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外面出了很大的太陽,縱然已經臨近傍晚,陽光也還是把地面曬得反光。 魏雪呈攥著那把鑰匙,掌心被齒孔印出印子,攥得太緊,指甲跟著掐到rou,牽扯出一陣一陣細微的痛感。 他算是知道了——宿清是什么心情。知道這種事情,宿清怎么可能開心得起來? 魏雪呈生出一點被隱瞞的無力感,卻說不上太生氣,他其實不怎么怪宿清不告訴他——如果換成他先知道的話,他也不知道該怎么向宿清開口。 只是茫然,茫然和頹唐,那些也許存在過的一點點生氣也在巨大的迷茫中消散了。 魏雪呈走出小區,腳步逐漸慢下來,最后蹲在路邊把頭低下去。 鑰匙握在手上,手臂直直地伸著,腦袋就這樣埋在臂彎和膝窩里。光未被遮擋完全,一些太陽光仍然落在他腳下,魏雪呈借著那些光看水泥地面,將自己的呼吸聽得清清楚楚。 宿清不要他了。 宿清不要他了,他心想,怎么辦啊,該做什么?他毫無頭緒。手機震了一下,是短信,魏雪呈解鎖手機看,發現是陌生號碼。 是個略顯眼熟的陌生號碼,宿荀生發的。 宿荀生說:【你好,雪呈,我知道這樣突兀的事實可能會讓你手足無措,但請你相信,我一定沒有傷害你的想法?!?/br> 【我的確是你的父親,很抱歉缺席了你十八年的人生,這么多年來我沒有盡到半分做父親的責任,因此也汗顏聽你叫我一聲爸爸。如果你不介意,就先叫我宿叔叔吧?!?/br> 【叔叔已經和你的父母商量過了,我們尊重你的決定,叔叔不會強迫你離開你熟悉的父母,但叔叔家永遠歡迎你的到來。希望我們能好好相處,也希望你能給我一個彌補的機會。外面天熱,小心中暑?!?/br> 這條短信實在是很長,魏雪呈看了一會兒才看完,他關掉手機,無言地蹲了片刻。 手機被握緊,魏雪呈慢慢站起來,他竟然在這條堪稱痛苦根源的短信中逐漸冷靜了下來。 他要回去,回家。 此前知道得太急,腦中一團亂麻,第一個想到的只有宿清,現下魏雪呈才反應過來,他還什么都不清楚。 宿荀生和他闡述的那些都很避重就輕,并未說明白,加上魏雪呈當時壓根聽不進去,所以其中彎彎繞繞他毫不知情。 他必須要了解清楚,才能判斷要怎樣哄宿清。 哥哥也無所謂,他們十幾年見都沒有見過,憑什么要因為這天降的一句“你們是兄弟”就被定了生死。他不接受也不甘心,不要做兄弟,要zuoai人。 魏雪呈從一開始就是個很倔的犟脾氣。 他畢竟是被寵大的,鐘芝蘭把他教得很乖,又聽話又好脾氣,懂事得近乎無欲無求——可他無欲無求是因為他從小應有盡有,魏雪呈幾乎沒嘗過求不得的滋味。 沒嘗過,所以不考慮釋然,凡事非得碰個頭破血流。魏雪呈想,宿清肯定舍不得他的,宿清即便把他趕出去也沒說過重話,他就是很疼他,他們之間有禁忌,所以宿清才不愿意再面對他。 不是因為他不愛他了。 該說魏雪呈蠢還是聰明,他實在擅長察言觀色,實在精于洞悉,這種近乎直白的天真分析竟堪稱剖析。 魏雪呈回家途中想,無非是luanlun。 基因或許當真恐怖至此,竟讓兩個十數年二十年沒有關聯的人擁有一模一樣的病態,又偏執得不分伯仲,倒也合該天生一對。 魏雪呈推開家門時,宿荀生已經走了,客廳里放著一堆一看就是禮品的東西,也不知道是什么時候提來的,明明他出去前還沒有這些東西。 魏源坐在沙發上抽煙,家里難得沉悶。 魏雪呈在濃郁得有點熏人的煙味中打開了陽臺門,然后坐在了魏源身邊。 