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年短篇
荒徑 文案: 流云輕重巒,荒徑斜入林。 故地重游,故人作古。鴻飛雪爪,不若未識。 (1) 一峰如刃,天穹為之退避;林霧如帶,極目可見不足十數里。蔥蘢凌云木幾可蔽日,偶有幾縷爭先恐后擠進來,稀薄得可憐,白霧也穿不透。 這是虞槐初上小常山所見,傳言盛極一時的崇華派傳承即隱于小常山深處。 小常山與大常山比鄰,同玄清洞禁地、魔域百羅海、黎荌遺跡、祁鳴獸xue并列五大奇地,修士上山途中皆不可調用靈力,等同徹頭徹尾的凡夫。百年間不乏修士來撞撞運氣,莫不是無功而返,久之傳言就成了則戲言。有幾個門派不死心,意圖從這雞肋里榨幾滴油水,又存了打磨小輩心志的念頭。小常山探秘告示常年掛在門派試練榜上積灰:新晉小輩多不愿做吃力不討好的事兒,細皮嫩rou的天之驕子,手頭靈石、寶圖源源不絕,懶得從“戲言”里討得什么好處,一攤破事兒就栽在了靈根受損又身懷大氣運的虞槐頭上。 瞎貓入山,不算無的放矢,故沒準還能撈到死耗子。 山巔之上云海翻騰,一條破爛古道正如一條衰頹老龍橫亙半空,不遠是大常山較矮的山頭。虞槐驚異之余暗自慶幸,深吸口氣,踏上了第一階。 晦日來臨之刻,古道消失殆盡,虞槐站在盡頭處回首而望,徐徐呼出口氣,轉而仰視崇華遺跡——天地浩淼,白云蒼狗,昔日榮光赫赫的門派大殿,今日綠林青苔中的圮裂樓閣,人事無常,不外如是。 山門前的竹林里有幾星瓊花般的小點,虞槐往前走些方看清是幾只垂首順羽的白鶴。其中一只銜著一尺紅絹的白鶴調首隱入林中,他急忙趨步跟上。 入竹林幾丈,酒氣撲面,酒壇往往而是。白鶴艱難地繞過酒壇,停下后埋首猛啄。 壇下壓著一段皺巴巴的朱紅袖子——如斯逼仄的空處竟臥著個人。 白鶴啄了這人圈著半壇酒的臂膀數來下,不得回應,徑自就要頂翻歪斜的酒壇。原應爛醉的酒客不好再裝死,抬手一擋:“要鬧便鬧,別與我搶酒,小心我拔你的毛?!卑Q扯著他的袖管往外拽,酒徒一瞥:“哦?從小常山來的后生,難得。閑得發慌來這破地方,有何貴干哪?” 虞槐:“在下涯山劍派虞槐,為求仙緣來?!?/br> 酒徒:“你有點兒意思,曉得對我這種人該講什么話?!?/br> 虞槐溫溫一笑。 酒客草草撥弄著白鶴尾羽,他眉骨棱高,瞳仁淺淡,眉間有道斷痕,像生生被刀尖削去一截,如無垠綠洲中橫插一條細長荒漠,屬福薄之相。 虞槐心感惋惜,目光在斷痕處流連了片刻,酒客不以為然草草摸了把眉骨,揣起酒壇:“你小子對我胃口,可東西也不能白給。銀貨兩訖,公平買賣,你看怎樣?” 虞槐作揖:“前輩所欲為何?” 酒客仰首灌酒,挽袖抹唇:“此生不可無酒,無酒則日日寡歡。下界的酒總差點滋味,為我釀一壇,就作引你往傳承之地的報酬,這該不是難事罷?” 這于虞槐并不是難事:“再公允沒有?!?/br> 酒客:“對了,你剛說你姓虞——百來年前,涯山劍派是有那么個心比天高的虞家,竟還沒垮?” 虞槐彎彎唇角:“在下半個虞家人也不是,‘虞家客’這三字更切?!?/br> 酒客朗聲長笑:“‘客’字切理。朝生夕死為自然,八荒寰宇內誰不是客?現在客該回他的居所去,你最好跟緊了?!?/br> 夕陽斜照,細碎瓊花飛掠湖光山影,艷艷霞光籠著整個秘境。酒客不舍為此美景多留,提著酒壇揚長而去。 —— 虞槐引導靈氣運轉一周天,坐定已汗透中衣。石屋內充斥著熱氣,他推開石門走到屋外,頓覺清爽無比。 門外田圃有一半昨日被虞槐理過,痕跡尚新。酒客在田畝邊上背對虞槐席地而坐,寬大衣袍只松垮一束,好似只要有酒,破爛衣袍便是金銀魚袋,窮山惡土便是極樂洞天。 他隔空朝虞槐招手,再取一壇,勻出少許酒液倒入遞給沒嘗過鮮的后生:“過來坐,量你也睡不著?!?/br> 虞槐盛情難卻,取壇淺啜,贊道:“好酒?!?/br> 酒客嫌棄道:“這算哪門子好酒?真正的好酒,得用大常山的百仙草釀,封存幾十來年,才夠味道?!?/br> “百仙草?” “早和大常山的山頭一起沒了。我還屯了一壇,可時機未到,只好看看解饞?!本瓶驼勁d漸濃,一指天闌,“大常山山峰原來就在那地方,穩壓小常山一頭,現今卻隱于下界云海,只空擔‘大’字為名供后來人做文章。百丈高山,千秋后為丘陵,rou身凡胎的修士又能比山川好上多少?” 這狂徒話里話外盡是對修道人的諷意,一身懶骨,口氣挺大。虞槐佯作不解其意:“可惜晚輩來遲了百年,不能見昔日大常山風貌?!?/br> 大小常山與虞家還頗有淵源。大常山與小常山僅幾縣之遠,居藤江之陰,瞿河之陽,乃堪輿寶地,鐘造化毓秀。崇華派開山祖師以大常山靈氣充盈,擇此地開門立派,后在大常山逢變后遷至小常山,于五百二十年前敗落。虞家先人為化神大能,曾是崇華派客卿,后轉投涯山,虞氏一門方有今朝氣象。小常山機緣之秘在涯山內代代相傳,前人均一無所獲。后來子弟不欲徒然勞苦一趟,便打發虞槐來試上一試,若是曉得他誤打誤撞尋到門道,不知該如何作想。 恐怕腸子都要悔青了吧? 這酒烈,虞槐小抿兩口就渾身發熱,不再飲了。酒客順勢把這半壇攬過去,輕蕩酒壇,又覆手一倒,見甩不出半星子酒沫,面露得色。 “什么風貌,一座山,山上幾根草,幾棵樹,幾只懶鳥,幾塊破石,頂多高了些。但一朝被雷一劈,滿目盡焦土,到底可惜。你道這雷是怎么來的?” 他們這輩人對此事耳熟能詳,虞槐張口便來:“昔年珩摩尊者被圍困羅浮峰,企圖以乾坤盤借七七四十九道山河靈脈扭轉局勢,大常山乃其中之一。奈何其罪大惡極,天道留他不得,劫雷忽至,珩摩尊者立斃當場,羅浮峰頃刻崩塌,大常山也未能幸免……” 酒客悠悠一舔唇角:“哦,原來他們是這么跟后生解釋的?!?/br> 夜風陰冷,虞槐問:“莫非還有什么隱情?” 酒客冷笑道:“人嘛,正是因不真方才修真,因無道方才求道,因有不禁方才禁欲,因有不凈方才凈心。沒千千萬萬個隱情,還叫什么修士。賴在珩摩那廝身上——哼,渾蛋都編不出這么瞎的瞎話?!?/br> 假作真時真亦假,定見已生,孰真孰假便不再重要。聽書的閑人大多是裝模作樣說一聲“公道自在人心”,拍拍衣袍轉身即走。德高望重的修士十中有九隨了山羊犄角般的臭脾氣,就是謊被戳了個洞出來,也能抓千百個補丁救顏面——真真假假,不了了之。 虞槐悶聲不響,酒客會錯了意:“你真信這狗屁玩意兒?我還以為你是個有點主意的?!?/br> 他側過面,夜風輕蕩打開松垮衣襟,肌膚白得像尊玉人。眉上斷痕宛若曦光初臨時青山上的浮雪,丹青客繪山水畫福至心靈的信手留白,渾然天成,妙不可言。 虞槐一寸心念徐徐飄進那眉上斜痕,他想酒不醉人人自醉有點兒道理,好一會才捋直舌頭?!霸谙聸]全信。只是在想……在下與前輩一番暢飲,還未知前輩名號,冒昧一問?!?/br> 暢飲?虧他說得出來。三分稚氣未脫,九分酒意上頭,明擺著是偷大人酒喝的小鬼。就憑這點酒量,真要暢飲還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馬月。 酒客被他逗樂:“重黎,千重山的重,黎甿的黎。隨你怎么叫?!?/br> 疏狂之徒配莊重名字,未免糟蹋。虞槐醉得厲害,興許口無遮攔說漏了,重黎忍不住大笑,他一頭霧水,還沒想明白自己講了什么笑話,就向酒仙舉了白旗。 欲成一代千杯不醉的雅客,任重而道遠。 (2) 虞槐確非虞家人,他打山溝來,通往涯山派的道,是青黃不接那幾年用手挖出來的。那年嚴冬,虞槐尚小。他頂著灌進茅屋的破風打了個噴嚏,一縷娘的味道掃得丁點不剩。屋里很冷,沒火。他使勁搓著娘瘦成木棍的手,娘咳了最后下,沒氣了。她呼吸聲向來清淺,怕驚擾了天公,斷的時候也就跟雪花落地一樣。 爹走得早,娘甚至沒給虞槐起名,慣是小二小二地叫,像呼喚家門拴著的黃狗。 窮鄉僻壤出身的小鬼目不識丁,就用或長或短的一生把苦這字的真諦熬到了極致,再大的天災人禍只當顆沙礫捱過去。爹被強行抓入行伍,大哥葬在黃土下,娘咽氣前還又未把忍字訣嚼爛了喂給他,揉成四個苦瓜般的字——人定勝天。 虞槐時常覺著自己太不是個東西,常人的家鄉是夢牽魂縈的心頭rou,他的家鄉就像塊被人咬掉半塊又被車輪碾過的冷面餅,遺憾歸遺憾,卻不情愿拾起。 幸而涯山收徒不光重靈根資質。掌門和虞家家主卜得他福緣深厚,于是這天資不足霉運有余的窮鬼尚能被昔日唾他的街坊走卒恭敬尊稱一聲仙人。命賤也有賤的好處,老天向來一碗水端平,這頭缺了角,那頭定會補上一筆。 老天都在逼虞槐辟條通天路:肯一頭扎進淡而無味的苦修,是個心性極好的苗子??上Ш妹缱右彩莻€不爭氣的漏木桶,吃一縷靈氣吐一縷,久之,連那幫信誓旦旦的山羊胡子也疑心命盤失了準度——虞槐卻不灰心失意。旁人尚且沾不上小常山峰的云氣,他現在身處小常山巔的方外洞天,豈非是應了那句仙緣殊絕? 雖然這“仙緣”也就是為邋遢酒鬼翻地墾土,種靈草釀酒罷了。 一顆松果砸飛了虞槐不合時宜的胡思亂想。他猛地退開,右足跟剛好軋著一株靈植,倉促挪步左腳又踩到一棵嫩芽。 重黎躍下樹,趔趄了下穩在兩株靈草中的空地上。他雷打不動揣著那好似永遠喝不空的酒壇,醉眼乜斜:“唔,這傻樣順眼些。小子心思太重,要想修……嗝,修那個勞什子道,難?!?/br> 虞槐四兩撥千斤繞過了那句“心思太重”:“涯山劍派,走的自是執劍者的道,無他途,唯守中抱一爾。固然艱險無重數,雖千萬人吾往矣?!?/br> 兩口酒沒醒完,擱這兒胡說八道呢。 重黎意興闌珊,小指刮刮耳廓,盯了虞槐一會兒,甫及冠的青年面皮還沒修煉到厚比城墻的程度,露相半剎,旋即又用那張號“君子端方”的皮把缺漏堵死了。 活似半個遭人情世故磨平脾氣的老角兒。說是半個,年歲不及。 重黎強振精神打了個指訣,田中靈草應和著噌噌瘋長了數寸,頗有千營共一呼的派頭。虞槐著迷地看他優游自如地運轉靈氣,繃著張無動于衷的臉,眼底翻著駭人的灼意。 重黎對這不入流的小伎倆十分得意:“別看這招輸了氣勢,不比什么七星還是八星破劍陣威力大,對敵時卻有出奇制勝的奇效。習得也不易,須得省悟五行天地之道……”至于如何省悟,他卡了殼。 虞槐如他所愿沒有刨根問底:“常言道,俱收并蓄,待用無遺。前輩循循誘人,虞槐受教?!?/br> 重黎老臉經不住他這么瞎吹:“少灌迷魂湯。來,帶你去個好去處?!?