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斯年從回憶中晃過神，在路邊把車停下。

    后視鏡里，一輛公交車在他后排停下。車門打開，宋堂堂和另外幾個小孩子排成一列，蹦蹦跳跳地從公交車上下來，朝著棚戶區走去。

    他不遠不近地在后面跟著。

    盡管已經是下午，光線還算充足。七拐八扭的窄街兩側，擠滿了低矮的違章建筑。電線赤裸地暴露在街道上方，毫無規劃，混亂地像一張張蜘蛛網。

    幾個小孩子對這一切習以為常，甚至很高興昨晚下了雨，躍躍欲試地從一個大水坑上跳過去。

    宋堂堂站在一邊，猶豫良久，從一邊繞行。

    繼續前進，終于到了季斯年給的地址。

    巷子對面，小朋友們站在一起，圍成了一個小圈。帶頭的男孩子從褲兜里翻出了那張皺皺巴巴的紙條，大聲讀了一遍，對著墻上的門牌號看了看，然后皺起眉頭，很嚴肅地看向宋堂堂：“這是你家?！?/br>
    宋堂堂“呀”了一聲，往窗臺上的小仙人掌看了看，再掃了掃紅色小門上的噴漆和廣告，努力辨認著紙條上認識的幾個字詞，疑惑地肯定道：“是我家?！?/br>
    所以，玫瑰是送給誰的？

    穿紅裙子的小女孩捂了捂嘴，“哇”了一聲：“我知道！那個叔叔喜歡宋爸爸！所以要我們送花?！?/br>
    “才不是！”

    宋堂棠激動地出聲反駁，圓乎乎的臉都氣紅了，小手將包著鮮花的紙袋捏得皺縮。

    小孩子天性里的獨占欲讓他敏銳地感覺到了一絲不安，喊完這句后，卻也不到什么可以否定的理由，氣勢rou眼可見的低落下去，支支吾吾地說不出話來。

    其余幾個人卻關切地圍在他身邊。

    “堂堂不喜歡那個叔叔嗎？”

    “他是不是很討厭！是壞蛋？”

    有人建議：“那我們把花扔掉，不送了?！?/br>
    “可是，可是他已經給了錢……”

    “——吱嘎”一聲響。就在幾個小朋友在一起嘰嘰喳喳的時候，門從里面打開了。

    宋念站在門口，蒼白的臉上帶著虛弱：“你們怎么在這里？托管班下課了嗎，維安神父知不知道？”

    一排小豆丁們統統沉默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也不說話。

    Omega搖搖頭，嘆了口氣，隨后妥協道：“先進來?！?/br>
    季斯年看著門“砰”一聲關上，站在丁字巷口，點燃一支香煙。

    他深吸一口，裊裊青色煙氣在空氣中散開，給人打上一層柔和的濾鏡，模糊了alpha棱角分明的臉。尼古丁混著其他化學成分，順著氣管一路向下，在肺葉里彌散開。

    一縷縷煙絲燃盡，季斯年把煙頭碾滅，拍了拍自己的臉，收拾一下情緒，露出一個輕松的笑容，在門上敲了三下。

    門開了一條縫。

    “……年哥？”

    宋念的臉上有幾分意外，猶豫了兩秒，還是選擇了一個親近一點的稱呼。

    “方便我進來嗎？”

    宋念點點頭，側身讓出通道。本來就狹小的房間里頓時擠了兩個大人和六個小孩子，越發局促。床側用的桌子上擺著一大束玫瑰，艷紅的顏色讓整個空間都染上了一層玫紅的光暈。

    宋念蒼白的臉映著嬌艷欲滴的花朵，難得地有了一絲血色。

    他手里正抓著一個鐵皮罐子，蓋子已經揭開，罐底亮晶晶的包裝紙若隱若現。

    “等一下我。馬上就好?！彼文顚舅鼓甑?，然后轉過身，從罐子里摸了摸，抓出幾顆硬糖。

    “一人一顆哦?！?/br>
    六個小豆丁原本都不錯眼地打量著季斯年，聞言再也顧不上好奇，紛紛坐直了身體，仰著頭盯著小鐵皮罐，排排坐在床邊，眼巴巴地望著。

    也許是害怕被罵，帶頭的男孩一抓到糖，說了聲“謝謝宋叔叔”，就急急忙忙地奪門而出。其他幾個有模有樣地學，到最后只剩下坐在床尾的宋堂堂。

    他的小腿蕩在床邊，兩只白生生的小手攤開，并著舉在半空中，等待爸爸把糖果送到自己手上。

    宋念卻沒有如他所愿。

    白皙的指尖拎著糖紙懸在半空中，就是不落下來。

    宋堂堂睜大的眼睛一點點垂下，爪子也收了回來，兩根食指對了對，意識到了什么，用低如蚊訥的聲音說：“爸爸，對不起，我錯了?！?/br>
    “我不該和哥哥jiejie他們一起偷跑出來……”

    他垂著頭，眼睛里起了一層霧，一邊說，眼淚啪嗒啪嗒地落下來。

    正抽抽噎噎地哭著，嘴里卻被塞進了一顆剝開的糖。宋念嘆一口氣，在他鼻尖點了點：“下次不要了?！?/br>
    宋堂堂含著糖，含混地“嗯嗯”兩聲。仰著臉讓宋念用熱毛巾擦干臉上的眼淚，突然想起了什么，紅著臉朝站在窗邊的季斯年看去。

