狹窄的排氣道曲折深長，像是某種巨型動物的腔腸。

    宋念、唐景行和另外兩個Omega士兵排成一列，縮著手腳一寸寸挪動。他的膝蓋和手肘上都蹭滿了黑灰色的粉塵，長時間保持蜷縮爬動的姿勢讓鼻尖開始冒出細密的汗珠，呼吸逐漸粗重起來。

    在一個T型叉口的位置，領頭的Omega停了下來，拿出工廠的設計圖紙，用手指指出他們走過的路線。

    “離會計室近了，”唐景行擦擦頭上的汗，重重喘了一口氣，“我要去N3走道拿物證?！?/br>
    他屬于beta中身材比較纖細挺拔的類型，但塞在擁擠的排氣管里，手腳不能完全打開，移動比幾個Omega更為辛苦。領隊聽完點點頭，把一套探測裝置分給他們，在設計圖上指出了幾個可能沒有坍塌的排氣出口。

    四個人分成兩隊。宋念和領隊朝著爆炸源的方向前進。

    他腰上別的信號收集器仍然一閃一閃地冒著紅光，顯示沒有任何回音。

    兩個人爬到了一個十字交叉口，排氣管到這里突然加粗了不止一倍。領隊翻出設計圖，往左右看了看：“這里就是總排氣道。休息三分鐘，找找哪邊的走廊外部有空腔?！?/br>
    宋念點頭。背靠著冰冷的金屬板坐下，呼吸之間卻發現那種似有若無的酸味變得更濃郁了一些。

    領隊聽他說完，也努力去聞，半響后皺了皺眉頭：“的確有，像是反應罐里的東西泄露了。說不定之前的爆炸也和這個有關，情況不妙，我們要加快速度——”

    話音未落，兩人不遠處的金屬蓋板發出一陣輕微的響動，宋念霍然轉頭，一個黑影頂開排氣道開口的過濾扇，一躍跳了進來。

    電光火石間，手電筒的光晃到對方臉上，黑影　大罵一聲“cao”，抬手就射。

    砰砰砰！

    一連串槍響，子彈帶著火星擦過空氣，宋念跟著領隊一邊反擊一邊朝側面滾，“咚”一聲滾進氣道的凹槽里，強忍小腿肚傳來的疼痛，屏住呼吸，將食指搭在扳機上。

    彈殼落在管道里，濺起一陣脆響，夾雜著忙亂的腳步聲。對面第二第三個人很快跳進了通道，喘著粗氣，試探性地朝他們的方向來了兩槍。

    砰——

    彈頭削著金屬板飛過，火星四濺，擊斷了支撐組件的一部分，“咔噠”一聲，整個管道微微傾斜，被遺留在地面上的手電由靜到動，骨碌碌滾動起來。

    五六圈后，光斑停止晃動，白色的光暈刺破黑暗，照亮了對方中間那個人的臉。

    混亂中的光影殘留在宋念視網膜上，他的瞳孔一縮，心臟因為寒意收緊。

    “兩只老鼠?！?/br>
    馮其輝的聲音響起來。

    沒有無線電波的噪聲，隔著格外安靜的空氣，他的聲音帶著一絲輕蔑，近在咫尺。

    宋念深吸一口氣，死死咬住下嘴唇，讓自己的牙齒不要格格打架。

    他的大拇指蜷縮起來，隔著手套，頂住戴在了無名指根部的戒指。

    皮靴踩在微微發晃的管道里，“咯吱”輕響，馮其輝偏頭給手下一個眼神，又是一梭子彈射向宋念的方向。兩個Omega被火力壓得抬不起頭，馮其輝帶著人越來越近，領隊有些著急地在宋念手背敲了三下。

    意思是“退”。

    既然馮其輝他們能爬進來，說明這段排氣管外面沒有發生坍塌，外面情況未知，但怎么也比直接在管道里面對重火力機槍好。

    兩個人順著管道里的鋼槽一點點推，往三米外的開口接近　。

    領隊朝宋念示意：“三、二……”

    “一！”

    領隊一腳踹開換氣網，一個鯉魚打挺，朝著宋念大吼：“跳??！”

    話音和槍聲同時響起，宋念的腿堪堪伸進正方形開口，突然感覺到眼前一陣天旋地轉，槍聲突然停住，大量石頭和碎渣從通風井倒灌而入——

    黃色的煙塵里，整個排氣管扭曲著抻長，上下左右徹底顛倒，所有人都像被塞進了一只瘋狂旋轉的滾筒洗衣機，宋念腳底一空，眼睜睜看著馮其輝從前方變成了在自己頭頂，然后順著變成直井的排風管道直直跌了下去。

    “咳咳咳——”

    不知道過了多久，宋念猛一個倒氣，從昏迷中醒過來。

    全身被車壓過一樣疼，粗糲的沙塵鉆進眼睛，宋念使勁眨了眨眼，眼角澀澀地滲出一點液體。

    四周已經完全變了模樣，看不見規整的人造建筑或者一成不變的排風管道，黑色的地面上散落著大大小小的礦石，其上反射著金屬的光澤。被頭頂雪白的礦燈一照，把這片采集區域映亮。

