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六章 青蓮遺恨
第五十六章 青蓮遺恨 雖然天氣已經涼了下來,然而到了十一月的時候,京都的難民不但沒有減少,反而越來越多。 要說永嘉政府倒是很注重救災的,除了賑濟,還組織搶種秋麥,白露之后就趕緊遣返難民,回鄉趕快補種,永嘉皇帝還是個很細心的人,連灌溉用水都考慮到了,因為鑿地為井,獲得的水并不一定都可以使用,如果是亞硝酸鹽偏高的苦井水,不但人不能喝,就連灌溉都是不適合的,只有水質比較純凈的“甜井水”才可以用來澆灌農田。 說句題外話,這個水質問題是很普遍的,就連京都之中也是如此,寶玉早就在吐槽井水苦澀,賈政便開始掉書包:“這都是紈绔膏粱只知享樂,不肯讀書之故,里面就說,‘漢營此城, 將八百歲, 水皆咸鹵, 不甚宜人。京師地大人眾,加以歲久壅底, 墊隘穢惡, 聚而不泄,則水多咸鹵?!覀儚那帮嬘玫?,多是雨水雪水山泉水,城市之中這樣多的人,街頭這許多穢物,你想想那井水得是什么味道?” 賈政這話一說出來,寶玉當時就嘔了。 本來便是大旱天氣,這就更加涉及到一個水源分配的問題,一個弄不好,容易發生械斗,所以以永嘉為首的各級官僚體系也是很緊張地在運轉,永嘉更是在這時大抓廉政,誰敢在這個時候貪污腐化,那絕對是頂風作案,給逮到了不會輕饒。 然而即使如此,因為旱情仍然在持續,白露的時候,清晨在花木上看不到露水,只能見到灰塵,如今已經進入冬季,感受到的更加只有寒冷,因此絡繹往京都來的人日益增多,如同百川歸海一般,永嘉自然擔憂,諭旨疏散,明面上講出來的理由是擔心明年春天流行瘟疫,這當然是一個重要的原因,不過沐雪元猜測,這么多人聚在京都,也容易發生民變,最起碼治安情況惡化。 而此時,水月庵的粥棚居然也小有了一點名氣,若是論規模,她家當然不算什么,是很小很小的,也就是供給一百多兩百人的飯食,然而水月庵很重要的一點,就是私人機構出面賑濟,而且那面片湯味道居然不錯,湯里漂浮著咸菜末,那腌青菜雖然已經不是新鮮翠綠的,卻終究還帶了些綠意,咸咸的,很爽口,甚至那面片還有一點輕微的甜味,仿佛里面加了糖一樣,這樣一碗面片湯下去,便是連糖分帶鹽分都補充了,水月庵的普度眾生,雖然數量不多,但是品質還不錯,因此便有人稱呼她們為“活菩薩”。 惜春站在庵堂門內,望著外面來吃飯的人,微微笑著對凈虛道:“古人云‘千金買馬骨’,經過這一次事情,庵堂的名聲愈發好了,來禮佛的人定然不會少?!?/br> 凈虛扯動嘴角,略有些僵硬地笑了笑,起初她是很抱怨惜春管事太多,明明平時對外間風雨不聞不問的人,怎么忽然間便熱心起來?讓自己想要上下其手都為難,此時聽她這樣一說,倒是也算得了一點安慰,這慈善或許真的不算白做,有了這個名頭,自己今后去那些貴婦門內活動,便更加堂皇了,不是空口演說佛法,那可是真有行動。 轉過年來,永嘉四年正月二十三的這一天,黛玉站在庭院之中,望向廊前那一盆梅花,因為得到及時的灌溉,所以今年這一盆紅梅仍然是開放了,花瓣紅得如同丹砂,十分艷麗,然而那梅花上卻不曾落有雪,整個冬天都沒有下過幾場像樣子的雪,因此這“踏雪尋梅”的情懷便也沒有了現實景物的烘托。 