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天；雪停了。春天要到了。

    我們包圍了敵軍指揮部，奧利弗對著對講機說。結束了。

    他們面對的是一支過于狡猾的部隊——進攻迅速，行進飛快，打起來不要命似的兇猛，但又聰明得足以預判他們對戰略地點的進攻，嚴防死守，撤退果斷，決不允許補給和通訊線被切斷。一支毫無疑問的精銳軍。說實話，是他們推進以來遇到的最精銳的部隊，以至于不得不從其他地方抽調來兵力共同攻打，以免拖得太久。

    是的，“以免拖得太久”——因為勝局已定了。

    他們以絕對優勢的軍力，用了整整一個冬天，最終成功將這支軍隊包圍到海岸?，F在，正義之師的坦克與士兵圍繞著這個雪中的純白小鎮，像是黑色的墓碑。

    春天到了，這是個好彩頭，盧克說，放下望遠鏡，胳膊搭在暖和些的坦克表面上，抽了一口煙。那邊，看，有人來了。舉著雙手，沒帶槍。

    來的是敵軍的翻譯?！澳愫?，”那名少校從容地說，一嘴討人厭的“高級”口音?！拔沂前蜖柭傩?。我們的師長想要見見你們?！?/br>
    “見見我們？”盧克笑了一聲，“說得像施舍一樣！”

    “我是代表全師來的。我們想要與你的長官商量投降事宜?！?/br>
    “早該這樣?！北R克說，又吸了一口煙，吐出去，靴子把煙頭踩滅在雪里，轉身往回走?！拔胰フ覉F長?！?/br>
    “少將想要跟同等級的軍官談判，”翻譯提高聲音說?！罢埮蓙砟銈兊膸熼L?！?/br>
    漸漸走遠的盧克隨口應了一聲。

    最后，來的是庫珀上校。他們偷偷叫他“犀?！?，因為他又高又壯，脾氣還暴。跟他一起來的還有另外兩個臉熟的軍官，但奧利弗并不記得他們的名字。

    “我是庫珀上校，第五裝甲師第二裝甲炮兵團的團長。這位是杰金斯中校。這位是莫利斯中尉，我們的翻譯?！薄跋！毕蚍g介紹道。

    翻譯顯然很不高興?！拔艺f過少將想要見同級軍官——”

    “沒有那回事，”“犀?！闭f，“如果你們師長是個元帥，那我還能考慮把我頂上的叫來?；蛘吣銈円部梢栽俚壬蟽芍?，我不介意?！?/br>
    “無禮?！狈g說，但沒有多作糾纏?！白甙??！?/br>
    “犀?！卑颜驹谝贿厙^的奧利弗和盧克也叫來，“撐撐場子，”他說?！斑@可是值得紀念的時刻，小子們。好好表現，給混蛋侵略者們看看我們國家的氣魄?！?/br>
    他們進入了小鎮。小鎮中的敵軍士兵們看上去乏累極了，有的趴在房頂上，有的坐在墻角，有的站在門邊，衣服和臉都臟兮兮的，臉頰干瘦，蒼白得像鬼魂。一雙雙隱藏在頭盔陰影下的眼睛無聲地注視著他們。盧克朝他們吐口水。長官們沒阻止他。

    “團長能尊重這幫混蛋，我可不行?！北R克跟奧利弗大聲地“耳語”?！八麄儦⒘朔评蘸湍釥?！還有好多好多人。我的老天，看看他們的臉，真丑……”

    “我們也快把他們殺光了?！眾W利弗說?！扒致哉呔驮撍??！?/br>
    杰金斯中校笑了起來?！罢f得好，但他們可聽不懂。哦，除了翻譯先生?！?/br>
    翻譯沒再跟他們搭話，一路把他們帶上了一棟建設了簡陋防御設施的雙層小樓。拎著步槍駐守在此的士兵們稍微不那么像鬼魂了，投來的視線中有著活生生的敵意。