/br> 虞槐求之不得。 一介酒徒所鐘,無非黃醅醇酎、旗亭壚邸,他口中的“好去處”是怎么個風水寶地可見一斑。虞槐雖早有忖度,但乍見一足有三丈高的酒壇也禁不住眉毛一跳。酒壇色澤古舊,淺棕細紋線繩般雜亂無章緊箍其上,大咧咧立在壯闊恢弘的門派正中,儼然一只不知天高地厚四仰八叉的老王八。 重黎笑瞇瞇地、給老鱉撓癢癢似地在側邊輕叩了三下,那口壇可憐兮兮地一抖,半不情愿地“吐”出一扇破破爛爛的門板。他回頭與已無言以對的后生道:“愣著做什么?進去?!?/br> 虞槐:“這兒原來……就有個酒壇子?” “當然不是,原是崇華派那幫傻子藏寶貝的地方,好似是起了個八珍閣的名,東西多得能瞎人眼睛。酒壇雖不上臺面,好歹能入眼?!?/br> 虎落平陽被犬欺,崇華敗落后的來人搜羅完奇珍,連壁燈燃的人魚膏也刮得一干二凈。壇中寶閣昏暗溟蒙,依稀能見其兩側梯階,與凡間浮屠塔相類。頭頂上不知幾許高的正中處嵌著子夜時狼眼般的光點,那光幽魂似地掠上重黎面龐,與他眉上斷痕疊合,更似斜橫的白亮刀刃,一臉千帆閱盡的嘲諷,與陰森森的野鬼所差無幾。 虞槐偷瞄叫人摸不著頭腦的酒客,心想重黎還是一副吊兒郎當做派更為適宜。即便與端雅生相格格不入,直來直往也還顯點兒人情味。他難得說了些沒經九曲心竅過濾的廢話:“繁華不可久,故人不可留。前輩縱與崇華派有何糾葛,皆已歸塵歸土,還莫放心上?!?/br> “漂亮話免說,東西在上面,要走快走,莫擾我喝酒?!?/br> 不通前情后果的慰撫乍聞如白水般干巴寡味,細思還挺可樂。重黎輕哂,也不就壇口,提起酒壇讓玉釀自壇沿傾下,如一束霜月落入朱唇皓齒紅襟,更顯珠輝玉麗。 虞槐一愣:“前輩不同行?” 酒鬼打發街邊小叫花似的擺擺手。 自虞槐入此地界,重黎常是副愛管不管的嘴臉,偶有指點也多是演示幾個中看不中用的小把戲,若生得早八成是花拳繡腿的開山祖宗。 徒有抱負底子淺薄的雛鳥撞入十里老林就像只紙鳶,放紙鳶的心血來潮就抽拉下線繩,徹底放手之時紙鳶便無所適從,虞槐此刻心境與之無二。他不知前路暗藏何種誘惑與暗刺,踏上階梯回望,重黎恰好斜來一眼,眼尾被酒色熏得如掛霞云,清醒得瘆人。 上方星點閃著雪般的光亮,重重冷意直從虞槐頭心澆到了腳底。他記起娘死時的那場雪,步子漸緊。 他前腳走,破壇子上的老破門后腳被一只白鶴踢開。它儀態萬方地舞到重黎身側,又很不儀態萬方地啄亂了他一頭雜毛。 重黎翻了個身,好教另半邊也能曬得暖和,迷糊了會才抬手給惹禍精送上回禮——揉毛。 白鶴高傲地扇了他一臉毛:“本大爺來看看你喝死沒有?!?/br> 重黎道:“喝了,沒死?!彼\心不死,又想趁其不備把他跟命根子等同重要的寶貝壇子撈到懷里,鶴大爺沒如他意,揮翅把這禍根扇出珍寶閣外,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射出一根鶴羽扎中機關封上門?!斑@么多年,大常山山頂早平了,你就是喝死,那個冤家也活不過來?!?/br> 重黎將粗魯亂揉改為輕柔安撫,順帶揩去鶴大爺尾翼上的酒珠,這老伙計哼哼唧唧,邊啄“人”邊數落。 “消停會罷,長鴻既不在,以后可沒誰來為你鞍前馬后?!?/br> “……小常山的小屁孩,本大爺想他了?!?/br> “嗯,我也想了……想替他揍你?!?/br> —— 虞槐歷階登臨塔峰,見到的不是什么稀世珍寶,而是一個徐徐旋動的發光陣法。他取出符紙,哪知那光點爭先恐后朝他擠過來,眼前當即一陣天旋地轉。他像是被怪風卷到九霄之上,又被喜捉弄人的云翳來回拋擲,五臟六腑來了個乾坤大挪移,這滋味實在是不怎么好受。直到他從高空面朝下砸上柔軟的綠茵地,才尋回一絲踏實感。 陣中一片好風光。 晴光明艷,流云呈碎浪狀逶迤千里,云中兩峰如相面作揖,矮的那座像伏地稽首,另一座比之高十來丈,意氣風發受其膜拜。 虞槐以手支頭仰觀較高的山峰,看久了脖子與手具是酸脹,才慢慢從地上爬起來。 這山不是空無一人的。 背對他坐著個埋首閱卷的碧衫青年,坐姿照舊端正如松柏,幾與山水天地合一,是以十分的寧靜中又納了七分離塵的孤獨。 須臾,虞槐和青年一同聽到了叮叮當當的輕響。那青年飛快地一睨山下,佯作沉思。 隨聲音漸響,“訪客”也露出了廬山真面目:眉目俊秀英挺,敞開的衣堪堪在腰部用幾條胡亂系的綢帶束住,手提著四五個用紅繩串起的酒壇子。一身市井無賴的習氣,活似逛瓦市喝花酒的紈绔。 虞槐對這張與己酷似的面容瞠目結舌,轉而去看那抬起頭的碧衣青年—— 那來人笑道:“重黎,猜猜今日我給你帶的是什么好酒?” (3) 大小常山前輩子是一對親弟兄。前者甫披滿山碧翠,后者便雨后筍尖似地露了頭,仿佛一彈指頃,兩山間的小城池就成了兩扇屏風中的香案。小常山山峰不似它兄長嶙峋孤高不可親近,峰首呈圓弧狀,偏西有一處細微的凹陷,正對著虞槐和那兩個青年,像張癟起的嘴——八成是沒討著酒喝,委屈的。 被喚作“重黎”的碧衫青年不為來人的三寸舌所動:“我忌酒,長鴻,休用你的油嘴滑舌惹我?!?/br> 來客道:“錯了,慧心妙舌才是?!茷闅g伯,除憂來樂’,‘ 庶民以為歡,君子以為禮’,物性如此。