黛玉環顧小小的庭院,房屋是在一年多之前剛剛重新粉刷過的,油漆顏色如今仍然鮮妍,鮮紅的隔扇房門、翠綠的雕花窗欞,與青磚墻面配合在一起,穩固之中帶了強烈的明亮活潑的氣息,讓這座建筑顯得十分生動,去年的這個時候,自己也是這樣站在這里看梅花,那一回剛剛下過一場雪,玲瓏的白雪堆在梅花上,也沿著枝條涂抹了一層白色,在這樣紅綠的門窗背景之下,那畫面便分外地有情韻,今年的梅花開得也很好,只是沒了雪,反差著實大了,以至于自己為此而唏噓的時候,雪元便說:“顰顰還是在島子上看吧,在那里沒有這樣氣候異常的感慨”。 黛玉:“雖然是如此,可是咱們那里這一陣細雨不斷,天上云多,暗得很,外面起碼還是晴朗的,情懷沒有這樣郁悶?!?/br> 沐雪元:“這個冬天不下雪,來春只怕害蟲多?!?/br> 黛玉:……給你這么一說,雖然燕京上空光線明朗,我這心也有點沉甸甸的了。 就這樣一直到了三月,明明已經是清明時節,居然還是沒怎么下雨┓(?′??)┏以至于許云姜嘆息道:“可不可以把王貞儀請到這邊來,讓她看看這邊到底幾時能夠下雨?此情此景,‘舞煙眠雨過清明’也沒得說了?!?/br> 寶釵笑道:“今年好在是杏瘢癬沒有發作,去年還略略癢過幾天的?!?/br> 寶釵這幾年來,雖然仍然怕熱,好在哮喘有所減輕,另外春癬的發作也并不頻繁,一是因為年齡漸長,身體發育完全,更加強健,另一個原因,沐雪元猜想著,也或許是因為如今飲食比較清淡,所以對脂溢性皮炎的控制比較有利。 要說“春癬”這種皮膚問題,原因應該是多種多樣的,大概與環境污染、內分泌之類的都有關系,不過飲食上的均衡也是非常重要的,尤其是發病的時候,便要格外留意控制高脂肪高糖分的攝入,多食用一些新鮮蔬菜,自從住進蒜市口,雖然冬季里新鮮蔬菜也并不是很豐富,但肥甘厚味卻真的減少了許多,或許也算是意外地遏制了春癬。 于是話題便轉向了薔薇硝白玉膏之類,沐雪元很自然地便回想起,當年大觀園中那一場茉莉粉薔薇硝的風波,另外還有茯苓霜玫瑰露,對于這些霜霜粉粉的,沐雪元倒是并不很在意,在她看來,最令人回味的便是品目的名字,非常雅致,至于說茯苓霜作為保健品,是有怎樣神奇的功能,沐雪元是不寄予太多希望,薔薇硝如今對于蒜市口那邊,也算是輕奢護膚品,所以前兩年寶釵玉釧她們發作了春癬,多是用柳條枝熬了水洗臉,也就罷了,如今柳枝柳皮儼然是家宅萬用藥。 旱情一直持續到五月,眼看今年的春耕結果是不會好了,即使是這燕京都中,也是人心惶惶,街頭巷尾紛紛傳說著: “大災變啊,為什么會是如此?莫非上天是在昭示著什么?” “是啊是啊,從去年六月,就熱得不成樣子,一直干巴巴到現在,都不見換個天氣的,聽說已經熱死了一萬多人,倘若一直這樣,莫非是大家都要死了么?” 沐雪元去德茂行送海參,路上仔細聽著街邊的議論,這倒是還算好,沒有出現奇奇怪怪的童謠兒歌,比如什么“一片火,兩片火,緋衣小兒當堂坐”,“桃李子,得天下”之類。 其實宮中的永嘉也著急得很,他自然也曉得“天人感應”的理論此時用在這種現象上,對自己很是不利,另外已經到了這個時候,還不怎樣下雨,國庫里的存糧消耗大半,倘若秋麥也沒有收成,只是依靠江南湖廣這些地方運輸來的糧食,對那些地方也會是很大的負擔。 