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辜罪人(1v2,年下骨科)
1. 取血的時候,燕衡咳嗽了一聲,清醒了過來。他第一眼看見閆懷月站在身邊,意識昏昏沉沉,不知道是不是在做夢,想不出什么話好說,只露出一個淺淡的微笑。他臉色枯槁得不似活物,笑容掛上去沒有喜氣,但是閆懷月看見了,也回給他一個笑容。今日閆懷月種的芙蓉開了,因此心情很好,等燕衡的血流進杯盞的時間,愿意閑聊兩句。他問燕衡:“笑什么呢?” “看見你了,就很開心?!毖嗪庹f完一句,又側頭咳嗽兩下。他喉嚨干渴得疼痛,閆懷月已經習慣他不吃不喝地活著,他自己也是,只是偶爾地感到干渴……見到閆懷月,見到他方才一笑之后,干渴的意識更甚。但他沒有出聲勞煩閆懷月下次來時為他帶水,閆懷月得勢于人,cao勞的事情已經很多。他只向閆懷月招了招手,請求他:“懷月,靠我近一些?!笨`魂鎖穿過他手腕,他招手一動,銀鏈上邊新添血色。 閆懷月心情好時也好說話,依言在燕衡身邊坐下了,一只手撐在燕衡床頭,幾乎挨在燕衡腦袋邊上,親密地接著聊下去:“我也很開心。我加封進爵,帝魁賞我一盆丹心芙蓉,我前日煉丹時偶發奇想,用你的血去澆它,今天就開了花?;ㄏ闼囊?,我外袍上都沾染許多,你聞得到嗎……啊,抱歉了,我忘了你被我傷得太重,感官遲鈍?!?/br> 燕衡確實聞不到什么香氣,他光是醒著已經心神疲憊。但閆懷月在他面前,花香不是什么要緊事,不如說帝魁送給閆懷月的花,聞不到才是好事。他忍不住勸導閆懷月:“帝魁狡詐多謀,不可盡信其人……” 閆懷月一根手指壓在了他唇邊,要他收聲?!皠e惹我煩心,”閆懷月警告他,“衡師兄?!?/br> 久違的稱呼在此地聽來荒唐,燕衡不知如何作答。閆懷月低頭看見杯盞已滿,索性合蓋準備走人。燕衡不舍,慌張地扯住他衣袖留人,閆懷月猝不及防被扯住,兩人僵持一瞬。這次閆懷月生了氣,燕衡腕上新割的口子沒有處理,血這時候仍滴落地上,粘稠的一聲滴答。閆懷月垂眼看去,燕衡還沒想好說辭,他先笑了,握住了燕衡的手,力度輕,卻不容置疑地讓燕衡松了手。他抬起燕衡的手,看紅血順著燕衡小臂蜿蜒流下,語氣也輕輕的:“衡師兄,不會說話就閉上嘴,安靜做我取血的血源就好了。你少說幾句,我們都開心些?!?/br> 燕衡手指曲起,回握住了閆懷月。他又困了,將要不可遏制地睡去,這關頭他好像沒聽見方才什么挖苦,聲低氣微地關照閆懷月:“萬事小心,懷月,萬事小心……帝魁,天居,不可盡信……” 他說到句尾已經沒了聲,眼睛也閉上,只有眉頭還稍微蹙著。閆懷月抽出了自己的手,端起杯盞關了門,門是三指厚的精鐵門,被他用力推合,好像合上一口厚棺材。 閆懷月沒有料到帝魁竟然在門前等他出來。他低頭行禮,被帝魁半截攔下,帝魁托著他的胳膊,望向他身后閉合的牢門:“燕衡一醒水鏡波動,我擔心出什么亂子,過來看看?!?/br> 閆懷月收回手,接上話:“燕衡神魂衰微,掀不起風波。天居主人日理萬機,沒必要為這種小事憂心。還是說有人怕我體念舊情,與燕衡串通反叛天居嗎?” 帝魁避開他話中鋒芒,接過他手中杯盞,替他將一杯赤血傾進丹爐,漫不經心問他:“這次又是誰來向你求藥?” 說到這件事上,閆懷月公事公辦地回答了:“日女旱狩?!?/br> “是她……嗯,不錯,前日她弟弟身死白芒山,她確實不是甘心的人,留著弟弟的魂,為此還和冥府主人大打出手,沒想到求到你這兒來。