    還好，沒有嘲笑自己。

    宋堂堂松一口氣。

    宋念把濕毛巾掛好，正低著頭去蓋鐵皮盒的蓋子，視線里又一只手伸過來。

    修長，勻凈，骨節分明，手形很好看，充滿了力量感，卻遍布傷疤和各種各樣的繭子。

    屬于成年人。

    宋念抬頭，正對上季斯年帶著笑意的臉，他的聲音悠悠響起：“我的糖呢？”

    宋念一愣：“嗯？”

    季斯年反問：“你說呢？送花過來的有獎勵，買花的呢？”

    他挑起一邊眉毛，佯做生氣的樣子，指責道：“宋念念，你好偏心啊?！?/br>
    “好，好的……”宋念的臉有些發熱，急匆匆地去罐子里抓，指尖卻什么也沒摸到。

    糖已經分完了。

    “沒有了……”宋念仔細在罐子里摸了一遍，仍然一無所獲，有些尷尬地合上蓋子，“吃完了。你還要嗎？我……現在去買?！?/br>
    季斯年點點頭，看不清是喜是怒：“這樣?！?/br>
    他的指尖叩了叩窗臺上的小仙人掌花盆，看著宋念支支吾吾的樣子，再掃過警惕地盯著他看的宋堂堂，突然勾了勾唇角。

    他蹲下身，伸手穿過宋堂堂腋窩，一把將寶寶提溜起來，放在臂彎里顛了顛。

    宋堂堂根本來不及反應，就被舉在了一個新的高度上。

    地板驟然變遠，手里的繪本“啪”一聲跌落，他心里發慌，下意識抱住了alpha的脖子，朝對方貼了貼，正好奇又有點緊張地朝四下望，就聽到季斯年對著宋念笑道：“罐子里沒有了，這顆‘糖’送我吧?！?/br>
    宋堂堂疑惑地看著他。像一條追著自己尾巴尖轉圈圈的小狗，轉了兩圈才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嚇得臉色一白，下巴都跟著抖了抖。

    當下就哭出聲來：“嗚……堂堂不能吃！”

    “哈哈哈?！?/br>
    “噗——”

    兩個大人都沒忍住，笑了起來。笑到一半，目光不經意地撞上，Omega不太自然地偏了偏頭，注視著桌子上那一大束鮮紅的玫瑰，說道：“謝謝你的……花?！?/br>
    這句感謝讓季斯年也rou眼可見地不自在起來，他草草解釋了兩句，又補充道：“只是為了讓他們幾個早點回來，你不用有壓力，沒有其他意思。只是我想來想去，也沒有可以送花的人?！?/br>
    宋念呼出一口氣，臉上的笑意一點點消散，點了點頭：“我知道的?！?/br>
    只是順便買的。

    不要自作多情。

    小鐵皮屋里安靜了一瞬，宋堂堂號到一半，看看左，再看看右，抽噎了一下，眼睛里含著一包淚，不明白兩個大人剛才為什么笑，現在又為什么不笑了。

    他委屈地看了一眼季斯年，很認真地說：“真的不可以吃，我不是甜的?！?/br>
    宋念拍了拍他的頭，輕輕哄了哄他：“好，我們知道的?！?/br>
    宋堂堂被重新放回了床上。

    季斯年從地上撿起繪本，遞到寶寶手上。他站起身，目光從Omega纖細的脖子上掠過，又看了看桌上那碗剩下小半的紅豆粥。

    胃里像墜著一塊冰，沉甸甸地難受。

    買粥附送的糖包倒是被倒空了，粥應該很甜，季斯年的心里卻發苦。

    “感覺如何？”他問宋念，“身上還不舒服嗎？”

    Omega搖搖頭。

    季斯年松了一口氣，把宋堂堂再次抱了起來，提議道：“一起出去吃個飯？我有事給你說?！?/br>
    三個人在路邊走著。

    夕陽照在建筑物上，把街道分割成光怪陸離的色塊。

    宋堂堂被季斯年抱在懷里，有些不高興地扭了扭。

    他想要爸爸抱，高大的alpha卻說“爸爸很累了”，讓他懂事一點。

    宋堂堂撇了撇嘴。

    走了一個下午的路，他腳板發疼，沒骨氣自己走，只好別別扭扭地把頭靠在季斯年身上，瞇了瞇眼。

    這個姿勢，鼻尖正好湊在季斯年頸邊。alpha腺體散發出的濃厚信息素像一場兜頭而下的大雪，將他完完全全地覆蓋。

    宋堂堂的鼻子動了動，莫名覺得這股味道很好聞，很安全。

    陌生之中，帶著一種熟悉感。

    他情不自禁地湊近，離alpha的腺體更近了一些，有點上癮地吸了一大口，然后聽著兩個大人嗡嗡的對話，輕輕地閉上了眼。

    等走到餐廳門口的時候，季斯年感受著懷里寶寶一起一伏的均勻呼吸，身體僵了一下。

    溫暖柔軟的一小團，像一只小奶貓蜷在他懷里。心底好像被鑿開一個洞，流出一汩汩溫泉。

    “噓?！彼艘粋€包間，小心翼翼地把宋堂堂抱在腿上，指給宋念看，“他睡著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