我有美酒,山有美景,只欠一合心美人,為摯友千百載,這點小忙也不肯幫?” 碧衫人背身不予理睬,確是虞槐初入小常山結識的重黎,少幾許清狂,多三分青澀,修眉如一道順暢墨線,并無日后觸目驚心的截痕。有一瞬虞槐以為重黎看到了他,而后者瞳中唯映浮云青山,清清冷冷淡淡,伸臂取酒:“一壇可以,再多免談?!?/br> 長鴻大發感慨:“延你喝酒還得三請四請,實在難辦?!?/br> “以千年情分相脅——好金貴的一壇酒,我敢不飲嗎?”重黎啟封一嗅,險些翻壇,“百仙草!你居然拿這釀酒?” 長鴻嬉皮笑臉攬住他肩頭,順勢把人扳正:“我就說你有鑒酒的慧根,鼻子靈得很。半山頭的百仙草釀的酒,不嘗嘗滋味?” 重黎道:“半山頭……你是大常山之主,如何處置山上物自是你的事,可憐凡人苦求不得的靈藥,到頭卻成了你我杯中物?!?/br> “釀醽醁,rou白骨,皆盡其用。無論你信還不信,下界人取百仙草救人性命,對造化的感念還不抵空壇子那么重?!?/br> 大常山比小常山早百年呱呱落地,因而長鴻比重黎年長得多,雖照性子看應該調個兒。重黎與他看法不同,料想長鴻必借多吃幾年干飯的由頭笑他涉世未深,不欲再在這個話題上盤桓。他半好奇半警惕地沾了點酒,旋即就恨不得拿酒封一把糊上長鴻不正經的臉。 “味道如何?想必不錯?” “……我不想與你說話?!?/br> 辛,辣,像發了霉的辣椒切片了在醪糟浸上十來年,甘味回沖堪比用過咸豆花再灌碗豆汁下腹。重黎皺了皺眉,疑惑地看看酒壇,好似里頭寄居了河蚌,忘卻前車之鑒又“品”了兩三口,眉毛擰得更緊。 長鴻忍俊不禁,索性笑個暢快,重黎茫然地咽下酒液,頹然乎不辨東南西北,長鴻便漸漸不笑了。 現今的千杯不醉,開初還是一杯倒。 “一杯倒”晃了下,一頭靠在長鴻肩上,看模樣比初試金波的虞槐還要“弱不禁風”。容貌與虞槐肖似的青年扶著人慢慢坐下,左手替“美人”放下酒壇,右手攬“美人”,余下的陶壇子蔫不唧兒地擱一邊,若開靈智定要罵死這見色忘酒的負心漢。 “口不對心可不好呀,小東西?!?/br> 長鴻就著重黎眉毛摩挲幾下,伸手擋光:“這點酒量……我都不好意思做些齷蹉事了?!?/br> 虞槐心知此為幻境,卻見本不應看到他的長鴻正朝空中的自己擠了擠眼。 長鴻方欲開口,一陣颶風刮來,如一巨爪將恬淡圖景撕作長條,一道裂痕恰好橫貫重黎軀體,虞槐竟感到撕心裂肺的疼痛。 可也只有一剎。 他從舊時光景跌落至珍寶閣底層,猶然心悸難平,緊接著又因新發現喜出望外。一小束靈氣正通過細而窄的經絡匯入丹田,積聚成指甲蓋大小的一團縮在一角,原先阻斷的靈根也勾連起來。他攤開手掌,近乎貪婪地以目光描摹那條平滑清晰的命線,此后種種可能的前景在他心中如江浪翻涌——鶴唳攪散了他的假想。 重黎昏睡在困陣正下方,白鶴不停踱步,快把羽翼啄禿了。 虞槐向改變他命運的契機投了瞥,走到重黎身邊,方欲喊醒他,酒客即攏住那只瘋瘋癲癲的老鶴:“收獲良多,嗯?” 他學秦淮小曲將末字拉得千回百轉,撇去面無血色的臉孔不談,還有騙小姑娘的本錢。 虞槐心境已全然平復,他緊盯著與陣中大相徑庭的酒客:“那是回溯之陣?” 認出小常山后,他下意識以為陣中種種皆為既往之事,這沒有緣由的篤定多少讓人不寒而栗。至于那名喚長鴻的輕狂客,虞槐淡漠地想,旅人并無將親身經歷和盤托出給引路人的必要,不是么? 重黎道:“不全是,但這么說也無可厚非。崇華老兒留了一堆烏七八糟的磨人心境的玩意,這個還有點意思,俗稱美夢重溫陣,你若陷在里面出不來,就只好做珍寶閣的口糧了?!?/br> “多謝重黎前輩告知。此陣……是否還可再入?” “愛來幾次就幾次,沒斷氣兒,就酉時竹林見?!?/br> 重黎沒和他多嘮嗑的雅興,牽著那只白鶴往外走,他喝得上頭,走得不穩,也不知道是他牽白鶴還是白鶴牽他。 虞槐沒有莽撞地再試陣法的妙處,在珍寶閣附近逛了幾圈,老老實實除草去了。 —— 重黎獨自在竹林里飲酒,從此處剛好能望到新墾的田地和旁邊叫虞槐的小白點。這塊寶地很遭長鴻鄙夷,大常山山神自己做不得方言矩行的君子,反而成天指摘無辜被封為君子的翠竹。就是他看不起的芒寒色正被崇華派奉為至寶,故一方竹林是小常山頂獨一留存原貌的處所。 重黎默默丟了個空壇,伸懶腰蹬長腿的功夫虞槐就從竹林那頭過來,像根無風自動的竹子?!俺缛A派的風光挺好?我看你前山后殿幾乎全跑遍了?!?/br> “在下先天不足,不精符箓,于陣法一門卻頗有心得?!闭勚灵L處,虞槐顯出少年人的活潑,“崇華派四下陣法無數,雖有破損,但也實叫人大開眼界!譬如后山與小常山山麓的陣法,在下閱過的典籍中還未有記載,改日得好好琢磨一番?!?/br> 重黎波瀾不驚地“哦”了聲,涼涼道:“之前有個毛頭小子與我說他走的是執劍者的道,沒想到還是個通才?!?/br> 虞槐坦然道:“執劍者成道,用心一也,他物亦然。今日之事,還未謝過前輩?!?/br> “感激就免了。此界靈氣稀薄不及上界,給人以希望又使之碎若齏粉,最殘忍之事莫過于此。我今日助你是因,釀的是善果惡果,沒人知道?!边@說起來沒意思,他一招手,“小子,坐下給我看看?!?