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王府明月,帝王心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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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瓊依然常常夢見那個殘陽墜落的傍晚,他無比恐懼自己將要失去懷中那個渾身是血的人,那人的血也染在他的身上,并且失去了說話的力氣。 這不像盧紹鈞,他渾身上下沒有一寸肌膚該是關于死。 方瓊瘋了似地尋找醫官,他自己的手腳在一路上漸漸失去溫度,后來楊篤聞訊趕來,幫他給垂危的人止血。寧朔卻失去了刺客的影蹤。 老鄭來了,老李來了,女郎中來了,所有人都在一塊兒,比方瓊生產的那一夜面色更為凝重,幾乎直接要說出那些方瓊根本不想聽到的話。兇器僥幸避開了心臟一分,絕望的是失血已然太多。 最后一身是血的楊篤取出來自伊里蘇的秘藥,保住盧紹鈞的一絲氣息,后面的事不再受方瓊的控制。 “……如果只有蘇胡爾緹能救他,我就和他一起走!” 方瓊咬牙切齒地撲上前。 沒人敢攔他,除了尚有那身官職的楊篤。 “……殿下,不可!假如盧二公子能夠蘇醒,你要為你們的以后還有孩子打算!” 他少有地抬高了聲音,為喝止方瓊的不謹慎。 由乳母急匆匆抱來的方輕凰,恰如其分地在這時候啼哭了起來。她并不懂得匆忙來此的含義,是如有意外——這便是見親生爹爹的最后一面。 盧紹鈞安靜地躺著,吊著僥幸未散的魂靈。 方瓊罕見地失態,伏在楊篤的肩頭痛哭,四肢麻木而無法站住。 他知道若隨盧紹鈞叛逃,等待自己的無非荒涼或永無止境的追殺。就算他能夠接受與世隔絕的生活,輕凰卻不可以。 方瓊還信那些夢,信江湖方士信口胡謅的預言。 盧紹鈞被鬼手護送走了,沿著運河平穩地北上,楊篤畫出了詳盡的路線。屋里的人緘口不言,不敢質疑他的身份,方瓊悲慟的心底雪亮得像一面鏡子: “……你是蘇胡爾緹的人?!?/br> 等人走了,他用那種干枯的嗓音說。 “我從來沒對殿下掩飾過?!睏詈V回答,“但當初出賣北境軍情的,不是我,以后也不會是我?!?/br> 方瓊冷冷地點頭。 那把雕刻著伊里蘇紋樣的琴,楊蕭氏兒子的身份,楊篤不僅沒有遮掩,甚至還諸多暗示,唯恐方瓊看不明白。 “……你是出身迄山鎮的中原人,聽命于蘇胡爾緹,投奔盧定業的庇護之下,年紀輕輕升了官……我不知道你要做什么……” “請殿下相信,我絕不會害殿下?!睏詈V分辯道,“……絕不?!?/br> 方瓊卻很少表現出真正信任的模樣。 楊篤也不強求。 寧朔生的第二個男孩取名方望,望的是誰不言而喻。 方望的滿月宴上,楊篤來了,一身淡綢,坐賓客的首座。 席間方輕凰大著膽子走到父王的膝邊: “……父王,我要吃這個?!?/br> 她指著方瓊眼前的一盤清蒸小排,但指的不是盤子里的,而是方瓊碗里的。 方瓊神情恍惚,罕見地一言不發,抱她坐上自己的膝蓋。 如此便是默許。 方輕凰的心里一陣暗喜,縮在他的懷中,吃掉方瓊的碗碟上所有的東西。 她圖的自不是那些食物。 后來干脆趴在父王的胸前閉起眼睛。方瓊無意識而輕柔地拍著她,方輕凰的小小心臟隨之“撲通”、“撲通”地跳著。 她當著所有人的面享受自己對父王的占有,其實那是無需強調的,她自己卻總覺得不夠。 方南有些欣慰地望著她穿著漂亮禮服的后背,身邊自己的父親要關照剛生下的弟弟。寧朔氣色很好,已經恢復習武,生育并沒有傷到他的身子。 忽聽方瓊喚道: “南兒?!?/br> 方南驚訝地抬起頭,沒想到自己會被父王點名。 “……是!” “帶你meimei回去,她累了。