父子倆沉默不語,魏雪呈垂著眼,過往的記憶慢慢浮現出來——他從未懷疑過魏源不是他的親生父親,因為魏源對他很好。 魏源很忙,魏雪呈記事起魏源就經常在外面工作,早出晚歸是常事,有時候明明住在一個屋檐下,魏雪呈卻覺得好幾天都沒見過爸爸。 不忙的時候魏源就會犒勞似的,在家里做很豐盛一頓飯,然后大部分都是鐘芝蘭和他愛吃的——鐘芝蘭做飯其實是跟魏源學的,魏雪呈還記得鐘芝蘭第一次下廚房搞得驚天動地,他差點以為自己小小年紀就要完蛋了。 魏雪呈有想起來自己凌晨發燒被魏源背去醫院的事,也有想起來他小時候養小蒜苗養死了,魏源偷偷給他換了一株的事。雞毛蒜皮繁瑣至極,但十幾年的相處又怎么可能不繁瑣? 思緒雜亂,魏雪呈伸出手比劃了一句:【爸爸?!?/br> 魏源抬起頭看他,魏雪呈就重復做一次手語,然后出聲叫他:“爸爸?!?/br> 魏源聽不見,只能看見他的嘴唇開合。 煙頭碾滅,魏源“嗯”了一聲,不自然地擰了擰頭。 魏雪呈從魏源的反應里其實就明白了,魏源一直都知道自己不是親生的,否則魏源今天斷然不會這樣淡然。 魏雪呈想,宿荀生說什么尊重不尊重他的選擇???魏源就是他爸爸,他姓魏的,而且他都成年了,就算是一個戶口本的爹媽都不能強行更改他的姓氏,何況宿荀生和他隔著八百個戶口本。 魏雪呈問魏源:【mama呢?】 魏源道:“她在房間里?!?/br> 魏雪呈點點頭,不知道為什么眼前又出現一層水霧,他實際上感覺當前情況沒什么好哭的呀,但淚腺好像不受大腦的控制。 魏雪呈默然和魏源道:【不要抽煙了?!?/br> 魏源也點頭,把煙灰缸里的煙頭全倒進垃圾口袋,做完這些他坐立不安地用手磨了磨自己的褲子,看了魏雪呈一眼,又轉開視線。 又是一小會兒安靜,魏雪呈才下定決心打著手語問:【到底是怎么回事?】他想了想又補充,【我想知道以前的事?!?/br> 魏雪呈不相信宿荀生。他早在宿清那里就得到了對宿荀生的第一印象,比起宿荀生表現出來的彬彬有禮,他更相信宿清和他說的,宿荀生是個瘋子。 而后魏雪呈從魏源的回答中得到了當年的一些經過,大約是一個故事。 魏源比魏雪呈更不擅長說話,他便長話短說,中途還夾雜著手語補充表達。 他說:“你mama很優秀,很吸引人喜歡?!?/br> 魏雪呈聽見魏源解釋,鐘芝蘭其實是宿家的養女—— 當年鐘芝蘭從孤兒院被宿家領養走后,很快就被發現了她在音樂上的天賦。宿家培養她,她在幾十年前就考進了一流的音樂學院,是真真正正的驕子。 魏源回憶那個時候的鐘芝蘭,他說:“你mama年輕的時候可酷了,一口氣打六個耳洞,扎著高馬尾在街邊賣唱?!?/br> 她穿著牛仔褲,或是碎花裙,唱自己寫的歌。 相熟的同學打鼓、彈吉他,魏源天生耳聾,鐘芝蘭說“天生我材必有用”,把他放在音箱前面,數錢。 魏源數得很認真,因為那些樂聲影響不了他分毫,他在震耳欲聾的世界中萬籟俱寂,只會看見像月光一樣明朗的鐘芝蘭。 偶爾覺得似乎有“咚咚、咚咚”的聲音,像心跳一樣,大概是身后音箱真的太大聲,震到地面、震到心里來,是骨傳導吧。 魏源認識宿荀生,他知道那是鐘芝蘭離開孤兒院之后的“哥哥”,宿荀生會看著鐘芝蘭輕輕笑,神情很安寧。 宿荀生有生理上的精神疾病,他喜歡聽鐘芝蘭唱歌或者彈琴,或者說他喜歡上了自己的meimei。 他們本就只是名義上的兄妹,所以宿荀生做了很大膽的一個決定,他追求了鐘芝蘭。 鐘芝蘭是天真又純率的,她像春竹一樣生機勃勃,毫不在意別的,如世俗、如謾罵,只一心向上和向光生長。 