你的名聲,這三百年來也算是遍傳天居了?!?/br> 閆懷月見煉丹之事有帝魁代勞,悠閑地揣手靠上梁柱,問帝魁:“我這也算篡改生死,你不打算問我的罪嗎?” 帝魁被他問得發笑,搖了搖頭:“就算被歲崇之血救活,也是福衰壽減,其實沒有什么好活頭。不過是續命的邪法,生死之理不是那么輕易撼動的。旱狩,所有這些求藥的神主仙君豈會不知,不過鏡花水月權當一場好夢罷了。你擔心我問你的罪,不如先想想萬一燕衡身死,你該如何是好?!?/br> 閆懷月聽得訝異:“你擔心燕衡?” 帝魁看向了他:“我擔心你?!?/br> 閆懷月不知道為什么今天如此反常,燕衡帝魁一個個語重心長地為他憂慮,好像他目不能及的某處雷云密聚,要有狂風暴雨淋得他一身濕透。這被人拿捏的感覺讓閆懷月皺起了眉,天居主人帝魁的面子也不想給,直起身準備徑自回住處清凈。帝魁看見了他煩心的樣子便不再阻留,只是閆懷月路過自己身后時嗅聞一下,這次是溫和地笑了起來:“懷月,丹心芙蓉留香清幽,同你相襯非常?!?/br> 閆懷月沒有回頭。 帝魁留在屋中,替丹爐點著真火,轉頭又看向旁邊關著燕衡的牢室之門。這門上精鐵滴血認主,從來只有閆懷月能夠進出,但帝魁走到近前,一只手覆上門上雕花,神識就到了燕衡身前。他神識又伸手蓋上燕衡閉著的眼睛,以這法子同燕衡夢中相見。 雖在夢中,燕衡看起來也很不如意,帝魁將他形銷骨立的死人樣子看在眼里,皺眉問他:“你還有多久可活?” “不勞費心,就算為了懷月,我也不會輕易死去?!毖嗪鈸哿藫垡律细m,在帝魁對面坐下了,反問他:“倒是你,若我來日身死,你能保住懷月嗎?” 不等帝魁反應,燕衡替他作答:“是我多此一問了,你要是能,就不會來找我。帝魁,歲崇一族與你同源卻受你擺布無數歲月,這是你作為天居主人的職責所在,我不怨你。但你可曾想過會有如今栽在歲崇手里的時候?”燕衡大笑兩聲,伸長了手攥住帝魁衣襟,咬牙切齒嘲笑他:“懷月如今處境,全為你因果報應。加封進爵,丹心芙蓉?你癡心妄想,你永遠,永遠虧欠于他!” 一滴冷汗滑落鬢角,帝魁表面卻不為所動:“從你燕衡嘴里聽見因果報應,你莫不是睡得太多,腦子朽壞。你盡管加怒于我,懷月平日卻還是由我照顧,與我親近?!彼餍淦鹕?,冷眼俯視燕衡:“如今你不人不鬼,戴罪之身,想同懷月親好,才是癡心妄想?!?/br> 話音剛落燕衡大怒,帝魁被他震出夢境,一下睜眼回到精鐵門外。神識遭燕衡怒意波及,就算帝魁也不禁咳一聲血。不過他察覺門內燕衡的氣息更弱,眼底倒浮現一副譏諷神色,畢竟和燕衡相比,到底是自己勝券在握。 2. 歲崇其獸,牛身虎首,四目八蹄,鱗而有角,西北居之,出,則朝野更易,天下動亂。 閆懷月一生兩次見過歲崇真身,第一次是燕衡,燕衡盤踞山頭,食人作亂,天居仙將在這妖獸手下折損無數,輪到閆懷月出陣,燕衡四只赤金眼睛溫順看他,他一劍斬下,捆了曾經的師兄回天居做階下囚。 后一次是天居之上,萬仙注視之下,閆懷月站在水鏡之前,看自己。 帝魁不在,燕衡也不在,千千萬萬神仙和妖魔圍著他,看著他,扼緊了他,要在他身上探出究竟。水鏡同他們說——是歲崇。 眼神都熱切起來,要歲崇的血,也要他的命。在他們將閆懷月分而食之之前,燕衡突然地出現,牛身虎首的妖怪相,縛魂鎖烙著妖怪的皮rou,他揚蹄奔踏,八只蹄子踏碎水鏡和仙人們的皮rou,四只逞兇的赤金眼睛照著赤血顏色,他瘋了,直到在烏泱人群里看見閆懷月,他停頓一瞬,一派溫柔的眼神。 