若有什么喜歡吃、沒吃夠的,你們帶一些到房間里用?!?/br> “兒臣遵命?!?/br> 方輕凰依依不舍地從父王的身上下來,今日已該滿足。她那碧水盈盈的眼瞳望著父王,燭光下,父王沉靜、寂寞而美麗。 許多年后方輕凰將為這件事不斷地痛苦:無數男子匍匐在她的腳下,碧瞳的女皇,卻再也找不到像父親那樣的人做自己的伴侶。 “……凰兒,吃飽了嗎?”方南問她。 她歪著腦袋思忖一會兒,漫不經心地點了一些rou食和點心,都教下人塞進食盒。 眼見父王又摟著寧朔說了一些話。 她不嫉妒了。父王這名情人和他的兒子對她一向謙卑,足可滿足她權力的欲望。 她最近嫉妒的是…… 方輕凰看向坐在另一桌的那名自得其樂的官員。 方南注意到她的目光,又問: “楊侍郎怎么了?” “……沒什么?!狈捷p凰回答,“上次好像看到父王歇在他的懷里。外面的傳言難道不全是假?” 方南哭笑不得: “就算是那樣,也是父王的自由啊?!?/br> 方輕凰的面色沉了下去,一言不發。 方瓊倦了。 常常浮現這樣的時刻,他想將一切都拋在腦后:朱掌柜的賬本,寧朔的情報,不時從各處暗線匯集而來的消息,霍飲鋒和盧紹鋮三不五時提醒他的那些事,都像一些難以下咽的吃食。寧可放著。 楊篤的美德存在于此人緘默地撫琴的時候,他看上去如此醉心于音樂,哪怕其中半是真心,半是表演。 在一些特定的昏暗光線和角度下,方瓊會忽然在他的面孔上捕捉到盧紹鈞的影子。 或許是鼻梁最像吧。某種屬于局外人的堅毅,不合時宜地出現在兩個人的五官間,好似他們能在世道亙古不變的漩渦之外,撐起一寸青山不改的天空。 方望的滿月宴后,方瓊醉了,怔怔地念著“鈞哥”兩個字,卻是對著水中荷葉的幻影與波光。 楊篤唯恐他一頭栽下去,牢牢地攙住了他。四下一片空曠寂靜。 那是方瓊險險與盧紹鈞春風一度的涼亭,肌膚的癡纏被北來的鴿子打斷,他想到這兒就不顧體面地落下淚來。 這眼淚把酒醒了。 楊篤并不逾矩地抱著他,其中或有幾分一廂情愿,因此雙手從未觸及身體的敏感。他曉得方瓊寂寞得痛苦萬分又不想作惡。 方瓊想要什么,他就給什么。莫須有的負罪感不能言明。 忽然方瓊趁著酒意,一半挖苦、一半諷刺地問楊篤: “……做細作是什么滋味?” 楊篤并未被他的問法激怒,平靜地答道: “……臣有時分不清是非黑白,還好曉得心中愛誰?!?/br> 他的剖白如此平淡,方瓊卻愣住了。 ……原來已經三年。 后來流言在京中紛紛揚揚,說工部楊侍郎確然攀上了失勢的瓊華王,甚至有人見二人一同微服在玉蘭樓用膳,舉止如同處慣了的夫婦,并不避諱旁人的眼光。 到了什么程度? 瓊華王生輕凰郡主時傷了身子,為了避免懷孕的風險,一直不同陽身男兒行房。但那楊侍郎是可親自打點王爺貼身用的藥物,平日里幫他撫慰紓解私密處的。 此言不虛。 楊篤甚至清楚方瓊產道里傷痕的位置。雖然日子久了,傷痕已淡了不少,楊篤仍對這份痛苦懷有無限的憐憫,有時分不清到底是誰的痛苦。 方瓊很少呻吟,高潮時常常皺緊眉頭,難免泄身,面上又變得一片空白。 ……究竟是否快樂? 這問題,楊篤只顧關心方瓊,忘了問問自己。 ——大約楊篤是快樂的。 三年過后方瓊所有的準備都已齊全,唯獨在鋒芒將露時顧慮著孩子們的安危,往后一步踏錯即是萬丈深淵,他無論如何不能讓幾個孩子陪他送命。 那幾日破天荒地允了輕凰同他一起睡覺,方輕凰睡在父親的懷里,心如鹿撞。 “我恐怕要送你和哥哥出去住一陣子?!狈江偱闹畠旱暮蟊痴f,“你害不害怕?” “不怕?!狈捷p凰怯生生地回答,“我妨礙父王了嗎?” “沒有,是我要做些危險的事,若出了意外,唯恐牽連到你。如有那一日,希望你好好活下去?!?/br> 方輕凰“呼”地撐起小小的身軀,所見到的卻是父王異常冷靜的面容: “……我不要父王死!” “……想多了,父王不會死?!?/br> 方瓊少見地哄起她來,方輕凰的眼淚卻“啪嗒”、“啪嗒”地往下掉。 “……那我要陪著父王?!?/br> “傻孩子,你能為父王做的最重要的事,就是平平安安地活著,否則父王做這一切將毫無意義?!?/br> 方輕凰聽不明白高深的道理,本能卻令她貪戀父親的身體,她依戀此地無法離開,不像方南,小小年紀已長成自立于泥土的靈魂。 方瓊單獨叫方南進來,盡管擔憂自己過分無情嚴厲,還是用不容置疑的口吻說: “……你年紀還小,也許不能全聽懂我的話,又也許這對你并不公平,但我想你一生將保護弟弟和meimei作為唯一的使命。如若有萬分之一的可能,這不幸成了你我父子二人最后一次對話,那么這就是我留給你的責任,記住了嗎?” 方南點點頭。 又將孩子們托付給寧朔。 “……我知道你想留在我的身邊?!狈江倐械卣f,“但我想你留在這一支血脈的身邊,這比我個人更加重要?!?/br> 寧朔痛苦不已: “……可是殿下,你干嘛嚇唬孩子,他們會當真的?!?/br> “現在當真,好過未來將自己的生命當作理所當然?!瓕Σ黄?,阿朔,我或許已被仇恨蒙蔽了雙眼。但過去幾年中我退縮了太多次,太多……乃至于一分一秒也等不及?;蛟S你能原諒我變得這么頑固……” “殿下的命令就是臣的責任?!睂幩菲?,“臣衷心為殿下祈禱……” 他曉得他會的。 那天方瓊連同小女將軍在內,送走了寧朔和四個孩子。令晗不愿走也不能走,她若多日不現身,將引起昀的疑心。 方瓊把腰間的折扇放在方輕凰的懷里:玉蘭扇面,象牙扇骨,罕見名貴的青碧寶石墜子。 “……這是你爹爹從前送我的東西,我一直帶著?!彼f,“你若思念我,就看看它吧?!?/br> 方輕凰懷里揣著扇子,哭個不停。 一日出京,七日入海,半月去到四季溫暖的海島。 天高皇帝遠,隱士不露名。 他們走了以后,王府里空落落地一片,復歸了許多年來沒有的寧靜。 風吹荷塘,明月高懸,目下的嫻雅使人產生和平的錯覺。 晚來風寒,楊篤帶著一件外袍,披在方瓊的肩膀上。另有一人從他身后小路走來,一襲舊袍,是盧紹鋮。 “殿下?!?/br> 他禮道。 “……三公子不必多禮……咳。宰相大人身體如何?” “不好?!北R紹鋮干脆地說,“他托我給王爺帶話,說‘風燭殘年,只想清凈,想必殿下亦想清凈’?!?/br> 方瓊瞇起眼睛。 “現在這王府很是清凈?!彼f,“天下之不清凈,唯有兩處??峙虏话ūR府?!?/br> 盧紹鋮莞爾:“家父說話一向如此,還請王爺莫怪?!?/br> “宰相大人老成持重,在朝五十年,于國家有大功;我是小輩,只有敬佩的份?!狈江偟?,“他老人家不愿子孫互相殘殺的心情,我能體會。不過,若站在這里的是宰相大人,恐怕比我只有過之而無不及?!?/br> “殿下是暗示我嗎?”盧紹鋮笑道。 方瓊微笑: “未來的盧家主既是三公子,那么最終的結局,當然是三公子說了算?!?/br> “……不敢當?!北R紹鋮眉目一凜,“……王爺,你若再心軟,二哥恐怕要氣活了。自古帝王家事,余地何來?” “他若真活了,我再心軟?!狈江偦卮?。 是夜,一封消息神不知鬼不覺地送往宮中,書在一條淡紫色的舊衣帶上,正落于太后的榻上: “陛下身世的秘密,已有數人知曉?!?/br> 纏綿病榻多日的太后,猛地睜開虛弱的雙眼。 另一方,兩年多來北境僵持不下的戰線,終于打到雙方都人困馬乏。 國庫空虛,朝廷提出議和。三王子蘇胡爾緹代表伊里蘇允準,但要求議和的使者必須是他的同族血脈——瓊華王,否則決然不談,戰到雙方鮮血流盡為止。 昀聽到這番話,緊緊攥起拳頭。 此時一名宮女滿頭大汗,從后宮急急忙忙跑來: “稟告陛下,皇后娘娘……娘娘要生了!” 昀冷笑一聲: “那便生吧,叫朕又有何用?” 宮女錯愕當場,仿佛從未見過這般冷酷無情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