好在到了六月初,終于飄來一塊厚重的積雨云,痛痛快快下了好一場透雨,解了旱情,于是萬人歡騰,這一場大難總算是到頭了。 黛玉坐在窗前,看著房檐上流下來的宛如小型瀑布一般的雨水,也長吁了一口氣,雖然她不怎樣到外面去,然而聽沐雪元與紫鵑說起外間的情形,心中也自憂慮。 從前在那大觀園的小世界中,聽聞廚房里面拌嘴,柳jiejie數落蓮花兒,“有一年連草根子還沒了的日子還有呢”,雖然知道她說的不完全是虛言,書上說的那些“是歲大饑,人相食”,并非是虛構,只是柳jiejie當時拿出這個來說,顯然是為了佐證她的那一句“不知怎的,今年這雞蛋短得很,十個錢一個還找不出來”,所以也并未怎樣在意。 買辦多有虛支浮報,就算沒有自己親自在街上訪問物價,然而這些大家族的太太小姐們,對這種事情哪里會不知道?只不過“水至清則無魚”,真格的皇帝家也要給人家賺這個錢,內務府乃是美差,更何況是自己家中,所以只要不是太過分,一般也就不會計較,然而此時想起那一句“欲食草而不得”的話來,恍然便仿佛能夠體會到那種絕望的痛切。 沐雪元則想到了那一年元春省親,黛玉寫的那一首詩:“杏簾招客飲,在望有山莊。菱荇鵝兒水,桑榆燕子梁。一畦春韭綠,十里稻花香。盛世無饑餒,何須耕織忙”。 講真黛玉的這首詩,與那一年元宵節天橋觀燈時候,顧太清所作的有點異曲同工:“沿河新草綠堪挑。絲柳漸開條。六鰲海上凌風至,獻明珠、火樹蟠桃。十里朱闌畫閣,滿天月壁星軺?!√綐肥聭c清朝。結伴走天橋。鈿車游馬笙歌隊,望青簾、春酒新燒。紅燭緣街引路,浮圓到處元宵?!?/br> 別的倒也都罷了,都是景物描寫,田園風情倘若用詩意的眼光看去,確實是那個樣子的,而上元時候,街頭的確到處是賣元宵的小販,然而最能表達主題思想的是那一句“盛世無饑餒,何須耕織忙”,還有“太平樂事慶清朝”,雖然并非刻意要作頌圣的詩詞,然而這樣的文句卻特別顯眼,一下子把調子便拔了上去,就好像寶釵說的,“于小事上用學問一提,那小事越發作高一層了。不拿學問提著,便都流入市俗去了?!?/br> 沐雪元回憶起自己三月里忽然想起,從水月庵那里出來后,便繞路去了盧四姐那里,問她還養蠶么?盧四姐苦笑著說:“桑葉這樣貴,哪里養得起,去年養的那些蠶,不到時候都白糟蹋了,賠得很慘,壓箱底的那些絲線都賣了出去,也不夠貼補的?!?/br> 從前每年拆繭賣了,都要留下一些,繅絲儲藏起來,以備不時之需,如今底子也都空了。 沐雪元聽了她那如同秋蟬哀吟一般的訴說,一時間也沒有什么別的辦法,只能安慰說:“官家十分體恤的,又是賑濟,又是蠲緩稅賦,慢慢地會過得去的?!?/br> 盧四姐慘淡笑道:“也只得如此,我們窮人家,怎么樣都熬得過?!?/br> 沐雪元回到家里,慢慢地想,鳳炎洲倒是有一些桑樹,只是自己實在不好大筐大筐地往外拿新鮮桑葉,此時天氣這樣一旱,多少想法也難以付諸實現,如今許多人倒是掙扎著也在地頭上忙,只求能夠糊口,要想恢復元氣,只能等到旱情終于緩解,再另謀法子。 此時終于有了雨水,沐雪元忽然想到,不如建議盧四姐家里種番茄吧,并不是什么珍貴的物種,只是勝在先機,別人還不知道,這幾天三個人多吃一些西紅柿,把種子留出來。 