尖齒咬穿閆懷月衣襟,帶著他撞開天居南門。沒有人聲,可閆懷月聽見燕衡說:逃。 閆懷月驚醒。 一只手覆上他額頭探他的體溫,閆懷月視線偏轉,是燕衡,燕衡仍在他身邊,一對黑眼睛,兩對修長手腳。這人模人樣的燕衡注意到他的動靜,湊到他眼前,臉也還是他熟悉的一張。燕衡問他:“醒了?” 閆懷月咳嗽。他的喉嚨疼痛,燕衡扶他起來喂水。閆懷月喘過氣,問燕衡:“我在哪?” 他的聲音仍然啞,是做夢的聲音。燕衡答非所問:“你發燒了。做噩夢了嗎?” 閆懷月看穿燕衡的打算,當他無話可說、有所隱瞞,他就拙劣地拉開話題。他們同住同行三百年,閆懷月早知道他的習性。燕衡應當也知道,但他仍然逃開話題,負隅頑抗。 閆懷月挽過燕衡脖頸,讓他低下頭。額頭都快抵在一處的距離,閆懷月看著燕衡,問他:“我在哪……我是誰?” 他確實在發燒,高熱的呼吸燙過燕衡臉頰耳畔,讓他心境浮動。屋外平湖起風,大雨將至。 燕衡不回答。他知道閆懷月看穿了自己,也看穿了假象。但那是多好的一面鏡子,里邊假花假月,假得繁盛雍容。此刻要他親手摔碎……燕衡食人飲血,卻仍沒有這份狠心。 閆懷月比他狠心。他松開手,自己找來了答案:“我不姓閆的……是不是?你要改我的名,就干脆南轅北轍地改了去,閆和燕何其相近……你心軟了,將一事無成,衡哥哥?!?/br> 當啷的脆響,鏡子摔落地上,碎了。 閆懷月還不放過他,刨根究底地追問:“你比從前膽小了。從前你背德luanlun,父母面前跪了三天,破釜沉舟,死不悔改,現在沒有這魄力了嗎?我記不清了,不知道為什么……但確實變了很多啊,哥哥?!?/br> 燕衡站起身,踉蹌幾步扶住桌臺,好像發燒的是他,他昏昏沉沉地恐慌著,想要逃出這黑壓壓的大宅,但是閆懷月還在里邊躺著,將他釘在原地。閆懷月不應該還記得,這是帝魁向自己起的誓,然而此時此刻,閆懷月就帶著過去的舊情和孽緣醒在他面前。閆懷月偏過頭,竟然朝他笑了。像三百年前一樣,他的小弟孩子似的天真地問他:“哥哥,爹娘在哪兒呢?” 燕衡喘不上氣,他將要被閆懷月的目光扼死了。 在這個將死的、該死的時刻,他的氣息還留在世上,神志里一生的回憶卻已經倒轉起來。他在空白中想起很多年前,閆懷月……還沒有閆懷月的時刻。 母親懷著小弟的時候,人類的王朝走到一個陡立的邊沿。它不是由某位昏君帶領去那兒的,不僅是。君君臣臣,草民天子,是站著的死人和跪下的活人們鋪成的路,人人功不可沒。父親帶燕衡夜里站上山崖,燕衡低頭,山腳夜市結燈,紙糊的燈籠飄飄搖搖,易燃。 父親現著原形,虎首上長毛被吹過燕衡臉側。他領燕衡來這,只是為了告訴兒子:“我明日下山去?!?/br> 燕衡攀著父親的脖頸,抱緊了。他挽留:“您還沒見上小弟一面?!?/br> 冷風橫吹的一個晚上,他只得到父親無聲的一瞥。那眼神叫他放棄,叫他認命,放棄自己也放棄小弟,認自己的命,也替小弟認命。然而夜晚不像白日一切事物都明明白白,燕衡沒得到父親的回答,父親也沒得到他的。 歲崇下山必有動亂。古往今來,動亂已經摸索出自己一套適用的流程。妖獸食人,頭一個吃掉昏庸——或許并不昏庸,只是無能——的君主,為禍人間,大殺四方,標榜一個邪魔。 歲崇一族與帝魁同源而生,帝魁是天居之主,歲崇為人間基石。需要妖魔的時候,它就去了。天災、人禍、佞臣、昏君,一切都因歲崇而起,隨歲崇而終。斬歲崇的會是神選的偉人,王朝復歸平穩。 小弟被抱進燕衡懷里的時候,父親的頭顱埋下地。代代如此,不得善終。 