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無心之言,身世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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子時已過。 方瓊吃飯的時候心神不寧,仍牽掛產床上的寧朔,筷子舉起又放下,放下又舉起。 盧紹鈞嘆了口氣,教人盛碗燉湯給他。方瓊有一搭沒一搭地喝到一半,忽聞后院傳來一聲痛苦的呼喊。 他趕忙放下碗筷,跑過去了。 嬰兒的啼哭響徹產房。 方瓊沖進房門。 只見乳母的懷中抱著一名新生的嬰孩。寧朔靠在床頭,虛弱不已,面色因力氣耗盡而顯得格外蒼白。 方瓊又驚又喜,上前握住他的手。 “……殿下……”寧朔微微開口,“……臣……哈啊……” “——你辛苦了?!狈江倱е?,說,“好好休息……” 寧朔腹中仍是劇痛,直至胞衣娩出,才算平息。雖然失了氣力,身子卻方受折磨,余痛不止,難以歇下。 收拾完床鋪,下人趕忙端食物過來,都是些補血補氣、宜于入口的湯水。方瓊接過碗,喂他略吃一點。 乳母為嬰孩擦了身,抱過來給他瞧: “殿下,是小王爺呢?!彼吒吲d興地說。 寧朔連忙制止她: “……不可胡言!……這孩子只是王府的仆人……” “——乳母又沒說錯?!?/br> 方瓊微笑,接過自己的兒子。 有些早產的男孩,皺皺巴巴的,人也瘦弱,瞧著心疼??擅佳壑g,同他的父親一般清秀可人。燭光下,纖細的眉眼中,亦含著一抹安靜的幽綠。 “……真漂亮,是個纖弱的孩子。生在這世道,別受人欺負了才好?!狈江傕?,“他使我想起生在大哥庭院里的那一叢叢南竹,清透挺拔,秀而不傷,雨后碧綠清新……就以‘南’字,做他姓名可好?” 寧朔又是感動,又因身子難受而不安,聞言,忽然落下淚來。 方瓊請乳母將孩子抱下去,侍女們也跟著回到外室,等候差遣。 他從懷中拿出帕子,為寧朔拭去淚水: “……別哭,你總是輕視自己。這王府早已是你的家,你又何苦輕賤自己和孩子呢?” 寧朔低頭,十分哀傷: “……臣總以為蒙此隆恩已是上天眷顧……跟著先帝時,見多了先帝身邊那些貪心者的下場,知道不可需索無度的道理。待臣身子好了,還要保護王爺一生?!@一切就算再多,也是王爺給的。臣又怎敢在下人面前自居主子呢?” 方瓊答道: “咱們王府,確有一些主仆之分,但并不欲像宮中那樣,把人當卑賤的奴才。你辛苦生下的,是我的兒子,無論他日后做什么,都擁有他的身份。我必要教他謹慎為人,但也不許他自覺低人一等……” 寧朔含淚點點頭,休息了半晌,稍微能動,便要披上厚衣,試著下床走動。 這家伙,不僅身子結實,還是個倔脾氣。方瓊暗想,小心地扶著他的腰。 ……人和人當真不同,晗姐那時生完,三天也難下床…… 盧紹鈞聞訊前來,見寧朔當時能夠下床,也驚訝萬分。但這侍衛終因元氣大耗,稍后回榻上歇著去了。 方瓊同他告別: “明日再來看你?!?/br> 寧朔溫順地“嗯”了一聲,待方瓊走后,才敢睡下。 各人都安頓好了。外頭的煙火、炮仗,仍是徹夜不休??駳g慶祝的人們,要在這一年一回的機會里放縱。 方瓊心神激動,睡不著覺,換了便服,連個侍衛也不帶,拉著盧紹鈞上街。 “那孩子往后定是個美人?!?