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緣深言淺,雨夜密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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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夜的雨,始終不停。 方瓊睜開眼睛。 天還未亮。 體內依舊燥熱,喉嚨干渴,口中腥甜,鈍痛不止。 不過好在,一時死不了。 些微雷聲悶響。方瓊偏頭,向四周看去。 一個長影子,正伏案歇息。 盧紹鈞。 聽到他床上響動,盧紹鈞回過頭來: “……醒了?” “……嗯……” “感覺如何?” “還沒死……” 盧紹鈞目光一沉,仿佛想說點兒什么,又忍住。 方瓊氣若游絲地問: “……幾時了?……” “寅時方至?!?/br> “還好……” “哪里好?” “沒睡太久……” 他掙扎著想要起身,被盧紹鈞按下: “——躺著。一旦街上恢復熱鬧,就送你去將軍府。若你想要那時候還有體力,現在就別亂動?!?/br> 方瓊一怔。 盧紹鈞解釋: “你很不幸,又很幸運,有這場雨?,F在全城消息阻斷,誰敢貿然上街,都會被當作眼中釘。所以不管是哪一方想要你的命,現在都閉門不出,也得不到你是死是活的信兒?!?/br> “……樓里的人,終歸知道你救我出來……”方瓊道,“……喊得太大聲……你藏不住了……” “……呵,不錯?!北R紹鈞譏笑,“不過我盧二名聲很好,常做好人好事,不巧救了個老朋友,頂多是得罪人,還不至于和哪一邊翻臉?!硗?,事情鬧在百景樓,我一個做東的,可不得挽救百景樓的聲譽?” “……自欺欺人……” “閉嘴吧你,躺著還這么多話?!?/br> 盧紹鈞把被子給他狠狠地蓋上。 方瓊望著他。 “……抱歉,連累了你?!?/br> “無所謂,我從來沒想著自己遠離是非、抱著錢茍活,不是這邊就是那邊,遲早有這一日?!?/br> 盧紹鈞一頓。 “——還是說要緊的。將軍府的守備,信得過。公主對你一片情意,你的傷體托她照顧,理應無憂。最重要的是,此事須得直接呈給陛下,以免陛下猜疑。公主殿下,也是最宜進宮的?!?/br> “……她那身子,你還忍心利用……” “——不然你提一個更好的去處?!?/br> 方瓊緘默不語。 “說不出來的話,就歇著吧?!?/br> 相顧無言。 “……鈞哥……” “——少來?!北R紹鈞背過身去,“……你的鈞哥早就死了,現在站在這兒的,是翻臉不認人盧二公子?!?/br> 方瓊淺笑。 “……謝謝?!?/br> “——不必?!?/br> 他還是慢慢起了身,因著倚仗自己年輕,里傷外傷,愈合不慢。若是睡不著干躺著,反而氣郁。 意識混沌時說那些胡話,他也沒忘。盧紹鈞這股子別扭勁兒,自是聽了那些話,方才這般反應。 方瓊走過去,從背后抱著他,靠在他的背上。身上鼻尖,盡是潮濕雨氣。背脊上骨骼的起伏,莫名使人心安。心臟的跳動,卻又是堅實有力的。 在盧紹鈞衣襟里側,望見那塊收在懷里的羊脂玉牌。 盧紹鈞讓他抱著,懶洋洋地譏諷: “……臉皮真厚。說說你除了身子,對我還有什么用?不讓我碰你,自己倒耍這一套,你以為自己是什么頂好的女人,人人都拿你當稀罕物事?” “不好,也沒用?!狈江偫蠈嵒卮?,“……你也不是那么想碰我,不過是想氣我……否則你不會一直用咬的?!?/br> 盧紹鈞一陣語塞。 