這樣一個種族,一代誕下兩個孩子本是天慶的喜事,但燕衡低頭看向小弟的時候,月亮達到豐圓的一瞬,母親說:“這孩子叫燕月?!弊阅且凰财?,一個種族的叛徒就誕生了。 他本已做的足夠好了,一把火燒盡山野,燒盡歲崇被天命糾纏的過去。弒親背德的亂舉甫一出現,帝魁就下界來探查究竟。然而當他攔在燕衡面前時,他也看見了燕衡懷里沉睡的小弟。 歲崇與帝魁同源而生,命途相左。要恨誰的話,帝魁不失為一個好的安慰。燕衡打量著這個具象化的仇人,帝魁也看他,像虎豹相逢,此處該有一番廝殺。然而燕衡先低了頭,求小弟的一條生路。 他已經做的很好了,從此以后再也沒有燕月,也沒有別的歲崇。他造天居的反,閆懷月來討伐,不會有別的疑心??伤緛碓撟龅酶谩Z懷月一直都聰明,說準了問題:他心軟。他不該再見閆懷月,不該送他上天居,帝魁可以保住閆懷月……可以嗎?他以為可以。是他想錯了,匆匆一見閆懷月,天居主人也不過他們外剩下的一個可憐人。 心軟,問題紛涌而至。閆懷月只輕聲問燕衡一句爹娘在哪,就給他戴了枷,轉大圈游街示眾。景物搖晃,燕衡腦子也搖晃,他該逃,還是該誠實? 有人敲了門,終于有人來救場。天居的兵馬集結不快,打開門,后邊是單槍匹馬一位天居來客,日女旱狩紅發披散,比他更狼狽地站在外邊。 閆懷月還躺在床上,看了眼旱狩,再看眼燕衡,似乎在猶豫處斬的次序。最后他慈悲大發,揮手讓燕衡出去,留旱狩和他單獨在屋里。燕衡松了氣,替他們將門掩好。 此處來了客人,燕衡也并不閑著,他離開藏身之地,要去做別人的不速之客。 只剩下閆懷月和旱狩了。閆懷月想讓旱狩坐下,但桌上沒茶,坐下也沒有意義。旱狩是天居之女,卻不來替天行道。她跪在閆懷月床邊,殷殷地握住他手,顫抖地、懇切地、迫不及待地請求:“懷月,我不求歲崇之血了。各人有各人的命數,我知道,一直都知道,我一直自欺欺人,可往后時日漫長,我熬不過去了。你殺了我吧,求求你——殺了我!” 3. 就算在生死關頭,帝魁的待客之道也周全。燕衡不算他的客人,他們也規矩地隔桌相望。燕衡沒有帶劍來,他看著帝魁的時候,卻好似已殺他無數次。 帝魁理虧,這次輪到他低頭:“是我考量不周,沒想到下界短短時日,天居有此異變,讓懷月陷入險境?!?/br> 并不全算他的錯。一無所知的閆懷月大意地劃傷了胳膊,天居眾仙都聞見他的血味,像浩浩大洋里一群餓極的兇鯊。然而閆懷月陷入險境是真,那么,就全部都是帝魁的錯。 燕衡沒有在對錯上浪費的時間。他揮手將客套話打散,突入最關心的:“你本來計劃如何?” 帝魁遙遙一指,他們座邊放著閆懷月從前照料的那叢丹心芙蓉,還有許多奇花異草,都曾由帝魁賞給閆懷月。 “這些花木本是吸食精血為生,沒有血喝,它們就吃人的記憶。記憶吃得太多,它們就混淆自己是誰。這些花都吃過閆懷月的幼時回憶,它們吃掉了你的惡行,也吃掉懷月掉過的眼淚?,F在它們懷著懷月的記憶,共享懷月的命格。本來再過一些時日,它們就能成為歲崇,以假亂真的歲崇。然而來不及了……懷月離開它們,往事也都會記起?!?/br> 確實太晚?;?,成了無用之物,到了用劍的時刻。帝魁和燕衡都知曉,無言地對飲一樽。燕衡不想將閆懷月太多事講給帝魁聽,只告訴他天居的異常動向:“旱狩還是來找懷月?!?/br> 帝魁替自己斟滿,既然總要廝殺,不如將旁枝末節先解釋過。 “她與幼弟同父異母,日女旱狩不滅不死,幼弟卻是半人。一個人要死,實在很容易。旱狩愛得過頭,死不成,活不了,只能瘋了。