/br> 虞槐在重黎手掌抵上背脊時本能掐了個攻擊的手訣起勢。 身后人哂笑:“戒心不錯?!彼г匾灰龑ъ`氣,沒再戲弄老成的小輩。 重黎靈氣尤為精純,如清溪緩流滋養虞槐生機初現的靈根與隱痛頻發的經脈,他沉在這清涼的氣息中,再睜目時已夜色四合,星子奪目。 力竭的酒徒安安靜靜地伏在虞槐背上,呼吸掠過他心腔,輕輕淺淺。虞槐看眉間斷痕礙眼,手指慢慢靠過去——白鶴叼起重黎的衣角把人扔到背上,不客氣地沖虞槐卷起兩陣妖風。 這夜虞槐睡得很不安穩。他很少做夢,今宵夢境卻格外冗長,且雜亂無章。 先是光怪陸離的旖旎斷章:山瀑擊石翻碎浪,碎浪叩溪邊琴臺,琴臺上鴉發糾葛、暖玉纏香。碧衣如碎翡四散,一角欲墜未墜掛于宮腰,掌下是一段無垢細膩的雪,須臾烙上不德印痕,是食髓知味之貪,亦是萬劫不復之初。 他親吻著同樣戰栗的唇,懷中人是因他而生又定為他淪亡的造物,一眉一眼乃至身軀的任一寸都無比契合心意。 云雨聚合,山嵐漸興,七情六欲盡埋不歸處。 風卷云涌,畫卷如新。 大常山頭焦黑枯槁,荒徑交錯,秀色不復。山巔癱坐著碧衣的重黎,雙目泣血,身側朱紅法陣似曾相識。 轉瞬又是義父撫著他頭頂道:“若按崇華派之法,則我涯山虞氏振興指日可待。你既結仙緣,日后必成大器?!?/br> 那……他的本心,又該是什么? “求他日翻云覆雨,無人欺我辱我,世人敬我為尊,奉我為神——” 他又摔回了滿目瘡痍的大常山,浴血的重黎正對他冷冷地笑—— “因果盡斷、魂飛魄散……上神,你該知足了!” 子夜時分,虞槐冷汗涔涔地驚坐而起,屋外雨聲淅瀝,間或響起凄厲的長嘯。 他沖出門,雨幕中隱約顯現一個單薄的、僵直的身影。掣電貫空將人影映得了了可見,正是一襲紅衣膚色青白的重黎! 虞槐在雨中立定良久,忽冷了容色,舉劍劈下! (4) 虞槐還未轉醒。 重黎屏息靜心引靈氣在他體內運了一周天,疏導近九成時力竭作罷。他的手指蒼白細長,指根處不詳地痙攣著,連帶指尖也在無法遏制地顫抖。 還真像一雙醉得不知今夕何夕, 不分晨昏日月的酒鬼該有的手。這雙手距他擁抱的青年喉頭僅寸余,他繞繞一撮未被束進冠內的發梢,想到些過往的趣事,抽不出神。 鶴大爺很想翻他一個白眼,奈何受鶴臉局限,準確表達充沛的情感很有些難度。碰上不解風情的重黎,純屬給瞎子甩眼色。 “怎么,林中仙果還填不飽你的肚子?” 鶴大爺連呸帶罵:“好心當作驢肝肺,呸,好心當作腹中空。你個大爺們不嫌膩歪?橫豎當年最傷風敗俗的事你們都做全了,要親就親唄,這么磨嘰,本大爺都替你著急?!?/br> 重黎改逗弄虞槐的睫毛,不忘與它斗嘴皮子:“哦,怎么個傷風敗俗法?” “你、你、你!非禮勿言、非禮勿聽……死小屁孩,休想蠱惑本大爺破戒!” 鶴大爺的白毛騰地蒸紅,掩耳盜鈴以翼掩面嘀嘀咕咕背清心咒,重黎趁隙低頭在虞槐眉心蜻蜓點水一觸。青年與夢魘相搏,不經意漏了句夢囈,他字字聆得分明,笑笑,嘆氣,又笑罷。 “我那冤家也老愛玩這套。小屁孩……強行活成長鴻那個鬼模樣,不覺累么?” “唔,此言差矣。長鴻投生為虞家義子還不忘要向我討筆命債,我重黎哪有他這般錙銖必較,分明是半分不像?!?/br> 白鶴揮翅抖落兩根毛:“小子心眼忒多?!?/br> 重黎灑然道:“這我省得??烧l叫我心有不甘,情難自已呢?!?/br> 長鴻向來有根反骨,不知循規蹈矩為何物,自以為神靈妖鬼天地人皆有窮盡,身無桎梏,就該于消亡前順心而為才是。他跟著長鴻,只學會偷雞喝酒犯懶犯戒。學成出師,又沒人管教他,當然是想犯就犯了。 他漫無邊際瞎想,沒聽見白鶴驚呼,轉眼被人摁倒于綠草竹葉中。 醒來的青年死死把人制在身下,像痛不欲生的野獸顫著脊背。他一瞬不瞬盯著重黎,在看到那對長眉時雙目頓然赤紅,仿佛那柄勾劃出斷痕的小刀,又削去他心頭三寸rou。 重黎訝然變色:“長——” 身著道袍的青年沉默不語,眼底暗弱火苗竭盡全力躍動了一下,終為清明蓋滅。他騰地松開手,臉上慌沒了表情——好似他本來就是這副模樣。 重黎沖自己罵了句執迷不悟,輕輕推開震得魂魄出竅的虞槐,整好略散亂的衣袍,還有閑情夾出幾片誤入衣褶的竹葉。鶴大爺識趣地扮演縮頭烏龜,他面無表情揪走這光顧看好戲的扁毛畜生,半途折回抱走險遭遺棄的酒壇,駕鶴逃了。 —— 凡靈山秀水寶地皆造化所鐘,地脈自有源源不絕的福運,曠日積晷蘊生神靈,大小常山則其中之一。 長鴻在山靈中算是聲名響當當的人物。 敢情他嘴上缺的德全數在修習一途補得齊整,終日游手好閑胡天侃地,不見修煉,靈力卻是嘩啦啦地漲,放在俗世就是收恩蔭不務正業的紈绔。他常到人間玩樂,與牛鬼蛇神廝混,從勾欄煙花學了整套拐人寶典,為長不尊,不知禍害了多少根正苗紅的小靈修。沒準山水也劃個三六九等,品秩最高才能孕育此等奇葩。 鶴大爺心明眼亮,給大俠四字批命:禽獸不如。俗話說兔子不吃窩邊草,他這冤家連兔子都比不上。 山靈偶爾小聚談談雞毛蒜皮事,長鴻拉著在山里長草的重黎,逢人就說:這是我長鴻親弟兄,年歲不大,少拿你們那些葷話鬧他。到頭來,他反倒是最先下嘴的那個。