方瓊收緊手臂,嘀咕: “……好痛……” “……哪里痛?” “渾身都痛?!?/br> “滾?!?/br> 方瓊枕在他背后,微微一笑。 “……我若是個干凈人,自然隨便讓你碰……” “干嘛在意那個?你看我像是個守規矩的?” “我在意……”他輕聲回答,“做這個事……我若愛上你,是對不起大哥;我若不愛你,是看輕了你?!?/br> “你倒肯看輕小皇帝和霍飲鋒?!?/br> “……你怎么全都知道?” 盧紹鈞“哼”了一聲,眼里三分不屑,解釋也懶?;剡^身,便將方瓊抱入懷中,唇舌覆上他剛復血色的雙唇,吻。 方瓊眨眨眼,眼睛閉上了,胸前薄衣硌著對方懷里那塊牌子,體內傷痛稍平,暗流涌動,又是那復雜體溫,糾纏心緒,結成腹中輕顫的潮濕。 “……——鈞,我……嗯……唔……” 只是抱著,倒未迫他上床。就算有心,這身子怕也承受不住。 但是他第一次好好吻他,不帶咬的,不帶恨意,大約連回報也不稀得要了。 方瓊輕輕揉搓他腦后散亂的發絲,心中不由自主,泛起莫名愛意。然而只一瞬,立即對大哥生出愧疚,不敢再愛,停了手上的動作。 那瞬間的溫柔,令盧紹鈞怔忡。 幸虧天色仍暗,神色都藏得很好。盧紹鈞清清嗓子: “你最好也不要愛我,我怕我會干出什么瘋事?!?/br> “……什么瘋事?” “都是瘋事了,難道這會兒能想到么?” “……哦,嗯?!?/br> “再睡一覺去吧?!?/br> “不睡了?!?/br> “不睡了?” “……我還有幾個問題沒想清楚?!?/br> “譬如?” “為何兩次都是你百景樓?” 聽他問這個,盧紹鈞沉下面色,換了神情。 他自己也想了大半夜: “……此事不難。那下令動手的,敵人既是你,也是我。既要除你,也要壞我生意。光從這條上看,就不難猜。至于細枝末節,則無需勞煩你我去查?!?/br> 盧紹鈞難得正經,打開話匣子。 “……小皇帝心思雖深,能拉攏的第一個朋友非你莫屬,定不是他;太后為你準備了連環jian細大帽,那無中生有的蠻夷嫌犯,在進京的路上,既然要走明路將你廢掉,無須此時特地用下三濫的手段取你性命;至于張江鴻那老兒,朝堂上朋黨雖多,卻自恃過高,迂腐得緊,玩兒陰的,他沒那本事,也沒那膽量?!?/br> 盧紹鈞一路數過來,忍不住輕笑一聲: “兩次襲擊,皆在太后預備動你之后。這幕后人,多半能得到太后對你下手的消息。我猜他畏你萬一真的受審,魚死網破,供出什么來?!巳瞬慌履闼?,盼著你死,還懂混入我百景樓的辦法,與太后關系親近,卻又不完全合伙。顯然,也有可能是我?!?,怎么樣,會是我么?” 他吊兒郎當地問。 “……別賣關子了?!狈江偼?,“是你哪個兄弟?” “我無確切證據,怕你露出破綻,又或引起誤會,只能言談到此??傊?,我們家人,你全防著,連我一塊兒防,就對了?!?/br> “為何連你也要防?” “做戲做全套。你如今做那弱者的姿態,無權,無兵,無親信,水性楊花,輕賤任性,心里應當明白。此局關鍵,是你扶上來的陛下,陛下一旦翅膀硬了,對你起疑,和你翻臉,不管他覺得你勾結的是霍飲鋒,還是張江鴻,還是盧紹鈞,你這局都會徹底玩完?!?/br> “我說了,我不是想做皇帝——” “——別那么幼稚?!?/br> 盧紹鈞不耐煩地打斷。 “皇帝也好,攝政王也罷,帝師也行,太上皇也是個名頭。無論哪種,你到處運作,手上握著先帝留給你的秘密,勾搭將軍府,和公主卿卿我我,暗藏玄夜營,派心腹四處刺探布局,昨兒還硬塞給我一塊牌子,——你該不會以為,這在外面人看來,都是為了保命吧?” 方瓊默然。 