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聽救他回來的農夫說,屋外下了雪,白茫茫的一片,好看得很,村里的小孩都在玩雪。 積雪浮云端,林表明霽色。趙大叔的語調里皆透著歡快,明明只是個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農人。 蘇瀾很想看見救他一命的恩人是何模樣,可眼前是霧茫茫的一片,稍遠一些便看不清東西,若是湊近了看又是不知禮數的事,便只好作罷。 農家沒有銀炭,也沒有錦被,穿著粗布麻服,趙大叔或許是怕自己凍傷,便將家里最好的棉衣給了自己。 雖說視覺受損,但那一雙琉璃色的眼睛依舊,蘇瀾可以感覺得到人投射在自己身上的目光,帶著幾分惋惜和哀嘆。 蘇瀾習慣了這樣的日子,倒沒什么感覺,蒼白的臉上扯出一抹笑來:“我想出去看看?!?/br> 說罷便下了床,開始穿鞋襪,因為眼睛不方便,他總是記著自己放東西的地方,以免勞煩旁人。 “外面的天這樣冷,你身子又不好,還是別去了?!壁w大叔本來在灶臺那邊添柴,聽人這樣說便急匆匆地跑了過來想要攔著他,或許是怕自己身上不干凈,一雙手伸出去有幾分尷尬終究沒有觸碰到人。 蘇瀾彎了彎眼,因著自幼經歷的緣故,他不太會同普通人打交道,也不知該怎么稱呼眼前人,只說了句:“不妨事的?!?/br> 蘇瀾開了門,迎面而來的便是北風刮到了臉上,有幾分寒意。 眼前模糊的一片,只覺得上下一白,或許是雪的緣故,也或許是自己的緣故,相較于屋外,屋內還是溫暖的去處,蘇瀾不知旁人口中的家是怎樣的,只是真的很喜歡救他的一家人。 雖然沒有錦衣華服,雖然沒有山珍海味,但過得簡單也質樸。 蘇瀾順手帶上了門,陳舊的木門發出沉悶的聲響,或許有幾位農婦浣衣后從門前路過,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著話: “這樣冷的日子,也不知道什么時候才暖和起來?!?/br> “瑞雪兆豐年,來年可得有個好收成咯?!?/br> “也就想想吧,十年里有一年日子好過我都謝天謝地嘞?!?/br> …… 他們的日子過得這樣苦,卻總能對以后有所期盼,蘇瀾心上的陰翳散去了不少,也是,等開春吧,希望來年是陽和啟蟄的一年。 因著眼睛不好,蘇瀾行得很慢,從熱鬧的村子里沿著汩汩的溪流一直走到了田間山前。 難得沒有戴面具,蘇瀾在溪邊蹲下了身子低頭想要看一看自己的臉,水流并不平靜,看得也不太真切,三個月過去了,若是想找應該能夠找到自己,他這是被放棄了。 這世間一片寂靜,才不需要他多做偽裝,只露出了一個笑來,笑的那樣好看,可眼底卻是冷的。 也對,自己不過是一個影衛而已,何勞太子殿下大費周章,死了一個還有千千萬萬個。 許多時日未修剪的指甲嵌進了rou里去,感受過劇烈的疼痛才像是恍然清醒一般:雙生帝王家,一子去而一子還。 多可笑的言論?當今太子殿下所有的,明明也該是自己應得的,既是二選一,為何是選擇放棄的那個是自己,只因為雙生子里面選一個看起來健康一些的? 既然放棄了自己,又為何讓自己活下來? 明明是一樣的出身,自己又比蘇溫差在了哪里?他享受榮華富貴的時候,自己卻在學著殺人,殺了以為的最好的同伴。 他是在長安久負盛名的太子殿下,他是受盡父母寵愛的孩子。他想拿回來的,幾次三番之下,他還是心軟了。 蒼白的陽光映襯著雪色,溪水汩汩地向東流去,無窮無盡,川流不息。 雪后的空氣吸入鼻腔,除卻涼意以外,總讓人覺得舒心,田間淡淡的花香彌漫,蘇瀾循著這味道行走著,一步步地踩在雪上,發出窸窣的聲響,等到了味道的源頭才駐足停留。 仔細辨別確認之后,才知是一株開在山腳下的白梅,花瓣隱藏在雪色之下,若不是這馥郁的味道,想必蘇瀾也不會注意。 花瓣柔軟,不似白雪冰冷,在太子東宮的西苑里,此刻或許有一片紅梅映雪,蘇溫此刻正在和兄弟,也或許是文人飲酒賞雪吧,蘇瀾如是想。 三月前的秋獵,蘇瀾寸步不離地跟在蘇溫身后保護,實則卻是在尋找機會,五年過去,蘇溫對自己的戒備心已是少了許多。 若趁著圍獵的時候,將人殺了,取而代之,憑著他的樣貌才學,以及模仿他的生活習慣,必不會有人疑心。 在蘇瀾思索著自己的計劃的同時,再遠一些的地方已經響起了兵戈聲,因為沉浸在自己的思緒里,他后知后覺的反應過來,循著聲音過去,蘇溫的人和刺客廝殺在了一起。 