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這輩子可能就這樣了
睜眼時戎克感覺腦袋像被重錘狠敲過,耳鳴與目眩齊來,心跳如鼓,血流洶涌得幾乎要沖破血管,腹內翻江倒海,來自冥府的陰氣還在體內盤桓。 半晌血氣稍平,他聽見門徒弟在恐嚇小朋友,想起閉眼之前也聽見他在嚇唬小孩,感情這種行為還可以持之以恒了。 他忍著暈眩下床,腳卻像踩上一團棉花,差點栽倒在地,還是沈劭眼疾手快,流光一閃瞬進屋里抱住他—— “師尊?!?/br> 沈劭克制著把他打橫抱起的沖動,扶他坐在椅子上,憂慮的眼神一刻沒有離開他。 門外兩只蛋被他迅猛的cao作驚住,還未及詢問魔頭和神仙的具體區別就險些被他衣擺掀起的風吹翻,土蛋抱住一臉懵的meimei,兩人扒著門框觀察屋里的情況。 “喝點水嗎,頭疼不疼?哪里不舒服?我扶你去床上躺一會兒?” 戎克拿開沈劭給自己擦汗的手,他知道自己一滴汗沒流,余光瞟見門檻上趴著的倆腦袋,撐著沈劭的手站起來對門外道: “進來吧,看看你們阿爺,以后看不到了?!?/br> 倆蛋本來被沈劭嚇的不敢哭,聽他這么說淚珠子迅速在框里集結,眼看就要掉下來,嚎啕的聲音也在嗓子里醞釀,誰想沈劭橫了一眼過來: “不許嚎?!?/br> 土蛋率先憋住,順便捂住旁邊meimei的嘴,細聲細氣地抽噎。 小孩子嗓子尖,高起聲來正常人聽了都難受,戎克才從輪回道下來,靈魂深處的黃泉寒氣還未散盡,正是需要靜養的時候,好在倆小子乖覺,說不準嚎就沒嚎,沈劭覺得自己以后可以對他們寬宏一點。 戎克累得很,沒工夫管徒弟對外擺譜,倆孩子落他手里幸也不幸,但好賴能活,他拍拍徒弟的手,小聲道: “扶我去旁邊那屋?!?/br> 沈劭二話不說就把他打橫抱起,嘴里道: “你現在神魂不穩,冷風吹的頭疼,徒兒幫你擋擋風?!?/br> 這聲音還有倆孩子的哭哭啼啼像從很遠的地方傳來的了——戎克昏昏沉沉地覷著眼,嗯了一聲,面子問題無關緊要,何況徒弟好得很,從來不讓他為難,除了越發喜歡和他肌膚相親外沒其他毛病。 此時黃泉罡風的后遺癥開始發作,他渾身冷的不正常,寒氣像把小錐子專挑關節軟當敲,他克制不住地哆嗦了下,沈劭把他放在床上,扯了好幾條被褥包住他,在屋里生了火,這才讓他發僵的手腳慢慢有了知覺。 “好點了嗎?” 沈劭把他的手攏在掌心呵氣,手鉆進被子不停搓揉四肢和胸腹,戎克被包成一個繭動彈不得,在他緊張兮兮的注視下懶懶一笑: “想喝點酒...去酒窖里拿一壇,要烈酒,不要那種軟綿綿的甜酒?!?/br> 沈劭不甚贊同地皺了皺眉,但還是沒說什么,乖乖往酒窖去了。 酒是好東西,在戎克還沒稱霸北域,沈劭還沒有基本常識的時候,酒是治病療傷的良方。 一個名不見經傳的魔修帶著走路跌跌撞撞的奶娃娃在蠻荒世界討生活相當艱難,受傷是家常便飯,戎克經常帶著滿身的血氣和寒氣回到和沈劭的臨時居所,懶散又傲慢地告訴屋里的小崽子說周圍清理干凈了,要他趁天沒黑給他帶幾壇酒回來。 否則會疼的睡不著覺。 戎克沒說,但沈劭就是知道。 他疼的時候不吭聲,呼吸沉重,比屋外咆哮的風聲更讓人揪心,喝了酒以后他會平靜許多,臉色也呈現出一種好看的紅潤,讓不懂事的毛孩子以為他真的好了,于是放心地呼呼大睡。 因為魔氣不似靈氣,沒啥療傷治病的效果,受傷能不能修煉是門玄學,有人試過,但基本上都走火入魔了。 戎克不會在沈劭沒有招架之力的時候冒險,只得用土法子硬抗。 這漸漸成了一種習慣,就算后來有極品療傷丹藥傍身,戎克也沒改掉這個毛病。 裝滿燒刀子的酒壇沉甸甸壓在沈劭胳膊上,懷里的酒粗糙低劣,是販夫走卒的最愛,也是年幼時他唯一能弄來的酒,不知怎的就成了戎克的心頭好。 “杵在門口干嘛?”門里的人問。 沈劭無聲嘆了口氣,推門進去,戎克好像已經不那么冷了,披著被子靠在床頭,外袍被扯散,露出小半片胸膛,姿勢瀟灑,見徒弟抱酒回來就招招手,沈劭不情不愿地遞給他,還道: “我可以學一點仙門療養的術法?!?