要取神仙性命,只有天居之主……或者與我同源而生,便是你們歲崇。她命中有此一行,不必驚疑?!?/br> 燕衡的杯盞打翻在地。他問帝魁:“命中如此,不必驚疑。帝魁,你命中如何呢?” 帝魁飲盡了酒,不作回答。 閆懷月也尚未回答。他本以為旱狩是為歲崇之血追來,被旱狩的言語驚得愣神。他好心地回握住旱狩雙手,等她平靜一些再探究:“你在說什么,為什么到我這兒來求死?” 旱狩如帝魁那般解釋清楚了,刨去她顛倒措辭和波折哭聲,閆懷月也聽懂她所求為何。他心里突兀地覺得好笑——求生的不得生,求死的死不成,怎么這么多爛俗的玩笑。但此地除了他和旱狩沒有旁人,他不知道該向誰大笑一場,向天嗎?可天不值得。 天不作美的事情,閆懷月來。燕衡帶著帝魁回來時,旱狩脖頸一刀,日之女的血蜿蜒流到門邊,流到兩人腳下。她像她小弟一樣地死,干凈利落,神仙比半人更沒掛念。燕衡情不自禁抬頭望一眼天,天上太陽也燃燒似的艷紅,好像也認了壽終正寢的命。 世道即將大亂,罪魁禍首閆懷月卻懷抱旱狩的尸身穩坐不動。他攬著旱狩的紅發和殘余溫熱,聽到門邊的動靜,向兩人抬眼看來。有了看客,閆懷月如愿地大笑出聲:“各人的罪,都加諸我身。我實為圣賢之輩??!是也不是,衡哥哥?”他又看帝魁,問他:“帝魁!你命中注定該來的,是吧?來取我的命,成全你的命。來啊,拿去,還有誰要什么嗎?要我的血,要我的骨,我都愿意!” 血還是熱的,燕衡和帝魁心卻涼下去。閆懷月似乎瘋了……他瘋的合情合理,他的兄弟弒親,他的家族被鑄成人世的支柱。燕衡早已瘋了,然后是旱狩,終于輪到閆懷月。帝魁,他也不敢說自己清醒。天居之上一群衣冠楚楚的神仙們,可能人人都已瘋了。除非是瘋了,不然神仙怎會如饑似渴地要喝活人的血。 燕衡攥住了帝魁手腕,力度大得像要捏碎骨頭。他陰陰地問帝魁:“你為自己的命來嗎?” 帝魁沒有點頭,也不搖頭,他的頭顱似乎有千鈞重,壓得脖頸不能動彈。他背后赤紅的太陽燒著,照著,流淌下來,淌在門口兩人肩上,也淌在門內一灘新鮮的血上,唯獨淌不去閆懷月和死去的旱狩身邊。一直到腿腳被熔化的太陽淹去,帝魁搖頭:“各人的罪,各人來擔?!?/br> 燕衡松開手,閆懷月也抱著旱狩走到近前。他從兩人中間穿過,好像眼里沒有他們的影子,走出三步,回頭喊他們:“走吧!不要費口舌了,也沒有陣營好分。都有罪的,都受天伐。死之前要和仇人談情說愛嗎?不如做點正事?!?/br> 他們回到西北山中,曾被燕衡大火燒去的歲崇居所,幾百年樹木重新郁郁蔥蔥地長齊,閆懷月就在這片沃土上為旱狩掘墓。最后一抔新土蓋在日之女的尸骨上,蓋住紅發和傷心的事。太陽燒盡了,最后的金紅熔在云里,又從云間徐徐地漏下。燕衡和帝魁擋在閆懷月身前,同那片云端聚起的天居眾將遙遙對峙。這個時候,天居主人放棄了天命,歲崇遺族也放棄天命,天命似乎一下變成了廉價的把戲。這讓別的奉行者們怒火中燒,背叛者們遲早要抵命相償。 可他們殺不死帝魁,也殺不死歲崇,這是天定的規矩。他們站在這里,和三人遙相對峙時,就已經逆天而行。閆懷月想到這一點,又覺得這玩笑很精妙,天總在開玩笑。他于是又笑起來,和之前相比已經收斂,卻仍叫天居眾將恨而嫉妒,誰敢在天之前笑呢!沒有太陽了,閆懷月的眼里亮起世上最后的金芒。他在情緒的浪潮里朝天居眾人,一匹四目八蹄的兇獸朝他們咆哮: “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