盧紹鈞繼續道: “世事如棋,入場無悔。沒有保命,沒有和平,沒有偏安,沒有茍活,因這棋盤上的人,個個張牙舞爪,你不害人,人恒害你。我若無家無財,縱吟多少經綸,亦是無用的廢物。而你,僅僅是為保命,所做的一切,在別人眼里,就是威脅,就是同他們廝殺搶奪的信號?!?/br> “——你大哥沒給你你想要的安穩臂膀,溫馨家人。作為代替,他給你的是他的遺產:權力和江山。明白了么,我的倒霉小王爺?” 方瓊怔住了。 “……你是說,就算我不想要……也得背……為著他的心血沒有白費……” 盧紹鈞點頭。 他好容易說個痛快,侃侃而談朝堂事,眼睛是亮的,一發不可收拾。 “——我猜,先帝給你選擇的機會,就沒指望你立即堅強起來,才有那三道圣旨??上?,或許你已發現,方昀不能代替他;陛下太小,反而助長了不知道什么東西的氣焰。陛下之無力,正如我家三個兄弟,功夫全花在明爭暗斗,沒一個能代替我爹?!F在我爹尚在,內事無憂,更讓他們作起妖來狂妄又愚蠢?!?/br> 他連他自己也罵進去,又貼近方瓊的耳邊: “你必須到那地方去,否則你不配用我……我也不曉得你配不配,但誰叫我運氣不好,看上你了……” 方瓊嘀咕: “……你才不是看上我呢,你是看上我給你一張票子,讓你有機會一贏再贏……” “……彼此彼此……你需要的,我給你;我想要的,你能給我么?……” 不等他回答,盧紹鈞貼著他的臉頰吻過來。 方瓊的面上浮起紅暈,有些無力地摟著盧紹鈞的腰: “……嗯……嗯……你哪兒都好……就是話太多了……我現在后悔昨天晚上說那個……呼嗯……至少也得讓你幫我舒服舒服,才不枉我白聽你嘮叨這么多……” “……傻瓜……命都是我救的,還敢嫌棄我……” 這倆人跌跌撞撞,抱著上了床。方瓊忍不住咳嗽起來。 盧紹鈞如夢方醒,趕緊離開他。 “咳……咳咳,有沒有傷到?” 方瓊扭過頭去,氣喘吁吁地攏緊衣衫。 “……我又不是玻璃做的……只是喝了副穿腸毒藥,又吐出來罷了……” 他自己都覺得不硬氣,越說聲音越低。 恰好盧紹鈞也正尷尬著,沒注意到他羞怯。 兩個時辰后,驟雨初晴,街上恢復熱鬧。 盧紹鈞不許方瓊亂走動,為防露臉,將他連人帶被子,一道抱上馬車。 盧紹鈞跟著上車,將窗子里里外外遮了個嚴嚴實實。 一路上,沒再說話,心里預備著見將軍夫人的說辭。 公主令晗對他二人之間的事一無所知。不過,她與盧紹鈞是母族表兄妹,歷來看這人沒什么好臉色。上次在百景樓,她也懶得理他。 到時見方瓊傷成這般模樣,盧紹鈞免不了又要挨她一頓數落。 方瓊仍有些嘔血。他這腸胃傷得狠了,怕是有幾日不能好好吃東西。盧紹鈞憂心忡忡,面上不好太婆媽,只是自作主張地抱著人,緩解路上顛簸。 這一去,他們兩個想再暗中通信,定有些困難。萬事只好憑默契。 “上次你修扇子那鋪子,也是我的人,下次若有事,可遣人到那里去?!?/br> “……你真狡猾,遍地都是你的人……” “許你藏人,不許我藏???” “百景樓呢?” “我一會兒便過去。這人或物證,抓出來,我給你扣著,但也未必能扣多久?!?/br> “……送還是不送,送給誰,你拿主意吧?!?/br> “……真的?” “這點兒小事也要我仔細吩咐,還怎么顯出你有能耐?” “呵,架子擺得真快……” 你一言我一語,方瓊靠著盧紹鈞,閉目養神。 此次甚是兇險,險些把小命賠進去,但若說回報,倒當真不壞。 體內雖痛,卻掩不住唇邊淡淡笑意。 ……橫豎一條命,萬幸是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