/br> 戎克白眼:“不是最討厭仙修了嗎?” 說著,他拍開酒封,也不拿碗,仰起頭就著壇口猛灌,豪邁的與他病態的面色格格不入,但很快,血色重新回到他臉上,他像沒事人一樣抹了抹嘴,抓起被子擦拭溢到脖子和胸口的酒液,朝沈劭揚起剩下半壇: “要嗎?” 沈劭伸手欲接,那人使壞地收回手:“小孩子不能喝酒?!?/br> 沈劭無奈一笑,撩開衣擺坐在他對面:“師尊,你看看我,小孩子?” 戎克瞇著眼,眼神醺然,突然咧嘴一笑,輕聲道:“沈劭,你很好,你長大了?!?/br> 他說著又喝了一口,抿了抿嘴,把酒壇子抱在懷里,搖搖頭:“不,你沒長大的時候就很好?!?/br> 沈劭瞥了眼快見底的酒壇子,問:“怎么好了?” “你從不說我多管閑事,我要做什么你都全力支持,還有嘛...”他吃吃一笑,沈劭也忍不住跟著笑,還悄無聲息地把酒壇子從他懷里扒出來: “還有什么?” “長得很好?!比挚撕叩?。 沈劭佯裝羞赧,抿嘴一笑:“我的臉說它很榮幸?!?/br> 戎克被他逗樂了,搶過酒壇干到底,空壇扔地上,突然問: “徒弟,我要是不小心死在輪回道上,你怪不怪我?” 沈劭驀地變臉,喉嚨里像堵了鉛塊,什么也說不出。 “為了一個素不相識的普通人,讓你失去我,你恨不恨?” “......” 戎克長嘆一聲,閉上眼,聲音是一種酒潤過的沙?。?/br> “這次我托大了,差點沒回來?!?/br> 沈劭渾身僵冷,愣愣地看著他。 “沒能把他送入輪回,老人家替我擋了一擊,他其實有大功德,可惜了...本可以輪回的...別告訴土蛋他倆,留個念想也好?!?/br> 戎克有種不好的預感,頻發發情的身體還有破除無望的心魔帶來的后果比原本想象的更嚴重,他愣愣地看著自己的手,它曾有裂山分海之能,現在卻保不住一個凡人的魂魄。 這一次因為老漢臨死前的誓言,那抹凡魂及時蘇醒推了他一把,下一次呢?他并不后悔做這一切,可又忍不住想,如果他有什么事,沈劭會怎么樣呢? 沈劭喉頭艱難地滾了兩下,低聲道:“被罡風擊中...不一定就魂飛魄散了?!?/br> “是啊,我也這么安慰自己...”戎克自嘲地低下頭。 沈劭看著地上的空壇問: “凡人的酒喝了真的會醉嗎?” 戎克揉了揉有些昏沉的頭,嘴角一挑:“你試試不就知道了?” “沒了?!鄙蜊款嵙祟嵖諌樱骸笆裁次兜??” 戎克想了想:“像吞刀子,拉的嗓子疼,到肚子里像火燒?!?/br> “那你還喝?”沈劭皺眉,伸手摸他的肚子。 戎克不以為意地笑笑:“冷的時候燒一燒挺好的?!?/br> 沈劭將他連被子一起抱進懷里:“那師尊醉了嗎?” “...不知道?!?/br> “那你聽好,我不怪你?!鄙蜊堪杨^埋在他頸邊,默了良久才道: “你要是不多管閑事,就沒我了?!?/br> 也不會有煉魔城,不會有魔宮,不會有今天的北域。 修魔的人幾乎每個都特立獨行,但幾乎每個魔修都會罵戎克惺惺作態,道貌岸然,他管的比自恃正道的仙修還多。 北域還不是魔域的時候,改道修魔沒多久的戎克在雪野里漫無邊際地走著,覺得自己像具行尸走rou,仇恨與憤怒在胸腔里時有時無,疲憊與茫然反倒有形有質。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還能活著,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還要活著,他知道自己是眾生貪欲的對象,這個世上,懷璧其罪,無璧也罪,天地浩蕩,沒有目的,沒有方向。 他一路經過十來個空無一人的村莊,其中十不足一的是魔修干的,剩下的都是“仙人”的杰作,高高在上的仙修不會直接對凡人動手,可他們縱容、包庇、挑撥、慫恿... 他們需要靈草、丹藥、靈氣、靈石、鬼仆、鬼差、靈寵...