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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今上踐祚之時富于春秋,而早有子息。今歲德妃裴氏喜得龍子,湊了個七。七子不多,若計上雛凰八九只,則蔚為可觀。道是先帝立儲并非看哪個賢仁,而是看哪個會生。 大抵因他會生,無需打宗室里過繼,于是上位后手足該病死的病死,該掉頭的掉頭??刹缓谜f他趕盡殺絕,還剩兩個:一個是懷揣游俠大夢的草包,一個是心系沙場志未死、可憐新將怕殺雞的飯桶;后頭一個攪合江湖是非無蹤影,一個出師未捷身先死,估摸老天觀他倆裝點門面的作用極其有限,大筆一揮,提早收了;也因他會生,立儲壓根不費思量:一來長子次子早逝,三子為元后所出,當繼大統;二來彼時晏國小勝北狄,右相虞謙得勢一時進諫立儲,晏帝順水推舟;三來三子善斷,監國不致大亂,晏帝樂得清閑。 他自詡了結立后、立儲、垂拱三樁大事,成日同教坊、梨園中人同處;又召琴師數名充入宮掖,無一不是俊秀兒郎,禁庭左風肆行。群臣反以為幸,得一“yin”字,總勝過朱筆亂批批出個“昏”來。 期年,晏師未嘗勝績,又失數地,主和之論甚囂塵上。晏帝難得打溫柔鄉抽身,即鬧得滿朝腥風血雨,先是以祖制不易駁回一干哭窮的各路知州,后膩煩三天兩頭高唱反調的請戰奏章,揪出虞黨砥柱葉靖安殺雞儆猴,不鳴則已,一鳴八方并寂。 由是與副君齟齬日深,父子情分榨得海落河干,還得端著父慈子孝——父可不慈而子不可不孝,副君日子也不好過。 千秋令節將至,嘉懿長公主攜女入宮。 春夏晴光爛爛,菖蒲、飛燕草懷一池澄波,青蒼碧翠,分外宜人。池盛石臺,足三丈見方,臺上有一琴師鼓琴、一伶人長歌。琴是好琴,伶人歌稍嫌遜色,但勝在字字宛轉,別有滋味。 嘉懿長公主飲盡兩盞武夷巖,寒暄既罷,顰眉婉言道:“梓桓這孩子,性子悶了些,皇兄你——” 燕博汮并指推來一碟玫瑰火餅,指甲沿邊輕敲:“你幼時最好此物。茶是新貢的水金龜,也合你口味?!?/br> 長公主自知無轉圜余地,太息一聲,心頭余熱徐徐散去。她掰下小半塊吃食入口,味同嚼蠟:“阿菡驕縱,哭著鬧著,硬求圣上扎一只花燈,圣上允了。年歲漸長,元夕花燈一年比一年精巧別致,喜慶味道卻一歲比一歲淡了。如今回想,這等物什總是留不久長?!?/br> “你若喜歡,改日朕再做一盞送至府上?!?/br> “多謝圣上?!辈贿h處信陽郡主正與副君梓桓鬧騰,纏著要他一并梳丱發,嬌蠻之態與她當年相較有過之而無不及,梓桓倒是比當年的皇兄會哄人多了。 長公主乍暖還寒,不復言語。 晏帝品茶賞樂,也不接話。他雖溺于逸樂,而養尊處優又不喜蓄須,尚顯年輕?;暮瞿暝洛N打出一副油鹽不進心腸、沖刷去人倫溫情,威力削去泰半,至于rou身,只于眼尾添了幾道淺紋。長公主欲尋他昔年意氣,卻見他觀視湖上伶人,不曾一瞬。伶人彩墨覆面,身段頎長,確是個美郎君。她強顏贊譽:“這伶人不錯?!?/br> “也很稱朕意,”晏帝提起杯蓋一磕,渾不以為其言辭驚世駭俗,“床笫之間尤是?!?/br> 長公主失手翻杯,面無血色。 晏帝毫無慚意,不知懷想何事,續道:“戚雙確有把好嗓子,但不精于此道,還需待教坊調教一段時日?!?/br> 長公主強牽唇角,只當朝夕惦念與憂慮全數喂了狗。 信陽郡主嬉鬧得困乏,迷迷瞪瞪地跑進水榭要娘親抱。小兒無憂亦無怖,往她臂彎里一撲,卻難舍表兄團龍袍,攥了一角鎖在拳里不放。 副君迎風而立,端是龍姿鳳章。長公主愈看愈喜,愈看愈悵,深幸他生相更肖嫻淑端靜的元后,而非更肖偭規錯矩的兄長。她拈了塊玫瑰火餅與他:“瘦了?!?/br> 燕梓桓接過火餅,捏了會兒,并不吃。是時伶人已不唱曲,湖上琴音琤然可辨,正是。他聆聽半刻,同嘉懿長公主、信陽郡主談笑,唯于長公主折身之際與晏帝四目相照,一者空空無物,一者幽深莫測,概無半分情義。 父子同臺,唱作俱佳,比池上戲不知有趣幾百來倍。 戚雙不再刺探,琴師婁襄仍在奏樂,弦上沾血猶不自知。戚雙輕咳兩記,翻水袖一拍琴尾,誰料魔音不斷,反而是他被婁襄驚了個正著。琴師十指勾挑如古時雅士,面色枯灰,全無人色。 目光自水榭刺來,森冷無匹。 琴樂乍變,靡靡小調宛如媚笑。 