/br> 他興高采烈、滔滔不絕地說,面龐被燈火映得閃亮?;仡^卻望見盧紹鈞半個挺拔鼻梁,泛起煙花過分艷麗的色澤,那人似笑非笑地望著他。 “……干嘛?” “沒有你美?!北R紹鈞回答。 “當然要比我美,”方瓊望向焰火,“……我只是個異邦人?!?/br> 大好的時節,生生被他說得寂寥萬分。 盧紹鈞反拉著他的手,到玉蘭樓小坐。過年的酒樓并不開張,全因盧二公子是東家,讓他盡享這一方喧鬧里的清凈。 盧紹鈞摟著方瓊,隔著一盞紙窗,望向湖上星火。 那“二公子”、“王爺”之流,像一種浮在禮儀的表面、但已于內心深處漸漸淡去的身份一般,兩個人不約而同站在了未來。 這通往另一個時空的、走得太快的靈魂,在孤寂的空間里觸摸彼此。 “……冷?!北R紹鈞勸他,“別脫了?!?/br> “真新鮮,頭一回是你不想干……” “我在你眼里就這么膚淺?” 方瓊說道: “男子無非權色二字,色亦是權的一種。你雖沒有朝中身份,但cao的人是我,很滿足,對不對?” 盧紹鈞點頭,又否認: “不過我要的這色,并不是權的一種?!?/br> “是什么?” “是情?!?/br> “你懂情?” “為何不懂?若天下男子都如你說的這般頑固不化,沒一個懂的,那蘇胡爾緹為何為個無聊的遺愿來找你?” “他那是……把愛的女人當作母親?!?/br> “這也是情?!瓪懙酆螄L不是把你當成兒子?你心里有沒有他?” 方瓊一怔。 這句無心之言,使得一束冰冷雪亮的電光,忽然劃過他的腦海,幾乎讓他渾身在冰冷的天氣里凍住了。 他面白如紙,推開盧紹鈞,腦中閃過無數奇異的片段: ……大哥猛烈發作的寒疾,每到過年正是最難熬之時……母親背著大哥哭泣的聲音,傳聞太子少年時身體強健,并無寒疾一說…… ……大哥同父皇如仇人一般,父皇執意支持盧定業,使得大哥后來愈發陰狠孤獨……可大哥并不對盧家真正動手,充其量就是阻止盧家人入朝為官…… 方瓊初孕虛弱,方才陪產懸心,心神一旦不穩,夜間草草吃的那些東西,此刻竟全都涌上喉嚨。 他跌跌撞撞地來到窗邊,吐了起來。 盧紹鈞一驚。 “……怎么?害喜了么?” 這下幾乎把整個胃都倒了個干凈。勉強用些茶水漱口,人已脫力了一半。 卻還想著蘇胡爾緹講的故事: 那伊里蘇最年輕、最俊美的王子,如何同父王的王妃偷情,如何害死了自己愛的女人…… “……瓊?” “……我沒事……讓我想想……” 他牢牢地抓著盧紹鈞的胳膊,氣喘不止。 若有所悟,又抬起面孔,望著盧紹鈞,驚恐地瞪著雙眼: “鈞哥……你看著我,告訴我,我長得更像大哥,還是更像父皇……” 盧紹鈞胸膛一震。 方瓊斷斷續續地說: “……我的母親……那樣美麗的女子,她的雙胞meimei,在伊里蘇,受到所有男人的傾慕和渴望,被伊里蘇王像金絲雀一般囚在籠子里,不讓旁的男人多看她一眼,就連懲罰她、要她死,也冰封了她的遺體藏在圣殿,不許她腐爛入土?!阏f,這樣美的人,為何會在冷宮度過一生?我父皇貪權好色,喜歡折磨女子,難道真對母親毫不動心?!” 他越說越快,臉色蒼白得像窗外的大雪。盧紹鈞馬上明白了他的意思。但已經化作塵埃的宮廷艷事,對盧紹鈞來說,哪兒如眼前人的身子要緊? “瓊,你冷靜一下……” “我很冷靜……呃——……” 胃部一陣緊縮,可惜吐無可吐。 今日方瓊有了兒子。 這件事和盧紹鈞的話,觸發了回憶里一個敏感的關竅:他察覺到做爹爹對兒子的心情,也猛然憶起大哥對他那毫無緣由的偏愛,這份遙遠的情感忽然有了別的含義。 