鶴大爺察覺貓膩時,他已風風火火把“親弟兄”拐回老窩大常山,趕在某個月黑風高夜蓋上戳表明心跡,修筑琴臺,美其名曰一品風流,風是風花雪月的風,流是流水桃花的流。 鶴大爺孤家寡鶴,一點閑愁,萬種心塞。 ……重黎那小屁孩也太好騙了,怎么上界就騙不到一只美鶴做媳婦呢? 鶴大爺心塞的時日不很長。 彼時門派林立,修士遍布九州,不能壽與天齊,與日月同光,極目遠望只能窺探百年內的果報,有不怕折壽的為求一時風光堂而皇之動起了歪腦筋。 崇華派在當年不過千萬過江之鯽中不顯山露水的一條,聲名不顯,門中子弟良莠不齊,可也有個長處,所謂初生牛犢不怕虎,什么大逆不道駭人聽聞的法子都敢試他一試。 譬如,弒靈。 有個吃了熊心豹子膽的崇華大能想出了令人拍案叫絕的陰損法子,擺下陣法取地脈靈氣化為己用,門派氣運蒸蒸日上。這機要秘事被捂得嚴實,執行又隱秘,很多小輩悄無聲息便夭折了,山林暮氣彌漫儼然日薄西山。長鴻探查良久尋不著蛛絲馬跡,直到災厄降到重黎頭上。 此事牽扯到上界諸君的謀算,鶴大爺心知肚明,但陪伴到小世界歷劫的長鴻騙吃騙喝百年之久,到底有份同甘共苦超越主仆的情誼,旁敲側擊地道:“佛說凡所有相,皆為虛妄,今朝有樂,焉知是不是虛妄之樂……冤家,人要是活了一輩子,苦過樂過,臨死才曉得自己僅是無數因果中的一環,豈不是太可憐了?” 長鴻咳了咳:“……我看山中靈植豐茂,不至于饑不擇食改啃佛經啊?!?/br> 鶴大爺被噎得發火:“滾,本大爺和你講正經的!這么著,咱換個說法,你明著暗著歡喜小屁孩百來年,有天突然明悟這歡喜是假象——” 長鴻比了個噤聲的手勢,施法讓懷中重黎睡得更沉,明月星照,細碎水浪涌上琴臺,須臾將巖石暈成深黑。他偷偷親親重黎額角,閉眼睡了。 仙靈縱有通天之能,天道之下仍為螻蟻。區區血rou之軀,又能算什么呢? 上界人拋下誘餌,下界人趨之若鶩,什么喪盡天良的事都做得出來。修士貪欲無底,竟想殺雞取卵一勞永逸,吞食仙靈增益修為,從而登臨上界證道。 這不該是重黎該有的命數。 長鴻將人從小常山引至大常山、決意玉石俱焚之前都很覺荒謬。他回望重重云海,殘骸堆疊,已將雪白染作猩紅,就如同那些修士狂亂的眼—— 世間諸相,他獨舍不得重黎,也只一個由他為之命名的重黎。 縱山靈集日月精華蘊生,也無奈勢單力薄。周有虎狼環飼,后有心之所系——他退無可退,明白來年是不能再與那小東西邀月共酌了。 大常山山峰被生生削平、崇華派大能身死道消那一日,山靈長鴻獨立山巔,聲罪致討。 他最后如是道: “——逆天修道?修何道?縱困心橫慮,難脫因果束縛,難離天理人情……為求長生戕害不辜,斷六欲舍人親,便是你們的道?如此之天,如此之道……續鶩短鶴,不若棄之!” 重黎毀去小常山尚未成型的陣法,脫困趕至時已曲終人散。 大常山焦土遍野,不聞人聲,既為死地。 長鴻禍害之稱絕非浪得虛名,造了千百樁殺孽,離黃泉還有一步之遙,仍忙于挑揀完整的骸骨逐一震碎。他滿懷歉意地望了望重黎,在重黎觸到他身軀的一刻散作飛塵。 重黎想他沒準會瘋。 可有時恨就恨在過于清醒。他很清醒。 重黎其實不大愛酒,那年的百仙草酒,他堪堪飲了半壇,余下的都妥帖地封存在小常山內。長鴻走后,他出人意表地花了幾年去煙街柳巷醉上一醉,去走故人踏過的山水,最后又回到了大常山,在那些獨居幽谷的年歲慢慢練就了千杯不醉的酒量。 在重黎看來,萬物生死消亡都與他人無關,只是少了個拿酒壇灌他的長鴻,有些失味罷了;在鶴大爺看來,這小屁孩確是活得好好的,不過是成天飲酒,讓另一個長鴻在自己身上活過來罷了。 白鶴在下界呆久了,心腸也叫三千紅塵磨得發軟,忍不住道:“小屁孩,你仔細聽清楚了,長鴻沒死!” 重黎不以為意地應了一聲,它臆度這小屁孩沒聽到心里去,急得跳腳:“本大爺要有半句謊話,就受天打雷劈做一只烤鶴!” 話音甫落,即有黑云聚攏,天昏地暗,山雨欲來。重黎抿了口酒:“吹?!?/br> 鶴大爺壯士斷腕:“真沒騙你!那些修士一心欲破碎虛空登臨上界,上界仙神也常來下界轉轉歷個劫數,長鴻就是其中一個。他和你……咳,有這緣分,本是一環注定的因果,再過百來年這小子換張皮囊又是生龍活虎好漢一條,再歷一回磨煉就可回歸上界——” 一道手腕粗的掣電當頭劈下,鶴大爺鬼哭般地嚎了一聲,重黎及時揮手一擋使其免落得半邊烤熟的慘狀。它方就著義氣壯膽,給這么出嚇成了憷頭,瑟瑟發抖不敢再漏天機。 長鴻替重黎而亡是因,這因果如今化作斷痕貫穿了他一邊眉毛,他揚起這條眉拍拍白鶴,從容道:“你不必顧念我,直說——我生來就是成全他歸界的頑石一塊蟲蟻一只,還得隴望蜀希求上神青眼相顧,自以為是癡心妄想,不就結了?” 鶴大爺剛發了毒誓,不好說謊蒙騙他,怪不是滋味地點了頭。 重黎默不作聲又喝完一壇酒,踉踉蹌蹌一路走回了小常山。 在他陷入沉眠的百年間,崇華派失卻了精通弒靈之陣的大能,只能退而求其次,退居小常山靠殘存靈氣過活,卻仍懷想往日榮光,另辟洞天,將門派殿閣建得富麗堂皇。 又百年,重黎心魔難除,亦在渡劫時毀去rou身,成了一抹靠飲舊事度日的殘魂。 人事沉浮,俯仰之間為陳跡,如今小常山上,只有一鶴一林,一個輝煌不再的門派,一個喝不空的酒壇,和一個徒具形骸度日如年的酒鬼。 (5) 虞槐終于在日落時分尋到了被荒草掩蓋的第八處陣法。 小常山極為怪異,山徑中靈氣皆無,而隱于山頂上方的崇華遺址內卻處處充盈,得益于廢寢忘食的苦修,虞槐這漏洞水桶封上孔后很快便汲了半桶水。 這小鬼有點是有些修士始終望塵莫及的,他沉得住氣。 就是當年一人獨對氣勢恢宏的涯山山門,于劍陣前被宗主以生了鐵銹的廢劍砸了腦門,他也就規規矩矩受了,絲毫不露委屈。 宗主踹開從劍陣中撈來的廢銅爛鐵,拎起骨瘦如柴的小孩,像提小雞;小孩瞪著眼像一只幽魂,指甲前端開裂外翻,沾著泥巴的指rou還滲著水。涯山宗主不為所動:“長老說你福如海淵,日后必居我派牛耳??商煜陆Y有仙緣俯拾即是——你以為你有何倚仗,可入我派山門?” 虞槐捧著那把測資質的廢銅爛鐵,認認真真道:“小人能吃苦。做不成仙人的徒弟,做雜役也行?!?/br> 宗主揮手遣虞槐下去,他一瘸一拐揣摩福禍,隱約聽宗主說:“天生寡情,難生心魔,可惜……” 出乎所有人意料,又似在情理之中,窮鄉里拔出來的豆芽來了招“泥鰍躍龍門”,直接跳過外門成了內門弟子,虞槐分到腰牌時周遭同門眼里都能噴火。 虞槐資質低下,但也絕非不能修煉的廢人,他用了十幾來年啃下煉氣期這塊“硬骨頭”,可沒幾日就在首次歷練中廢了靈根。他不氣餒,頂著沉甸甸的奚落挖苦做些師兄弟瞧不上眼的累活。幸在他尚能勉強使用靈力,扣著宗主親賜的“不可限量”的高帽,未淪為雜役,也真真比雜役可憐。 宗主還是說:“可惜——” ——如今這個“可惜”,也稱不上是難過的天塹了。 虞槐施術沿著最后這部分陣法鑿開一層巖土。 他適才已將陣圖銘記于心,甚至已捉摸到圍繞小常山幾處殘跡中的門道,只是這層土色澤與外圈不同,才使他起了翻土一探的念頭。 挖了小半天,翻出一只掉色酒壇子,很合重黎的作風,心頭好便藏著掖著,非得步步緊逼才能激出一兩分真情來。 虞槐唇上浮起笑意,又五味雜陳地沉下。 細碎的土塊從懸空的酒壇上滑脫,莫名其妙地同夢境里泠泠水聲疊合,他心尖突地一燙,沒抓牢酒壇,這東西顫巍巍地抖了三抖,直直墜回土坑里去。 險遭厄運的酒壇穩穩落入一修長雪白的手掌:“小子,占我便宜還要偷口酒,你有出息啊?!?/br> 虞槐目光移到他頸項處,瞬了瞬別開眼,倉促應答:“在下只欲知曉什么酒最得前輩鐘愛……不意冒犯,是在下顧慮不周?!?/br> “莫當真,我說笑的?!?/br> “……在下去看看靈植如何了?!?/br> 當真是個乖巧得令人安心的學生,就幾步路也不忘重溫遁地訣。 鶴大爺打著哈欠冒出腦袋:“瞧這蠢樣兒,夠本大爺笑話長鴻幾十年的!” 重黎一把將酒壇拍進泥土,避開陣圖重新掩好,還特有心地拂去了碎泥。 “那小子是個人精,我若是長鴻,指不定還笑你道行太淺?!彼囟?,變出一只細長陶瓶,意思意思斟了些酒丟給難兄難弟,“今天我心情好,賞你點酒?!?/br> 鶴大爺心懷鬼胎地踏踏埋壇子的軟泥,疑心小屁孩是成心取糟粕喂給它,等歇挖出壇子再吃一頓獨食。它剛想揭穿重黎偽善的皮相,突然福至心靈——長鴻釀的酒,好似是剩了一壇吧?它生生從重黎的神意自若臆想出幾許黯然神傷,寬慰道:“我明白,長鴻那廝太不是東西,何以解憂唯有杜康,今你我一鬼一鶴不醉不休!” 重黎:“我不是……” 鶴大爺啄了口酒,語重心長地道:“小屁孩,你也該看開點啦,生生死死情情愛愛說到底也就豆大點事,嚼嚼吐掉就好啦……” 重黎冷笑三聲,掐著鶴脖子把這耍酒瘋的硬塞進陶瓶,由它撒sao放屁醉生夢死去。 —— 虞槐上輩子是釀酒客里的翹楚,這輩子不遑多讓,照樣畫葫蘆還真一次成了。自上次挖酒風波后虞槐有意無意躲著重黎,仿佛捅破主人有心封存多年的秘密,全身上下不自在著。如今諸事已畢,只欠綠蟻以作別,竟無故不舍。他處理完幾樁必要之事,提酒踏晚霞邁入竹林。 黃昏斜陽如故,蒼翠竹林為夕光暈成近黑的墨綠,打旋飄至林中熟睡的重黎身上。他這回乖覺地醒了,沒給鶴大爺搗蛋。 虞槐找一處空檔坐下,解開壇口裹布。 重黎聞香知意,舉壇痛飲,眉眼一彎:“好手藝?!?/br> 釀酒人道:“敬君磊落軼蕩,一世遼朗?!?/br> “敬因果相續,行而不孤?!焙染频耐A送?,喉頭滾下一口無滋無味的酒,一捻眉骨,力道有些重,“不,還是‘敬君聳壑凌霄,扶搖直上’,這幾句比較順耳?!?/br> 他喝得盡興忘我,那一捻把眉心也給捻紅了。這抹紅循霞光游走至斷痕處,像點滴徽墨灑于宣紙般逐層染深,恍然接上了割作兩半的眉。 那斷痕竟不見了。 虞槐展平紅裹布:“……前輩怎么提起因果二字?” “修士修道么,總講究這個。你以為那幫自認忘情的仙神能逃得脫?”重黎嗤之以鼻,跟老天過不去地朝上一瞥,“有些人看上去是逃脫了,不是旁人頂罪,就是還沒到還債時候。比如百年前崇華派毀大常山,死傷無數……虞家趁人之危竊取陣圖,拜入涯山劍派是因,百年后——” 青年微微一笑:“百年后,在下故技重施踏入小常山,再啟陣法,是果亦是因,前輩可是要說這個?” 他兩指一叩,弒靈陣起,那紅得異樣詭譎的天幕如業火席卷,襯得雋朗面孔如妖似邪,而黑瞳清亮又含悲憫,明明白白倒映著徘徊天地神佛不容的鬼物:“前輩,小常山早已歿了。