戚雙佯撫鬢角,垂寬袖為屏障瞇眼瞻望,東宮副君掰碎糕點喂著池中錦鯉,一派悠游。群魚本或離散四方或潛游于下,俶爾聚攏至水榭之前。日耀金鱗,彩光燦燦,熙攘而來,昏默而去。池中魚待人相食,刀下魚為人所食,千秋如此。 是夜月明星稀。 戚雙白日里既唱戲又看了一出好戲,只欲酣睡無夢至天明。自古天不遂人愿,他前腳上榻,后腳口諭即到,只得認命更衣,惺忪上路;路遇婁襄,琴師襟前半濕,神情灰敗,其后東宮殿宇揭揭巍巍,隱隱顫索。忽聞一聲脆響,戚雙定定睛,見婁襄拾起一枚環佩,而宮闕如故。兩人話不投機,一路凝默。 殿內,晏帝方臨窗小酌,案上置羽觴一對。 戚雙知趣,略一側肩,將小束鴉發含于唇間,延頸低首銜住半月雙耳,酒珠紛落,浸透不堪一扯的衣衿。他未飲半盞瓊漿,瞳子慢轉,已似醺然:“隸臣來遲,先自罰一杯?!?/br> 他此舉浪蕩,而如拂云撩水。婁襄不能仿效,囫圇吞下。 晏帝氣息穩而不亂,漠不經心道:“奏琴?!?/br> 婁襄已無琴師之實,仍不忘前矩。他按部就班凈手燃香,香氣與前日類同,甫要起音,晏帝卻道:“古曲無味敗興,換一首彈?!鼻澪∥〉仄鹆?,泛音、散音圓融而沉黯,浮艷不堪。 晏帝從枕邊抽出一沓壓平榜紙擲于戚雙面前:“躺上去?!?/br> 戚雙飛快一瞥,將十數張有主戰之意的奏章逐一展平,躺下后又極其冷酷地想,倘若呈上奏章的虞黨見此情狀,是否會恨不能觸柱而亡。 外寵的反應顯然取悅了昏君。 他瞼下青灰不及白日顯目,頹靡如霧,而眼尾線條刀刻般鋒利,自有含倦的薄情寡義,唇亦薄,猶刃鋒帶血。至于瞳睛,不渾不濁,無情無欲,空空蕩蕩,天下為戲。 戚雙仰躺問道:“而后呢?” 極薄的唇一彎,吐字極輕:“寬衣,自瀆?!?/br> 琴聲大亂! 殿中香浸淡,而香色郁郁。 吟聲陣陣漫溢,引人思緒飛往秦淮河畔子夜一隅;輕汗柔化鏗鏘詞章,書跡染于周身,宛若白蓮浮墨,活色生香。 燕博汮欣賞少頃,又覺有所缺欠。他逡巡于這具半熟待催的身軀,至那張熟得赩紅的唇回折而下。紅唇以下,黑白相濡,在他看來仍顯澀奈。 ……雛兒。 他下榻而至,翻手,整杯新酒從唇舌澆下:“禁庭無雙之雙?這便是你所謂——無雙于禁庭?” 戚雙發際濕透,雙目糾緊世間至尊之人,似混沌元初乍起滔天烈焰,熠熠如灼。他拉開雙股分至旁側,抬身上舉,修指拂動,輾轉高喚。酒珠盈頤,他探舌鉤汲,眼波艷極、銳極,yin婦娼妓不能及。 燕博汮急攫足踝上提,禁臠懸空的下身便依附于他。亂影為光吞去,禁臠卻闔目,封住引人意動的神韻。 燕博汮不悅,扣住戚雙濕滑的左手沿脊上移,尚能分心:“奏琴?!彼粗蓦p?!扒贅肺粗?,你便不可?!靼琢??” 曲起,不成調。 戚雙吐氣極細,仿佛唯有為人擺布的指節留有生息。相纏兩指并侵魄門,燕博汮已覺索然,戚雙促促一息,反手壓下帝王指尖推入半厘,右手一垂,帶去膺前軟衣。他只是笑,閉目噬人。 燕博汮確然一訝,旋即如常。他冷對驚惶的琴弦,一氣至底。 琴咽咽,未止。他分不清其間是否另夾哀聲,只專于感知身軀內的勃勃生機。外寵也只是閉目笑著噬人——無論床笫還是朝野,噬人向來不必研習。他迅即觸中要害,琴音漸疾漸亂,嚙咬漸沉漸狠——確然別無哀聲,他確然是聽見一聲啞笑,三指猛然一張,像要撕開他。 弦斷了。 婁襄癱在琴后,半身狼藉;戚雙早已昏死;笑的是他。 燕博汮抱戚雙上榻,招來婁襄。 琴師膝行而止,未待他為人解帶,頭髻已被粗暴按下。半晌,他嗆咳出聲,久而未得指示,困惑一瞥,只見榻緣懸出一封抓皺的奏帖,下端“戰”字已暈開泰半。他竊竊抬眼——燕博汮方為戚雙攏上薄衾,恰在打量他——跪著挪后幾步。 婁襄如此事君已有兩月,燕博汮今日才起意一閱他的生相。他想這當是長在太平世的生相,雅潤無棱,無大志大恨大悲、破釜沉舟之概,而今身心戰戰、自赴內庭,也不知是為了什么。 “香留下,你不必再來了?!?/br> 琴師惶恐伏地。 倦怠復又襲來,猶與睡意無涉;檐外當是黑沉如故,多看無益。燕博汮將奏展、疊數次,又靜幾息:“他許你——”琴師抽泣不絕,兀自輕拭琴上淚斑。 此夜要比前日長上一刻,多一問少一問,無損分毫。燕博汮也未多問,令琴師離去。 婁襄端正衣冠,三拜九叩,抱琴而退。 燕博汮又靜幾息,信手撕去奏折,方遣人入內服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