因為旱情緩解,顧太清等一眾朋友的心情也放松下來,雖然不是身在朝堂之中,然而那民生政治動蕩也很令人關注,此時下了雨,雖然田地里不能立刻長成糧食,然而終究是有了希望,人的心能夠安定許多,不再那樣緊繃著了,便不容易失控,于是大家這一天聚在太平湖邊府邸中的天游閣里,談論著吳藻新近的軼事: “聽說蘋香這一陣過得頗為旖旎呢,竟然有了一位紅顏知己?!?/br> “也真虧了她能想,做出假扮男裝,游艇畫舫的事情來,這般假鳳虛凰,竟然也似模似樣,那位青林校書竟然真的愛上了她?!?/br> 許云林笑道:“她在南邊,可是頗為給人矚目呢,與一眾文人雅士周旋,半點不扭捏的,她本便身材高挑,長得又俊,扮了男裝,居然是個翩翩美少年,也難怪迷了人的眼睛。為了這件事,她還填了一闕詞,我跟你們念念:珊珊瑣骨,似碧城仙侶。一笑相逢淡忘語。鎮拈花倚竹,翠袖生寒,空谷里、相見個儂幽緒?!√m釭低照影,賭酒評詩,便唱江南斷腸句。一樣掃眉才,偏我清狂,要消受、玉人心許。正漠漠、煙波五湖春,待買個紅船,載卿同去?!?/br> 眾人登時都笑了起來,顧太清含笑道:“她倒是罷了,只是那位青林姑娘難免失落吧,這種事也未免太荒唐了些個?!?/br> 沐雪元一聽,在另一個位面的時候,自己看網絡,有的時候就能看到有人女扮男裝在外面行走,然后有女子愛上了“他”的橋段,如果是古代文倒也罷了,有一次自己在現代喪尸末世文里都看到這個戲碼,就覺得這作者蠻有意思,如今穿到這個背景,竟然看到活生生的。 因為與顧太清許云林等人處得久了,對于文壇上的一些人物,沐雪元也有所了解,比如這位吳藻玉岑子,用沐雪元那一點很粗淺的女性主義觀點來分析,這是一個極具性別意識的人,吳藻清楚地知道自己所受的束縛,知道自己與男子的不同,她不甘受這樣的禁錮,渴望男子所擁有的活動空間,這在她的一首詞里有很鮮明的表現: 生本青蓮界。自翻來、幾重愁案,替誰交代?愿掬銀河三千丈,一洗女兒故態。收拾起、斷脂零黛,莫學蘭臺愁秋語,但大言、打破乾坤隘。拔長劍,倚天外?! ∪碎g不少鶯花海。盡饒他、旗亭畫壁,雙鬟低拜。酒散歌闌仍撒手,萬事總歸無奈。問昔日、劫灰安在?識得無無真道理,便神仙也被虛空礙。塵世事,復何怪! 身為女性是她最大的恨事,所以說“一洗女兒故態”,想要“打破乾坤隘”,吳藻迷戀男裝,乍一看仿佛是性別錯位,其實是她深深的怨恨與遺憾,以至于用到“銀河三千丈”,可見痛恨之深,她真正想要的,或許不是要成為生理意義的男性,而是擺脫掉對于自身的性別桎梏。她的老師陳文述就朦朧地意識到了這一點,所以很詩意地評價她為“前生名士,今生美人”。 其實不僅是她,熙鳳那一類粗俗型的厲害人物,那一回鴛鴦拒婚,她也說“等著修了這輩子,來生托生男人,我再要罷”,雖然是在那種情境之下應付場面的話語,卻也說明在這種思想語言體系之中,成為男人是需要修持的,從另一個角度來講,今生是女子,便是前世有罪愆。 不過吳藻這樣的精神狀態,其實還是挺危險的,她與外部世界的沖突太激烈,無法作到與自身的和解,倘若一直這樣強烈地沖突下去,不能找到一條在這世間存在的道路,可能對自己不利。吳藻這樣一個聰明的人,應該是不會做出突破危險邊緣的事情,然而一旦那虛擬的男性外殼打破,那其中的失落只怕也不次于青林姑娘。