身份卻天然地賦予他一種高貴與莊嚴,連他的恐懼都分外迷人。如果他的meimei是庸俗艷麗的假花,那這個孩子就是一塊未經鍛造的剔透原石——勾引人去鑿磨它。 他搓著發熱的嘴唇,決定剝開這件天賜的禮物。 “不要出聲,乖孩子?!彼麥厝岬卣f,一邊粗暴地拆開禮盒,“別吵醒她。我們來交換一個秘密,只屬于你和我的,我的羊羔?!?/br> 沙利葉死死咬住手臂,抽泣和嗚咽漏出了齒和皮rou的縫隙。他一下感到很冷,一下又熱得難受,只有痛楚一成不變,在身體里橫沖直撞。之前縈繞不去的獸吼攪弄著耳膜,更加肆無忌憚,也更加滿足,他失去了咬嚙的力氣,發瘋地尖叫起來——但實際上他并不能叫出聲音,那只是空氣擦刮喉管產生的微不可聞的細響。 這一定是一場噩夢。 等到天亮,法西諾斯就會拿著書給他講那個未完的故事。 母親還是那樣討厭他,但這無關緊要——只要這是一場夢,什么都無關緊要。 上帝或許聽到了他的祈禱。 沙利葉從黑暗中驚醒,他慢慢轉動眼球,像個長期關在禁閉室突然蒙受光明恩賜的囚犯。過了幾分鐘,他才認清了這是哪兒。 他的房間。 很熟悉。 很陌生——沖鼻的酒氣。 他發起抖來。 下一秒,那種無止境的折磨再度上演了。他整個被重物壓進松軟的床墊,一只蒼白、細長的手從他的腦后長出來,顫顫地摸索衣帶的位置。就在這個人把他從床上抱起走向穿衣鏡的同時,沙利葉榨光了所有力氣狠狠咬住了對方的前臂。 然后他看到了鏡子揭穿的真相。 在他們的身后,那張他不曾多加觀察的風景畫被生生撕裂成兩半:一半是沐浴陽光的卡賽德伊莊園,一半是昏暗的臥室。 抱著他的人喝了很多酒,睡袍的領口都被浸濕了。男人的下巴呈現出女性化的精致,顯得憂郁而沉苦,眼里卻翻涌著變態的快慰與仇恨,像在看一個yin蕩的女人。 他的父親。 ——如果這個世界上有另一個我…… “他不會再信仰遺棄他的主?!?/br> “他會比我更堅強,更直率,也更惡毒?!?/br> “他會保護我,不惜代價,不計后果?!?/br> —— 仇恨不會摧毀人的良知,但被束縛起來的、沉默的、用嫉妒與痛恨飼養多年的仇恨卻足以毒爛一顆健全的心臟。只需一個誰都不曾在意的契機,軟弱的會肆意欺辱更軟弱的,貪婪的將無情掠奪更貪婪的。 亞當的后代永遠能比他們所能想象的更加卑劣。 法西諾斯沒有一天喜愛過自己的名字,對它的憎惡在沙利葉出生后無以復加。 六歲的孩子索然地觸碰弟弟的臉頰,思考施加多少力度能夠戳破這層軟得不可思議的皮膚。嬰兒對他的惡意無知無覺,軟綿綿地握住了他繃直的食指,并排的指節還不夠碰到他的指甲蓋。大概是蘭切斯特叔叔透露了他的去向,他緊張兮兮的父親塞西爾匆忙地跑進了臥室,他當即把戳弄改成了帶有愛憐的撫摸。 小沙利葉甜甜地朝他笑了。 神賜的恩典。 他的弟弟應該多展現笑容,這樣他就可以知道自己的笑容是什么樣的。就長相而言,他們儼然彼此的鏡像。這種血脈賦予的相似性是如此奇妙,以致于他在之后的幾年里萌生了一種古怪而強烈的期盼。他們一同在畸形的家庭中成長,一個承載著背負詛咒的姓名、善于偽裝,一個被天使擁抱后丟進人間、內向敏感;假設兩個相異的靈魂,擁有相似的外貌、相同的興趣、同等的天賦,那將是多么神奇的……錯誤。 作為怪物,他嫉妒著他的弟弟;作為人類,他依賴沙利葉存活。他享受也渴求著沙利葉無條件的信任和親近,即便有時這份親近稱得上黏人。 這成為了法西諾斯年少時期唯一的正面感情的源頭。他開始有意識地教沙利葉辨識香料,用柔和但不容置疑的口吻督促他學習各項繁瑣的課程;他不允許他和不安全的陌生人來往,禁止他換上騎裝在馬場里展現魅力……如果可以,他恨不得撕下沙利葉的影子。 他的鏡像只能是他的。 他的欲念、感情、思想、靈魂以及保存靈魂的容器……只能是他的。 “克萊夫警探到了,先生?!卑哺袼埂ぬm切斯特說。 