大哥長他十五歲。 ……足夠了。 “……我陪你調查真相,但要待你身體穩定以后?!北R紹鈞抱著他,一字一頓地說,聲音在空蕩蕩的酒樓里回蕩。 方瓊眼眶發熱。 他那青澀的初戀,對兄長朦朧的憧憬與崇拜,逝去的人毫無保留地教給他的帝王之術,被他藏起的兩道圣旨中隱藏的秘密的期盼,全部在他的腦海里連成一串…… 方瓊靠在盧紹鈞的懷里,極力忍耐就要奪眶而出的淚水。大喜之日,不該如此。 此時此刻,他慢慢解開了一個長久以來耿耿于懷的謎團:自己為何出生在這個世上。 ……絕不是多余的那個。 如果他所猜測的是真—— “……拿出圣旨、讓昀繼位,是個錯誤……”方瓊低泣道,“我太軟弱,對不起大哥和母親,讓他們在人世間的苦都白受了……還令昀平白過那種被人桎梏的日子,欺騙他,他的心性越發不安穩……都是因為我……” 盧紹鈞也被他說得心痛起來: “……那些都過去了,你還有機會……而且,那時你孤身一人,現在你有我?!?/br> “我從來沒真的孤身一人,只是覺得人人都不會信個綠眼睛的家伙?!狈江傆忠?,又要辯解,簡直不成樣子,“改弦更張,須有名目,我亦不愿昀傷心……” “照我那姑姑這么干下去,遲早會有名目?!北R紹鈞耐心地說,“你不可對方昀心軟,他絕不是表面看上去那么純善的小孩。據我所知……他是不是常常做噩夢?” “……你怎么曉得?” “夢見什么?” “夢見……——對了,他要摟著我才肯睡覺,有一次問我‘會不會遭報應’,還說我能替他鎮神驅鬼……” “那就是了?!北R紹鈞淡淡道,“我憎恨殤帝一只手掐死了我的理想,你們皇家的秘密,很久都不愿去碰。但太后畢竟是我的姑姑,有些奇怪的消息,還是會拐著彎傳到我的耳朵里。正好借這次機會,暗地把事情查一查?!?/br> 他移來一張軟椅,讓方瓊歇息,很冷靜地說: “……我們既已錯失先機,一切反倒不急于一時。你此次去北方,打了勝仗,提振了聲名,而太后在京中諸多作為,頗受內外微詞。不妨等她的馬腳再多露些?!隳?,既然下定了決心,眼下就借口養胎,說身子虛弱,別再上朝入宮?!?/br> “……這樣行么?” “當然行?,F在你功勞甚多,低調行事,大臣們都會理解,反而念你謙虛?!娜伺袛嗪脡牡哪X子么,就是這般膚淺?!?/br> “照你說來,我這個時候懷孕反而不好……” “別這么說,只有這個事,不管在什么情況下,都是喜事?!北R紹鈞輕聲道,“人家女子懷孕是脆弱的,心安理得地要丈夫和家人的保護。你也心安理得地歇著吧,這些亂七八糟的人心,我比你見得多、下得去手?!?/br> “嗯……” “……瞧瞧你,今天吃那點兒東西,剛才都吐出來了吧?” “……還好……” “想睡覺還是想吃東西?” “都不想?!?/br> “不許都不想?!?/br> “那……回去再想?!?/br> “也行?!?/br> 盧紹鈞幫他披上衣服。 “休息一會兒再走?!瓉淼穆飞夏前憧簥^,現在人跟紙糊的一樣,成天教我擔心?!?/br> 方瓊聽了他的話,閉上眼睛歇息。 或許是這一日折騰得太累,他竟就這樣睡著了。 天蒙蒙亮。 盧紹鈞暗暗嘆息,不忍擾他睡眠,脫下身上外衣,給他再蓋上一層。 窗外,爆竹硝煙散盡,太陽緩緩升起,照耀蒼白大地。 ——又是新的一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