這些刺客,有一部分是自己帶進來的,有一部分卻不是,他的計劃里是在獵場里取而代之。 此刻三撥人廝殺在了一起,蘇瀾握了握手中的劍,卻不知該不該出手,最后是蘇溫身邊的另一個影衛叫了他:“瀾,你快去保護主子,帶他走?!?/br> 付諸性命的忠心真的值得嗎?或許對于他們是值得的,蘇瀾從樹上一躍而下,一道寒光出鞘,順手解決了一個人。 琉璃色的眼眸里古井無波,這些人,無論是誰死都與自己無關。 蘇瀾從人群里殺了出去,等看到蘇溫身影的時候,不遠的樹上一道寒芒伴隨著裂帛聲射向了蘇溫,幾乎是一瞬間,蘇瀾擲出了飛刀,箭在有弓的加持力道終究是霸道,蘇瀾出手也只是將箭矢打偏了幾分,射在了馬上。 樹林里響起凄厲的嘶鳴聲,蘇溫的武藝并不高,身為皇儲,不需要多高的武藝,總之有一群人會擋在他前面為之赴死,他們也心安理得。 蘇瀾出手是是來不及思考的反應,五年的相處所作出的本能,在看人還能冷靜地判斷箭矢射出的方向并且藏在一棵樹后便生出了幾分后悔。 若是方才自己沒阻止,他應該是必死的。 蘇瀾就這樣持著劍到了人的身后,捂住人的口不讓人出聲,只要此刻,他下手,便能得到想要的了,可他自問,他真的下得了這個手嗎? 可在看見這張一模一樣的臉上眼睛里表現出的驚恐和害怕,以及發覺是自己之后的安心和信任。 百般掙扎之下,他選擇了放過自己,眼前的人這樣特殊,看見他就好像是見銅鏡里的自己一般,卻總要在兩個里面選一個出來活下去。 “主子,敵人太多,您能先跟我走嗎?”這是蘇瀾對人說的話,語調里帶著幾分復雜。 而蘇溫似乎也懷疑自己的忠心,二人經過一輪的試探,蘇溫還是選擇了信任自己。 帶著一個人其實沒跑出去多久,刺客便追了來,蘇瀾擋在人的前面手持一柄劍,心中的殺意升騰而起,眼底淬了一層冰,或許這些刺客也聽說過太子殿下身邊有一位戴著面具的殺神,是人手中最好的利刃。 猶豫著不敢上前。 蘇瀾轉頭看向蘇溫,這雙琥珀色的眼睛里流露出了惶惑、害怕、還有絕望…… 各種各樣的情緒交織在一起出現在了這張臉上,蘇溫好像篤定了自己為棄他而走,明明這樣不信任自己卻還要將自己留在身邊。 蘇瀾也知道眼前人這些年私下里一直都在查自己背后的主子是誰,其實自己背后并沒有什么主子,做這些,無所謂是為著自己。 眼前的人是自己的同胞兄弟,蘇瀾怨天道不公,可眼前人并不知情,他難道又該死嗎? 如果兩個必須死一個的話,那不如放過自己,也不如放過蘇溫,幾乎是一瞬間的決定,他對人說了句:“主子,您先走?!?/br> 而后掠步沖進了人群中,用余光再看已經不見了蘇溫的蹤影。 自己做的決定,早該預料到結果的,他是要為君的人,兩者相較取其輕。莫說是蘇溫,即便是幾歲小兒,也知道該如何選。 蘇瀾縱使武功再高,也敵不過這樣多的人,到最后完全殺紅了眼,已經分不清身上的血是自己的,還是敵人的。 邊戰邊退,一路退到了溪邊,當機立斷便跳了進去,水流湍急,他已是精疲力竭,只順著水流而下,慢慢地水中失去了知覺。 而再醒來已是許久以后,他被一位農人救了起來,又請了大夫調養了兩月才算是醒了,作為報答,蘇瀾干脆將身上有的飾物包括那一柄劍也贈與了農人。 或許是水流的沖刷和碰撞讓他損了眼睛,如今的他才知眼盲是該有多難過的。 “我這一生就這樣了,你要得到你想要的?!边@是鹿陌同他說的話,也是蘇瀾為數不多可以說得上話的人。 一日蘇瀾在街上疾行,因為有要事要辦,迎面撞上了鹿陌,同人撞了個滿懷。 鹿陌只是拱了拱手不住地道歉:“這位兄臺,委實對不住?!?/br> 本就不是眼前人的錯,蘇瀾這才發覺,他是看不見東西的,一雙狐貍眼清澈而漂亮,天生便帶著幾分勾人,卻是看不見這世間的事物。 鹿陌要給他補償,蘇瀾急著去辦事,因此兩人便結下了一段緣。 鹿陌臉上總帶著笑,云淡風輕的模樣告訴自己:“其實我只對這一段路熟,卻不想撞見了你?!?/br> 因為他看不見,蘇瀾也不必在人面前隱藏情緒,隱藏面貌。 春花,秋月,夏野,冬雪,這樣好的四時風景都看不見,蘇瀾觸碰著白梅的花瓣感受著它的形狀,現在的他,用眼片刻便會疼。 憑著記憶里的來路回去,等到了小屋已然濕了鞋襪,或許他該回去,畢竟他身上的毒快要發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