法西諾斯·卡賽德伊讀完皮面本的末頁。 他擦亮左輪手槍的表面,裝上子彈,把它和皮面本一起鎖進抽屜。 —— 當夜的天氣差強人意,夏季的尾巴終于不再流連忘返,初秋的涼意緊隨其后,和殘余的熱度融合成令人發悶的潮氣。 廳事里顯然經過了一番精心的裝飾,花瓶里插著幾支當季盛開的暖色鮮花,中和了冷色調的擺設,看起來十分宜人。沙利葉穿著深黑的三件套坐在扶手椅上,身形消瘦,猶如一只靴子里的幼貓。他朝法西諾斯擠出困倦的微笑,仰頭喝完半杯馬丁尼。 “晚上好,法諾。我有件禮物送給你?!?/br> 沙利葉宛如夢囈地說完,張手放開焐熱的香水瓶。它不很起眼,用樸素來形容都是過分的恭維,不具美感的瓶體呈現粘稠而丑陋的棕黑,像過期的糖漿。他拔出塞子,瓶口朝下地握在手中一步步朝他走來。 香水隨著他的腳步在波斯地毯上連成彎曲斷續的線條,無形無色,以他為中心輻射開來,猶如一只在薄霧中尋覓丟失的半邊翅膀的精靈。 精靈停在法西諾斯的身邊,試圖找到他想要的珍寶?;蛟S是懼怕一無所獲,他閉上眼,踮腳貼上法西諾斯的嘴唇,長久地輕靠著——根本不能算一個吻。 濃郁的香將他們包圍在未經開拓的世界。 這個世界最先生出氣味。 最初的香氣是青澀的酸,裹挾著清爽潔凈的水汽,是成熟的露莓果rou在唇齒間炸開,用豐實的rou感與酸甜的汁水構成的盛宴序章。 紫紅果漿染紅了互相依偎的唇片。 他羞澀而勇敢地張開雙唇,讓它們在舌尖吟唱。 這受詛的甘露開始焚燒,火舌侵吞體表之后鉆進皮膚,疼痛催生出無望的焦渴。 沙利葉跪在地毯上承受漸漸狂亂的親吻,手里的瓶子在他擁緊法西諾斯的同時掉落,層層疊合的酸濃得發苦,苦到極致爆發出絢爛的甜美。 那是一種要人命的甜香: 幾百朵梔子花碾碎了墜進湖泊;象征神圣的乳香與沒藥灑進了腐爛的血與rou,純潔包藏骯臟,典雅遮掩放蕩;積存足足一個世紀的貪婪與病象,齊齊傾軋rou體與精神,毀滅信仰,鋪開情色與罪惡的艷香——糜爛如污血吞沒天堂,酷烈如美狄亞的瘋狂。 羊羔被拋下阿索斯山,山頂的修道院荊棘般刺透了它體內的欲望。 沒有什么能比法西諾斯的注視更能激起他歌唱的訴求。他的身體的全部,每一根毛發、每一個細胞、每一滴血液都在渴求著死亡前的歡唱。 他便輕唱,用沾染親人仇人血液的雙手纏繞著他的親人、仇人和永遠不能與之結合的戀人;他便高唱,用堅貞而赤忱的唇吻和回歸初生的、不知遮蔽、赤裸無瑕的rou體;他便歡唱,用他的絕望。 “看著我……法西諾斯?!?/br> 燃燒的荊棘刺穿了他的胸腔。 “看著我……” 指尖蝴蝶般吮吻地毯中的花朵,從松弛到收攏,再從蜷曲到糾緊。皮rou的阻隔在夜深時消失殆盡,細胞壁被灼燙的組織液撐破,迫不及待涌入另一個軀體,片刻之后,固體將在這個世界滅絕,血、rou、骨骼以及那些非實在事物的全都成了渾濁的、流動的物質,rou身撞擊產生的高溫會在不久后將它們汽化——他知道什么都不會剩下。 這個世界終將死去,與生同日。 尾調是冷的,沒有生命,沒有希望。 “看著……我……” 寒冷的荊棘刺穿了他的胸腔。 法西諾斯的神情也是冷的,沙利葉知道那是鏡面的溫度。他最后笑了下,眼里閃爍的光徹底熄滅,只余下兩片弧面優美的、海藍色玻璃。 夜鶯死在沒有月亮的晚上。 它不再追逐月光。 松樹滴下眼淚為它送葬。 它不再歌唱。 —— “全能的天主圣父,你是生命之源,你借圣子耶穌拯救了我們……” ——我無法被圣子耶穌拯救。 他將皮面本放在貼近心口的位置。 “求你垂顧……接納他于永光之中?!?/br> ——我終不會被永光所接納。 他漫步到湖水邊,遮住透進眼球的光。 ——我的一切屬于我之摯愛。 他俯身親吻水中的倒影。 ——即便我是他鐘情的鏡像。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