在下……本不欲告知?!?/br> 小常山已堪比荒野鬼村,死氣遍布,而拜崇華派受損的殘陣所賜,修士靈力盡化歸支撐這方洞天不墜之基石。與其由它茍延殘喘,不若物盡其用,成為涯山劍派和虞槐的一份機緣。 涯山劍派虞槐精于布陣,將一張殘缺陣圖研習十年,又怎會不曉得崇華遺跡中的陣法如何起陣?他將重黎送入輪回,亦不必承受果報——上界急欲他歸去,就安排了讓長鴻心甘情愿歷劫身隕、因果難償只得等待虞槐給個痛快的下界山靈,他只需走上界既定的路便是了。何況這小子有的是野心,摸爬滾打在窮山惡水間沾了一身泥濘,時來運轉披上人模狗樣的道服,總希望能換件更好更華貴的,而不是打回原形做個庸人。換作重黎,也不會在饑腸轆轆時放過一只瀕死母雞,哪怕她下頭還臥了三四個熱乎的雞蛋,只是他現在是那只雞,實在沒法違心說自己能淡然處之。 還差一條正氣凜然的道理:修士護道除鬼,名正言順。 重黎輕快道:“是啊,誰叫那蠢貨力不能逮,沒能挨過天雷……都劈完了,什么也沒護住。我不是老糊涂,不必讓我再多聽一遍了?!?/br> 大地忽而一震,魂驚魄惕的鶴大爺猛地沖上天際,它鳥瞰整個小常山,恢弘的亭臺樓閣接二連三坍塌,巨石從中部斷裂,煙塵迷目,轟響不止。崇華遺址八卦方位亮起通天光柱,以其為中心,裂紋向中急速擴散,地貌毀壞殆盡,更無從于亂象中覓到兩個人影。 片刻,它忽然“咦”了聲,拍拍羽翼俯沖直下。 虞槐安放好靈石起陣護住竹林,身后人哼了哼:“小子……擺弒靈陣是你,設守御之陣亦是你,究竟出了什么毛???” 虞槐想在重黎魂散前留住此處勝景,光顧負隅頑抗,只依稀捉到只言片語。他明知這多半不是什么好話,仍是豎起耳朵,剛巧聽到這酒瘋子含混地又道:“……長鴻,往后不許……給別人釀酒,說話算話,嗯?” 虞槐凝視他半晌,什么也沒說。 重黎一個人靠著竹枝醉倒了,也沒什么動靜。 后來,鶴大爺從碎石爛瓦里拖出幾片朱色的綢緞,不過這個后來么,也是好幾年后的事了。 (6) 整理涯山劍派舊事的小書童最津津樂道的,莫過于百年前打破壁壘跨入上界的虞掌門的傳奇經歷。問原因么?說故事,自是跌宕起伏精彩環生、峰回路轉引人入勝的更妙。 據傳他出身貧寒,卻懷大氣運,被當年涯山劍主一眼相中提為內門弟子,后遭逢奇遇脫胎換骨,才能一路過關斬將把掌門之位收入囊中。 奇遇機緣一說委實玄奇莫測,氣運佳者多能逢兇化吉,而不佳者則有緣無分,落得不好反而求得尸骨無存的下場,而往往是后者占了九成??尚奘看蠖喽紙孕抛约簳钦忌贁档哪且怀?,爭先恐后蜂蝶撲花般捕風捉影亂跑一氣,幾乎將整個小世界翻了個底朝天。 是以有個長相好看帶著小童的男人詢問小常山所在,聽傳說長大的山民也不覺稀奇,還挺熱忱地給人引了一段路,原想送佛送到西直帶到小常山山麓,卻被男人三言兩語勸了回去。 這人面相和善,天庭飽滿,話也回得十分客氣有禮,但就有那么一股說不清道不明的“氣”。左看右看他都沾點溫純的佛性,言辭如圣命敕旨,教人不敢違抗。 雨霽天青,季春時節,泥里風中已醞釀起孟夏的暖熱,山村酒旗不見招搖,被雨氣馴服后萎靡傍著墨青檐瓦,隔著淡白煙霧,儼然煙視媚行的美人。 男人看似不疾不徐行于林木,實以乾坤為方寸,叫后頭小童追得苦不堪言。小童玉雪可愛,稚容討喜,頭發仿及冠書生用紅巾扎了個發髻,套著件白衣,兩邊滾的黑繡因他疾行甩袖看不清紋樣。 “喂喂喂——長鴻,你歷劫那會本大爺沒有功勞也有苦勞,你你你居然恩將仇報——” “休得聒噪?!?/br> 這這這真是欺人太甚,啊呸,欺鶴太甚! 鶴大爺沒敢追太緊,它喜煙火暖意,而上神如三十三重天冷清寒息所化,在他近側呆著能凍住骨頭。 那個嘮嘮叨叨滿肚壞水的大常山靈……說來也沒什么可懷念的。僅僅是上神掏了把泥捏了個人樣,灌注似真實假的情,時候到了便是一攤泥水,也就那小屁孩稀里糊涂地信以為真。 它呆呆自語道:“早曉得,我不該叫他小屁孩的……” 上神淡淡道:“耽于因果,有礙修行?!?/br> 鶴大爺噤了聲。 長鴻上神瞇起眼,深林中若隱若現的因果線糾結在小常山巔,末端幾不可覺地勾于尾指,欲斷未斷。推演出大致方位,他抬手收攏五指隔空一抓,山巔撲落落掉了些土,過了陣才有個裹了幾層泥的陶壇飛到跟前。 鶴大爺瞪大眼道:“這不是——” 那壇子被尖石刮了痕,本有破損,又叫人直接從山土里拖出來見了天日,老骨架子都松垮了,啪得一記壽終正寢。酒水在陶片碎裂同時迸開,淅淅瀝瀝下了一回酒雨,有些滲進地下,有些沿溝壑四流。 鶴大爺腦門中招,一抹,舔舔手,砸砸嘴:“唔……這個味兒,不是清水么?” 上神靜著不動,手上的因果線卻仍未斷絕,他揮手將酒壇拼為原貌,順勢剝離表層的土。鶴大爺看到上頭寫著很淺的幾行字,其中一行曰“唯愿當歌對酒時”,還未讀畢,酒壇再受摧折,粉碎得不可復原了。 那道因果線終從上神手上脫落。 上神去不回首。 鶴大爺不知打哪扒拉幾片紅絹,挖了個小洞,把余下的粉末同衣片一并掃了進去。 涼風低起,山嵐驟散。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