需要的如此之多,但更重要的,他們需要匡扶正義,倘若沒有正義給他們匡扶,就得先把正義推倒。 戎克知道,這些村子都是被推倒的正義,他在經過的最后一個村子里聽到了一聲奶貓似的哭叫。 這是他重生以后,天地間除了風呼雪嘯外的第一個聲音。 他仿佛得了某種召喚,手忙腳亂地在泥水和雪水里尋找那個聲音,然后他從地里刨出一個凍得渾身紫紅的嬰兒。 嬰兒身上的襁褓單薄,完全不足以抵御北域冰寒,他早該在出生那一刻迎來死亡,卻不知什么原因茍延殘喘到現在。 戎克把冷的像冰的嬰兒抱在心口,奇跡般的,嬰兒的哭鬧變得有力,他也在這一聲聲啼哭里重新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 ...... “老屠跟我說你找到他的時候他家快死絕了,女兒被拉去配種,要把死掉的兔妖補齊,結果難產死掉了?!鄙蜊渴嶂挚说募t發,突然想起老屠又苦又恨的老臉。 幾十年前的事了,老兔子說起來還是老淚縱橫,他雖老,但終究還是只兔子,本體在沈劭眼里一清二楚,老臉下就是一只抽抽噎噎的絨毛兔子,當時他克制著伸手去揉揉他的沖動,轉而滿上他面前的酒碗。 老屠對著酒碗露出懷念的神情,說: 【我當時也給尊上滿了一碗酒,尊上海量,滿飲一壇,飲一碗摔一碗,最后把我家的碗都摔完了,說要帶我們出去?!?/br> 風雪大作的夜,紅發的魔頭毫無歉意地看著滿地碎陶片,說: 【老頭,你家碗沒了,跟我換個家吧?!?/br> 然后是北遷,一場血戰,滿山的妖精鬼怪跟戎克殺將出去,莽莽荒原差點被血海融化,那場仗震動了仙門高層,然而一如戎克所料,沒有任何一個金丹以上的仙修出面干涉。 仙門孽債不可直視,畏懼因果緘口不言,因著這份虛偽,戎克搶到了北域。 兔妖的遭遇難以掀起沈劭心里的波瀾,雖然成年后他沒有缺席任何一場戰役,但也僅是為了戎克,魔修并非完全不忌諱因果,他積極介入也是希望幫師尊分擔一些。 他不在意戎克是殺人如麻亦或者救死扶傷,所以從不過問他想做的事情,于是管閑事作為一種有風險的興趣愛好一直被他接受良好。 直到現在,他抱著半醒半醉的戎克,被他難得的多愁善感包圍,才驚覺他心底的怒火有多熾烈。 平天下不平之事,救世上難救之人,赴湯蹈刀,死不旋踵——他如果是個魔頭,那世上便無神明,可他偏偏就是個魔頭。 戎克靠著徒弟的肩膀悶悶一笑:“老屠不會逮著人說這種事,是不是你問的?” 這就是沈劭最喜歡的事情之一,逮著人追問戎克的豐功偉績,好增加他的馬屁素材: “我知道你心里想的,你不要愧疚,以前我只恨自己幫不上你,我不會怪你拋下我,只會怪自己無能——何況我知道你絕不會拋下我?!?/br> 沈劭從來知道,就算只剩一口氣了,戎克也一定要爬回他身邊才肯咽下。 “所以師尊,我現在稍微有點能耐了,冒險的事情以后能不能讓我來?”他把他抱得更緊。 “你這點能耐...”戎克失笑,沒有繼續打擊徒弟的熱情,卻還是堅定地搖搖頭:“不行?!?/br> “你不信我?” “你天賦如此,早晚一天要超過我,有你該做的事情等你去做?!比挚伺牧伺纳蜊康谋呈疽馑砰_自己。 沈劭沒動。 戎克無奈地推推圈著自己的鐵臂,笑嘆一聲,退了一步: “好,除了這種,神魂受損有傷根基,嚴重了之后難以寸進,你才幾年道行...” “我不行,難道你就行了嗎?”沈劭口氣急迫地打斷他。 戎克默了幾秒,用力掙開沈劭的懷抱,看著他,認真道: “是,我可以,你不行——你有沒有想過,其實我這輩子也就這樣了?!?/br> 他停留出竅期已經百年,百年間再無長進,對魔修來說這是個足夠清楚的事實,老天只給了他兩個選擇,一是繼續修行破境而死,二是天人五衰壽終而亡。 沈劭卻好像被一道雷光擊中,汗毛驚悚矗立,瞳仁縮成針尖,語調陡然尖刻: “不!可!能!” 三個字擲地有聲,屋里只剩他劇烈喘息的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