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黎遂青不知道發什么神經病,竟突然開始關心起單叢霓的學習。 陳叔把年年更新的成績單全打包發給他,第二天,他打電話來,同陳叔談了好一會兒。 雖然自己那難看的成績挺羞人的,但單叢霓也不怕遭罪:陳叔才不會罵他。 ——還不如挨罵挨打呢。 兩周后,黎遂青親自來接他:“替你找了學校,明年直接升去大學?!?/br> 他說的大學還是當地一所國際知名的大學。 單叢霓說什么都不肯,倒不是就想跟人對著干——他在地圖上搜了,黎遂青找的學校離那個別墅挺近的,去了S國,就得和黎遂青住。 他不要和黎遂青住一塊兒。 如果住在一起,身體的秘密很可能就守不住。 但黎遂青名義上就是他的爹,去學校辦轉學,順道談了筆捐贈;還能少個成績扯后腿的學生,學校哪有不同意的。 單叢霓只能不甘不愿聽陳管家的勸,猝不及防開啟了新生活。 一開始,雖然有陳管家在中間調停,單叢霓和“爸爸”的磨合還是差得令人發指。 他不肯喊爸,只叫他黎叔叔,這個連陳管家都沒話說——對著一個明顯只夠當哥的人喊爸爸,單叢霓快十七了又不是七歲什么都不懂,確實太強人所難了些;何況黎遂青又不在乎。 兩個人飲食上面也湊不到一塊兒去。 “我不要吃牛油果,也不要吃草?!眴螀材拚f。 “讓廚師少做奇怪的醬汁?!崩杷烨嗖媪艘粔K燉小牛rou,皺眉。 好歹房子大,不然作息和生活習慣更是彼此難受。 這些開始同居時差不多都會碰到的問題全是小事,最大的一條是單叢霓老跟黎遂青鬧別扭。 遂青不是多有耐心的人,叢叢孤身一人,年紀小偏偏又拖著那么大一筆財產和那樣的身體,聰明是聰明,心卻太軟,以后難免有需要遂青幫手的地方,所以陳管家設身處地替他考慮,有些擔心鬧過頭對培養情分沒好處。 但單叢霓雖然有時任性些,卻從不無緣無故發脾氣。陳管家也是觀察好些日子才明白,他是害怕了。 單叢霓真的害怕。 驟然變化的環境、從頭再來的人際關系,全都能慢慢適應,但他真的很怕自己身體的秘密暴露。 他有兩套性器官。 這件事,除了他自己和已經去世的父母,就只有陳叔與一名醫生知道,他也準備把它捂在這幾個人之間。 謹慎小心地過了一個多月,單叢霓確定,黎遂青很少在家——反正很少在這處別墅——就算偶爾在,也絕少約束管教他,更不可能有那閑暇來關懷他的身體。 于是他終于消停下來,不再像個隨時隨地準備扎人的刺猬,黎遂青偶爾問他一些什么,也都老實安穩地回答——其實還有一部分原因,是這段時間聽到的各種關于黎遂青的事跡,讓他終于生出了幾分敬畏。 這樣,這奇怪的“親子關系”才邁入了表面和平的新階段。 <br/> 圣誕節假期,黎遂青居然破天荒有空。 單叢霓回家就見他正在院子里除草。 也是怪離譜的。 他又想起此前有名女同學,曾經在午餐時十分無厘頭地問他。 “那你爸在家都會做些什么?” 一開始,單叢霓很警惕,回家還跟陳管家說起這件事,等陳管家哈哈大笑,他才回過味。 人家的目的,和打探黎遂青的愛好、或者拼湊其行程,大概是沒什么關系的。 她家境普通,沒見過黎遂青,所以就是好奇,一種對確鑿存在、卻好像很虛幻的人物的好奇。 黎遂青很少公開露面,各類報道上也罕有照片,沒見過他本人之前,單叢霓自己也有過這種好奇。 ——當然,如今這種奇怪的光環早就碎成了渣。 但碎成渣歸碎成渣,黎遂青會在花園除草這種事,還是有點難以想象。 就和你看見史高治叔叔剛在金幣堆里游完泳,回家竟然自己洗車差不多。 腦海里出現了一個長著黎遂青臉的唐老鴨,單叢霓忍不住站在那兒自己笑起來。 