    “一個排就夠把這地方打下來?！北R克嚷嚷?！爸苯影阉麄內細⒌羲懔恕?/br>
    “那違反戰爭法。他們已經答應投降了?！苯芙鹚拐f。

    “請注意，先生們，我們還沒有答應投降。這由少將說了算?！狈g說。盧克又生氣地想說什么，被奧利弗擋了下來?！巴Ｍ?，看看你身處什么地方?！?/br>
    “已經屁用沒有的指揮部?！北R克嘲笑?！拔艺f，那‘少將’（他夸張地模仿翻譯的語氣）應該來找我們談才對，我們那兒就連個帳篷都比這地方氣派?！?/br>
    一樓是空蕩蕩的商店，二樓是個裝修還算得體的住處。翻譯拒絕回應他們的嘲諷，只是將他們領到一扇門前，敲了敲。一名青年軍官開了門，跟翻譯互相敬禮，瞧了瞧他們的隊伍，說了句什么話。

    “少將在等你們。進來吧?！狈g說，率先進了門。他們魚貫而入。

    奧利弗首先注意到這是間書房。這里格外暖和寬敞；很多書架，每一層都滿滿地擠著書本，從高到低整齊地排好。原本的房主應該很愛看書。對面的墻上有一個壁爐，燒著柴火，輕微地噼啪響著，熱意從那里膨脹至整個房間。兩個深色的布沙發側放在壁爐前，有個男人坐在其中一個沙發上，有淺棕色的頭發，正在對著壁爐讀一份報告。那應該就是這支在絕對火力下整整堅持了三個月的精銳師的指揮官，翻譯口中的“少將”了。

    不知為何，奧利弗覺得無法移動，無法去打擾這幅景象。大概是空氣太過暖和，以至于像是凝滯了；大概是氣氛太過于寧靜，跟戰場太過于不協調了。這還是他第一次見到一位真正的將級軍事領袖。不，不能表現得落了下風。畢竟，他們是勝利者。

    “犀?！甭氏茸呱先?，伸出了手?！澳愫?，”“犀?！焙币姷囟Y貌地說?！八_穆爾·庫珀，上校，指揮第二裝甲炮兵團?！?/br>
    那個男人轉過頭來，抬頭看向“犀?！?。他并不是奧利弗期待的“少將”的樣子，一位眉頭緊鎖，像“犀?！币粯觾春莸闹心贶姽?。他是個很年輕的將軍，臉頰像他的士兵一樣消瘦。但他又完全符合“少將”這個稱號——實際上，簡直就像從敵人的宣傳海報上跳下來的一樣，有著凌厲的五官和鋒銳的鷹一般的雙眼，抿著嘴，看上去比誰都像個軍官。

    聽到上校一詞，敵軍軍官露出了似笑非笑的表情?！巴柤{·舒特，少將?！彼f，握了握“犀?！钡氖?。他的手細細長長，在“犀?！备闪训拇笫掷镲@得像只小巧的鴿子。奧利弗突然羨慕起了“犀?！?。

    莫利斯用敵人的語言介紹了自己和杰金斯，沒有介紹奧利弗和盧克，因為他們只是來“撐場子”的普通士兵，只需要挺直了背當個背景板就可以了。

    少將點了點頭，問了句話。敵軍翻譯迅速轉譯：“你的口音很有趣。你是混血嗎？”

    “我的母親是拉謝爾移民?！蹦够卮??！澳銈兦致缘牡胤?。她現在無法回到故土了?！?/br>
    沒有等翻譯，少將就微笑起來，突然生澀地換成他們的語言說道：“我還記得。在拉謝爾的時候我還是個中尉。那是一場艱難的戰斗。我很抱歉你的母親無法回去，拉謝爾現在很好?！?/br>
    奧利弗不得不拉住了憤怒的盧克?！斑@又是什么意思？故意挑釁？”盧克咕噥。

    莫利斯的臉頰抽搐。但他們都沒資格說話；這里是敵師指揮部的核心。

    “威爾納·舒特？”“犀?！毕肫鹆耸裁?，轉頭看向杰金斯。杰金斯說：“那不是第一裝甲師的指揮官嗎？這不是……第三裝甲師？”

    “你們不知道自己對抗的是哪個師嗎？”少將說，“第三裝甲師（他吃力地發出這個音節）一月時就被消滅了。在這里的是第一裝甲師?！?/br>
    意外之喜。奧利弗和盧克驚訝地對視，“犀?！贝笮?，拍了拍杰金斯和莫利爾的背。