他們正常戀愛,當時鐘芝蘭才十八歲呢,說:“喜歡了就在一起唄,有什么不可以的?” 喜歡宿荀生并不是匪夷所思的事,畢竟那時候的宿荀生又不差,她的戀愛就是單純的、動人的、純粹的心動和喜歡。 后來慕姣插了進來,宿荀生和慕姣上了床,鐘芝蘭就和宿荀生分手了,分得坦率真誠。因為她和宿荀生分手并不全是由于慕姣,那時候她跟宿荀生的感情本來就不太穩定,分分合合很多次了。 愛的時候就纏綿,愛意消散就道別。鐘芝蘭知道自己和宿荀生走不下去,也知道宿荀生和慕姣出事之后肯定難以收場,所以干脆利落地結束了這段感情。 然而宿荀生好像鉆了牛角尖。 也不能全怪他,他本就不是很正常的人,宿荀生沒有意識到“慕姣只是加速了他和鐘芝蘭分手”這件事。他將事情歸咎于慕姣和他自己,又舍不下鐘芝蘭,一點點變得瘋魔,搞得宿家雞犬不寧。 事情鬧了一段時間才平息,鐘芝蘭離開宿家去深造,順道避嫌,過了三年覺得塵歸塵土歸土了才回來——為了給養父慶壽。 那天晚上,她被宿荀生強jian了。 至此,魏源沒有再講下去。 他說得隱晦了許多,比如把強jian說是“意外發生關系”,說宿荀生喝了酒,又情緒失控,生病的人發作起來什么事都做得出。并非是為宿荀生開脫,他只是覺得魏雪呈不應當直接受到這么大的沖擊。 他不應當突然得知,自己有一個強jian犯父親。 魏雪呈很聰明,他想得明白的。 魏源嘆了口氣,若非宿荀生和慕姣的兒子年紀比魏雪呈大,他害怕魏雪呈會誤以為自己mama才是第三者,他也不至于要和魏雪呈講到這里。 他看著魏雪呈,摸摸他的頭發,說:“但你mama很愛你,她從沒恨過你?!?/br> 她善良又堅強,否則不會生下魏雪呈的。 魏源忍不住又回憶起來。 宿家于鐘芝蘭有養育之恩,她終究沒有報警。然而壞事成雙,宿荀生自己一個人不正常,幾年過去竟然害得原本正常的慕姣也跟著不正常,慕姣弄啞了她的嗓子。 這一下,慕姣徹底斷送了自己正常的一生,她終其一生,再也回不到正軌了。 鐘芝蘭從頭至尾都是清醒的,她和宿家斷了聯系,住在朋友家里。 但她還是元氣大傷,魏源陪在她身邊照顧她,直到,突然有一天發現鐘芝蘭懷了孕。 太滑稽了,鐘芝蘭消瘦了許多,肚子顯得一點都不明顯,她妊娠反應也不大,吐了兩次還以為是身體不適,畢竟她虛了好長一段時間。 發現的時候已經錯過了流產最好的時間,非要流掉也可以,鐘芝蘭低頭看自己的肚子,心想,這個小孩竟然都在肚子里長了這么大了啊。 這個孩子好乖,一點也不折騰她,她這么久以來纏綿病榻,吃藥像吃糖,竟也沒把自己搞到流產。 鐘芝蘭的嗓子毀了,她無法觸及熱愛的音符與歌聲,她原本都生出過死的念頭,又忽然得知還有一條生命和自己牽連著。 鐘芝蘭意識到,何必做傻事。 她沒有錯的,她是受害者,受害者何必做傻事呢?鐘芝蘭去醫院檢查,問這個寶寶還健康嗎,她吃了很多藥,會導致寶寶畸形嗎? 醫生說很幸運,這個小朋友很健康。 鐘芝蘭說:“那我想把他生下來?!?/br> 就這樣,魏雪呈出生了。 不知道是慕姣的藥導致他畸形,還是鐘芝蘭自己吃的藥,抑或是他從受精的時候就注定會發育成這樣——鐘芝蘭知道魏雪呈先天畸形后,心情倒也很平靜,她沒來由也無厘頭地覺得,大概他們是互相依偎的。 他們都是殘疾的,臍帶將他們相連,興許這就是命運。 她只是想,好危險,你差一點就離開我,以后一定好好活下去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