他摘了手套,順手拿著往單叢霓肩上一拍。 “笑什么?” 單叢霓聞到了一點青草汁液的獨特好聞氣味。 “沒笑?!?/br> 黎遂青也不追問,隨意坐上藤椅,往酒杯里又丟幾塊冰。 “學校怎么樣?!?/br> “很好?!眴螀材尴肓讼?,決定小小對他拍個馬屁,“大家比我想象中還要友善?!?/br> “看我酒杯干什么?想喝?” 單叢霓不是想喝,他壓根沒喝過酒,對喝酒的“渴望”又從何談起。 他就是覺得黎遂青的手拿著那個陽光下折射出七彩光芒的酒杯,看起來挺賞心悅目——其實比起“顏控”,不如說單叢霓是一個“美控”:他就是喜歡漂亮美麗好看的一切。 “想喝自己去拿杯子?!?/br> 小推車就停在遮陽傘底下,調酒用具一應齊全。 “我還沒到飲酒年齡?!?/br> 黎遂青漫不經心一笑:“你不是循規蹈矩的小孩?!?/br> 意思就是不用跟我裝。 單叢霓就怕這種看臉色什么都摸不著的人,立刻服帖了:“可我不會調呀?!?/br> 黎遂青盯著他審視會兒,隔幾秒鐘,居然真的站起來,替他做了杯酒,單叢霓道聲謝,捧在手里輕輕嘬了一口。 跟蘇打檸檬水的味道差不多。 別看說是說得隨意,實際黎遂青倒進去的酒真就一點點,調開了基本沒酒味,分量甚至可能不如菜里加的調料酒。 正心不在焉喝著,坐在對面的人忽然報了一串人名,有幾個單叢霓覺得有點耳熟,便咬著吸管疑惑地望過去。 “能讓我伺候調酒的,現在活著的可不多了?!?/br> 單叢霓立刻嗆著了。 這下,黎遂青的笑意終于漫到了眼睛。 耍我有那么好玩嗎!單叢霓敢怒不敢言,趁人夾冰塊時狠狠瞪他,等人轉回臉,又趕緊擺出一副眼觀鼻鼻觀心的老實樣子。 “圣誕節有沒有約會?”黎遂青問。 “沒有?!?/br> “聽陳叔說,你生日快到了。正好我也有幾天空,正好帶你出去玩玩?!?/br> 單叢霓不想出去玩,尤其不想和他一起出去玩,但他用的是通知語氣。 “哦,去哪兒?” “不用管,去了就知道?!?/br> <br/> 其實單叢霓心里隱約有關于目的地的猜想。 網上有帖子說,半年前黎遂青買了一個島,最近好像新造的房子已經完工了,怎么那么快云云。 買島不稀奇,但那個島名聲不太好——前任主人是在島上被謀殺的,許多人挺忌諱。 后來出售島嶼的就是死者的大女兒,正式繼承后不知道是為了避稅還是有別的原因,很快將島嶼脫手。 單叢霓不信這種玄學,不過他也好奇黎遂青怎么會買下那兒,甚至一反往常的低調作風,大張旗鼓改建。 果然去的是那座熱帶小島。 登島時天氣絕佳,溫暖濕潤的海風吹得臉上皮膚微微發癢,單叢霓盯著閃粼粼波光的海面,忽然毫無來由地想,黎遂青應該很討厭陰冷的天氣。 島上的別墅已經拆了,黎遂青找人新建的是那種木結構房屋。 無人的小島,林間的木屋,偶然的度假時間,如果不是兩層小別墅內飾很溫馨,這地方簡直會充滿恐怖片的氣息。 這地方當然還沒有WiFi。 單叢霓沒那么依賴手機,可再不依賴,對著那時有時無的信號標,他還是有點暴躁。 特別是黎遂青一動不動坐著釣魚的時候。 簡直無聊死了! “你釣魚為什么不串餌呢? “這樣真的會有上鉤的嗎? “你學姜太公愿者上鉤嗎?” 別管他放低聲音問什么,黎遂青都沒回答。 不過有的時候世界真的很奇妙。 比如半小時后,沒串餌的魚鉤上居然真的釣上了一條魚。 淡紅色,活蹦亂跳的,品種不認識。 如果不是因為這是島上的淡水湖,占地還很小,一眼能將周圍所有景象盡收眼底,單叢霓簡直懷疑這是有人偷偷潛下水,把事先準備好的魚串到他鉤上,好讓他裝逼的。 “這是怎么釣上來的?” 黎遂青瞥了一眼小朋友般端正蹲在水桶邊的人:“因為從沒人在這里釣過魚?!?