    模糊的視線里，一個黑灰色的身影有些踉蹌地走近。馮其輝在他旁邊彎下身，那張陰鷙的面孔朝著宋念一點點靠近。

    “是你啊?！瘪T其輝眼神閃動，眼睛瞇起來，突然一笑，一巴掌重重幗在宋念臉上。

    “啪——”

    宋念的頭歪向一邊，耳朵嗡嗡作響，雪白的左臉上很快浮起大片紫紅色的掌印。

    “不是跑了嗎？跑了就該躲得遠一點，起來啊，繼續跑?！?/br>
    “對，對。阿瑄說你又去找季斯年投懷送抱了，”看著Omega僵硬著不敢動的樣子，馮其輝嗤笑一聲，手指在宋念腫起來的皮膚上一點點摩挲著，“我把你教得這么乖，真是便宜他了?！?/br>
    宋念一言不發，唇角繃得死緊，閉著眼，感受著那根令人作嘔的手指摸到了自己下顎，一寸一寸移到了后頸的肌膚上。

    “怎么不說話？小婊子？”

    宋念像是得了瘧疾的病人，渾身一抖，鼻尖抽動著，急促地呼吸起來。

    “真好看，”馮其輝端詳著他的臉，“季斯年是不是也喜歡你這幅哭起來的樣子？怪不得要為了一個小婊子不停找我麻煩?！?/br>
    “他知不知道你被打了藥之后哭得可憐兮兮求著我cao的樣子多可愛？我后面找了其他人，但是都比不上你……”

    馮其輝突然一頓。

    他的手指摸到了宋念的腺體，上面剛剛結痂不久的齒痕昭示了另一個alpha對宋念徹徹底底的占有。馮其輝死死按住那一小片肌膚，目光冷得似乎要把那一團血rou挖出來。

    “我許你和他上床，我許他標記你了嗎？”

    他伸手又朝宋念扇來一個巴掌，這次卻落了空，Omega偏頭躲過，眼睛睜開，直端端地看著他，聲音虛弱而清晰：“我不是你的東西?！?/br>
    宋念的拳頭在身側捏緊，長長地呼出一口氣，聲音大了一點，重復道：“我不是你的東西——呃……”

    馮其輝突然伸手，扼住了宋念修長的脖頸。

    宋念劇烈地掙扎起來，掐著他的手卻一點點縮緊。他枕在黑色的地面上，雪白的肌膚被礦石的散射光映亮，呈現出一種難言的光彩，漸漸染上了一層玫瑰色的紅暈。

    “怎么不是？你不是我買回來的東西嗎？怎么不是！”

    “……不……”宋念的嘴唇動了動。

    他完全發不出聲音，聲帶像是火烤一樣疼，卻還是努力的偏了偏頭，擺出一個拒絕的姿勢。

    馮其輝整個人幾乎都壓到了宋念的身體上。宋念的頸骨在皮膚下發出危險的咯咯聲，像一支被彎折枝干，即將斷掉的玫瑰。肺部的氧氣一點點殆盡，宋念眼前開始出現幻影，他的手不顧一切地往旁邊伸，終于碰到了一個冰涼的硬物。

    那是他掉下來時，從綁腿上摔出去的刀柄。

    “……怎么不是？”馮其輝喘著粗氣，有些神經質地重復，死死掐著Omega的脖子，“你爸爸把你買給了我，你說，你和一只貓一條狗有什么區別？”

    他的臉因為陰鷙暴力變得扭曲，“你說，不聽話還敢沖著主人揚爪子的貓，該不該——”

    “噗呲——”一聲。

    他的聲音猝然停下。

    滴滴噠噠的鮮血順著刀柄流下。宋念的手握著刀柄，刺進了他的后腰。

    “咳咳咳……”

    宋念像是垂死一搏的魚彈起來，因為猛然吸入的大口空氣不住咳嗽。

    他還是很怕，全身都在抖，但是他拿刀的手很穩。

    “就算是貓貓狗狗，也是會痛的??！”

    宋念拔刀再刺，迎著馮其輝眼底毫不掩飾的驚愕，又一刀捅進了他的腹部：“我也是會痛的！”

    “人被打會疼、會害怕、會叫、會想逃，我不是布娃娃！我有感覺的！”

    刀突然被握住。

    宋念悚然。

    alpha的力量比一個身體孱弱的Omega強太多。大股猩紅色的鮮血從銀白的刀身周圍流出來。宋念順著馮其輝的視線看過去，發現他正盯著自己的手掌。

    手套已經破掉，他細長的手指暴露在空氣中，上面戴著一枚用星星碎片做的戒指。

    僵持片刻后，馮其輝笑了起來，“這算什么，嫖資？”

    他語帶嘲諷，不加掩飾地羞辱宋念：“他算什么？給一個婊子真心？”