    “上帝啊，”杰金斯說?！暗谝谎b甲師。威爾納·舒特少將。我們早該知道?！?/br>
    “難道我沒有做出足夠的抵抗嗎？”少將靜靜地說。

    “不，不，正相反。您很厲害。就像傳聞中的一樣，您是個非常好的指揮官，您的部隊也非常強?！苯芙鹚拐f。

    “但還是輸了?！鄙賹⒄f，表情變得冰冷。氣氛沉了下來。敵軍翻譯咳了一聲。

    “請坐下看看這個吧?！鄙賹⒑鋈粨Q回了母語，巴爾曼少校緊跟著翻譯?！巴督祬f議?！彼颉跋！边f出手上的文件。

    “犀?！弊聛?，掃視文件。原來那并不是報告。敵人要投降了，奧利弗方才意識到這一點。敵軍少將剛剛是在審查投降條件。

    進入了這個房間以后，奧利弗感到自己就好像進入了這位少將的世界；一個私人的領域，完全在少將的控制之下，他就是此地不容置疑的首領?；蛟S是房間內另外兩個敵軍校官的情緒感染了他。這個房間的裝設肯定也是故意的。書房！不就是為了彰顯比他們更有文化，更有地位嗎？詭計多端的侵略者……奧利弗盡力挺胸抬頭。

    “合理的要求?！薄跋！笨赐炅?，甩了甩手中的報告?！暗銢]有資格提。你又不是元帥。還是說你們還有力氣繼續打？”

    “至少要將少將送到專門收容將級俘虜的地方?！狈g語速極快地說?！疤﹤惽f園，或者帕瑟里府邸。允許帶副官。你必須如此請示你的上級?！?/br>
    “少將的話，不一定。要看對上面有沒有用?！薄跋！狈创较嘧I?！昂?，不過既然是威爾納·舒特，或許上面會考慮考慮?！?/br>
    翻譯還想說什么，但少將打斷了他：“夠了。我以師長的名義代表第二十軍第一裝甲師向你們投降?！?/br>
    不止“犀?！焙徒芙鹚怪行Ｓ行┏泽@，就連敵軍翻譯都未能遮掩詫異。

    “怎么？覺得太輕易了嗎？”少將說，“你說得對。我們沒有能力再打下去了。我只希望我和我的將士得到應有的尊重。請轉告?！?/br>
    “好的。你看到這一點就好。謝謝，少將先生?！薄跋！闭f，臉色緩和下來。

    “現在，請離開這里?！鄙賹⒁蛔忠痪涞卣f。

    杰金斯說：“敬禮，士兵?！眾W利弗和不情不愿的盧克一起敬了個禮，然后踏著整齊的步伐出門。長官們跟在后面。開門時還波瀾不驚的青年軍官狠狠瞪了他們一眼，關上門。他想必看出了他們粗魯的態度。

    “做得不錯，小伙子們?！薄跋！闭f?！皡f議上說明天全師投降，讓我們準備?；斓皞兗茏舆€挺大，是吧？”

    “終于能休息幾天了，”盧克嘆氣?！罢婵珊?。那個少將有什么資格那么盛氣凌人的？他手下就剩這么點人了?！?/br>
    “我不得不說，他們確實值得尊敬?！@么點人’居然抵抗了這么久?！苯芙鹚怪行Ｕf?！皳Q我的話早一個月就投降了?！?/br>
    “說這些做什么，現在連敵軍的明星指揮官都是我們的手下敗將了，得把這個好消息告訴上頭?！薄跋！钡靡獾卣f，“我去要求上面給所有士兵加倍酒水配給。我們大喝一場。走，回去吧?！?/br>
    勝利者們在注目禮下離開了。書房內的人都聽到了他們的對話。

    “少將，謝謝您?！卑蜖柭傩］p輕嘆了口氣，走到壁爐跟前?！拔乙倥c您說一次：我們不得不這么做。再打下去只是浪費人命而已。您盡力了……是他們的兵力太強?！?/br>
    “我明白?！笔嫣卣f。他的表情說，他不明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