/br> 單叢霓明白了。 因為從來沒人在這釣過魚,所以魚足夠傻,也沒有警惕心,沒餌的鉤都會有想試著咬咬的。 無聊的上午結束,單叢霓不想出去和他繼續大眼瞪小眼,午餐后就躺在林間的吊床上睡覺。 被推醒時已近夕陽時分。 黎遂青讓他跟上,他睡得有些醉,頭疼,又懵得很,不知道該問什么,就默默跟著。 <br/> 二十幾分鐘后,他們走到了一間正在拆除的小教堂前。 這應該是前任主人興建的私人建筑,只是造成教堂樣式,內里供的圣母像已經被移走,邊上的電子屏幕倒還掛著。 現在屏幕上正在播放一場庭審。 單叢霓內心充滿了問號:“這是什么?” 黎遂青示意他認真看,他打量完四周,視線轉回屏幕,正好看到法官宣判被告獲刑二十年。 這是犯了重罪了。 “到底是什么?直播的?” 黎遂青忽然道:“你父母的事情不是意外,你應該猜到了?!?/br> 單叢霓一愣,又猛地轉頭看向屏幕中那個瘦削得嚇人的男人。 “就是他?!” “不是?!?/br> 黎遂青隨手點了根煙。 “有人想碰那些不能沾的東西,你父親堅決不同意。 “當時有人給他透了信,可惜還是遲了一步,而且那晚,不巧你母親也在那?!?/br> 單叢霓有些發愣,被他拍了拍腦袋。 “這個島的前任主人,是那群人中的最后一個,也算是藏得最深的,通過給你父親透風的信息才追到,本來想留給你,不過——” 他輕輕一笑,不再繼續說了。 腦子有些不夠轉,單叢霓只撿了最先跳出來的念頭問:“那你、你不會被牽連吧?” 黎遂青不以為意地彈彈煙灰。 “他兒子毒駕撞死一個女人,最后只賠了錢沒判刑,沒幾年又背了巨額賭債,再還不起就得死——賭債跟別人有什么關系? “有人給他兒子透露假的保命符,說只要他幫我辦成一件事,我就能保他。他信以為真,為自保買兇殺了自己的父親,現在已經判刑,騙人的那個鰥夫也正在安分服刑——詐騙跟別人也沒關系。 “所以,跟我能有什么關系?!?/br> 單叢霓呆呆地望著他。 “按他們奉行的宗教思維,這是正宗的因果報應。他沾那些生意種下因,他兒子染癮車禍引發了一系列的果。你說呢?” 這間已經快拆完的小教堂,穹頂的彩色玻璃還沒拆除,陽光透入,在他襯衣上染了柔和的顏色。 “給我父親送消息的、是誰?” 黎遂青淡淡勾唇,并沒回答。 既然現在他們能站在這島上…… 單叢霓猜到了。 “你為什么要……” “我不信教?!?/br> 他掐滅了煙,“有恩報恩,有仇報仇?!?/br> “就算你只是我名義上的‘兒子’,也不是他們想動就能動的?!?/br> 那時候單叢霓才九歲而已,但從小他似乎就有著奇怪的敏銳性。 黎遂青到他家辦事那天,他之所以會自己溜出去,試客人的車子有沒有上鎖,就是因為看到有陌生人鬼鬼祟祟進了自己房間,害怕了,想找個安全的地方躲起來。 他們想除掉單叢霓,反而陰差陽錯使單叢霓成了黎遂青的養子,所以他們更加著急,擔憂萬一事情敗露,將來單叢霓更會借黎遂青的勢力去找他們報復,才想越快除掉他越好。 那三天里恐怕發生了一些事,暫時沒空管的黎遂青才會把他送去那些人最難觸及的C國,再一個個慢慢收拾他們。 有個瞬間,單叢霓感覺自己的眼睛似乎出了一點問題,因為眼前高大的男人好像暈開了。 然后,發酸的鼻子才令他意識到,他是哭了。 曾在無數個夜晚讓單叢霓無端驚醒的、深深隱藏在黑暗中的另一只鞋終于掉了。 而且,它被扔到了單叢霓永遠不用再看見的地方。 “謝謝你……” “生日快樂?!?/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