    宋念的鼻子抽了抽，他的身體奇怪地鎮定了下來，不再躲閃，不再恐懼，直端端地對上了馮其輝的目光。

    真奇怪。

    宋念想。

    季斯年會抱他，會親他，會摟著他說你是我的小星星，會陪他坐在飛船的側翼上看月亮。

    他的Alpha那么好，他為什么要在意一個和他此后的人生毫不相關的人呢？

    季斯年一定用了很多愛把他包起來，馮其輝的嘲諷、辱罵、鄙夷落在宋念耳邊，就像一道輕飄飄的風一樣散開。

    宋念突然意識到，馮其輝再也沒有辦法傷害他。

    “你真可憐?！彼文钫f。

    “你說什么？”

    “你罵我是婊子，”宋念輕聲說，“你連婊子都比不上。畢竟有人喜歡我?！?/br>
    馮其輝盯著宋念的臉，面色難辨喜怒。

    “年哥告訴我，比起你，你父親更喜歡他?！?/br>
    馮其輝瞳孔收縮起來，他捏著宋念的手，把Omega握得發疼。

    “你很嫉妒吧。燕池是年哥的爸爸，燕池也更喜歡他?！彼文罾^續，像是挑釁一樣抬起下巴，“我也喜歡他，你永遠也比不上他！”

    “閉嘴?！?/br>
    “你以為學校里跟著你玩的人喜歡你嗎？他們只是畏懼你家的權勢，你以為我、還有像我一樣的Omega會愛你嗎？”宋念柔軟的臉頰鼓起來，然后輕飄飄地一笑，“他們只是怕疼，怕你虐待?！?/br>
    “你有什么呢？你只有錢了吧，但是馬上你連一分錢都不會有了，還會負債累累——”

    馮其輝面目猙獰，眼底盡是血絲，像是從地獄里爬回來的惡鬼。

    他把宋念往自己的方向猛地一拖，一把扼住了Omega的喉嚨。

    “我叫你閉嘴！”

    “……嗯?！?/br>
    刀“鐺”一聲掉在地上。

    宋念去掰馮其輝的手，手指卻越來越無力，他的臉漸漸發紅發紫，眼睛里連成霧蒙蒙的一片。耳朵里像是被灌滿了水，嗡嗡聽不出聲響，只能感覺到自己的臉上有冰涼的液體在淌。

    過了很久，他意識到那是眼淚。

    宋念搖搖欲墜，心底卻突然升起一股恐慌。

    年哥——

    他答應過——

    余光里，通訊器一直不停閃過的紅光變成了綠色，宋念伸手去抓，但很快，紅色、綠色、黑色、金色逐漸扭曲成了一團，消失在頭頂灑下的白色光線里，緊接著變成了深淺不定的灰色麻點。一切都像是瀕死之際傳來的錯覺。

    宋念喃喃：“年哥?！?/br>
    他在腦海里聲嘶力竭地喊。

    ——年哥。

    整個世界都昏沉沉暗下來，思維被無限拉長，在生死邊界上，宋念抬起了腳，卻被一把抓了回來。

    “呼吸，念念，呼吸——”

    宋念看著眼前的面孔，呆呆張嘴。

    大股空氣潮水般涌進了胸膛里，全身的血液冰涼，宋念五感麻木，只能感覺到額頭上被印下了一個淺淺的吻。

    “乖寶，我在，我在呢?！?/br>
    季斯年喘著氣回答。

    “年哥——”

    馮其輝被綁了起來。在吵成一團的背景音里，宋念把頭埋在季斯年懷里，劫后余生，無比委屈地哭起來。

    “他打我——”宋念拉著季斯年看自己脖子上的淤傷，“好痛?！?/br>
    “噓，噓，吹吹?！奔舅鼓晗乱庾R去兜里掏手帕，摸到外套破口的袋子之后苦笑一聲，只好把外套袖子卷起來，用最里層的細絨料給他擦眼淚。

    宋念被喂了幾口蜂蜜水，被季斯年抱著仔仔細細地檢查。

    “幫你打回去了?！?/br>
    “還疼不疼？”

    看到宋念小腿上的子彈擦傷，季斯年不滿意道：“等會補兩槍?！?/br>
    宋念看著季斯年緊緊皺著的眉頭，伸手想要揉開。全身卻仿佛被抽空了力氣，連一根手指都抬不起來。

    季斯年抓住了他的手，十指相扣。

    “念念，”他湊在Omega身邊，眼底是濃郁到化不開的黑，“現在唐檢不在，不用考慮他，你想要馮其輝死嗎？”

    宋念明白了季斯年的意思。

    他沉默了一會兒，眼神往外飄了很遠，最終輕輕搖了搖頭。

    “我只是不想再見到他?！?/br>
    “把他送到監獄去吧。年哥?！?/br>
    “好?！?/br>
    宋念輕輕笑了起來，即使嘴角扯得耳根的淤青發疼，他還是露出了一個酒窩。

    “年哥?！?/br>
    “嗯？”

    宋念抱住了他：“我會靠自己考上大學的?！?/br>
    “嗯?！?/br>
    “我的未來閃閃發光，他會在監獄里發爛發臭?！?/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